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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二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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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谚有云:「手是两扇门」,武学上有所谓「内门」和「外门」的概念。内门一般是指敌人在攻击或防御时,伸出的手臂(有时也包括踏出的腿)内侧;外门则相反是指外侧。如果是兵器对打,因兵器是手的延伸,亦一样有内外门之分野。

    对敌攻防时,双方肢体或兵器交接,不论是占取对方内门或外门,两者皆各有不同的优势,故能清楚分辨内外,各施以适当的战术技法,则胜算倍增。

    当进占对方内门时,最明显的好处,自然是对手中门打开,人身正中线从眉心、咽喉、膻中到下阴等要害,都暴露在眼前最短的直线距离。而且对方桥手被你拒于外围,往往难以回守中央。从中破敌,威力大而简单直接。

    相反当控制着对方外门时(身处对方一边肩头和手臂的外侧),优势则是以自己的正身对敌人侧翼。对方较远那一边手,被他自己身体所隔已经用不上,敌人等于侧身单手对我,我方只要专心压制较近那边手臂就可以了,双手对单手,先立不败之地。如能顺势压制肩头,配合步法,随时更绕抢到对方背后,优势也就更加明显。

    要注意的是,战斗乃双方不停互动,内、外门并非牢固一成不变的方位,随两人移动而不停转移。内、外门亦可能互为克制:己方入人内门同时,敌方亦可能正抢往你的外门施加压制,反之亦然。谁能取得优势,端视乎双方应变能力和转移路线的时机与速度。

    特别要提一点:徒手打斗或者用双兵器时,因为左右手皆可用,故两边都有内门和外门;但在单兵器场合,则内、外门更为明显,因为主要只使用一边手臂(例如敌人右手持刀时,其右侧为外门,左侧为内门)。

    第九章约定

    不过一个下午,「盈花馆」那两层建筑,就如被什么灾难侵袭过一样:许多面窗户破裂;屋顶穿了好几个窟窿,到处都是碎烂的瓦片;墙上满是脚印,还有插在墙壁的匕首;门前和四周街道遗留了一摊摊血迹……令人难以想象,不久之前,这儿还是莺歌燕舞的追逐烟花之地。

    住在西安的人,大概作梦都没有想象过:这么一座红垣绿瓦的妓院,竟然成了天下武林一个历史重地。

    两支人马突然就分从西、南两面的街道出现,到达「盈花馆」外围来。

    群豪最初看见西面有大队伍到来,还想尹英川所率的西军终于赶至,有几个人还欢呼起来。但再仔细看去,那四十余人不论样貌衣饰和兵器,都跟西军完全不同,全是没有见过的生面目。领在前头一个满脸伤疤、左手戴着奇怪铁爪的人物,更是浑身一股杀伐之气。兴奋马上变成恐慌。

    「江师兄!」符元霸看见率领四十余武当派「山外弟子」而来的江云澜,不禁高呼。

    武当众人也都感到极之意外:江云澜本应还在四川跟着叶辰渊的远征军,却竟突然出现在这关中!

    一听到来者确是武当派的人,群豪更是耸动。

    ——来了这么多武当弟子!

    他们许多人猜想,西军迟迟未至,恐怕就是被这支武当生力军干掉了。恐惧的气氛弥漫全体。有的人开始懊悔,怎么要远来西安凑这热闹,很可能就此送死……

    那队伍里其中四人,抬着一副草草搭造的担架,走在最后头。

    躺在架上的人身材壮胖,正是「镇龟道」首席桂丹雷,身上到处是包扎了的伤。

    江云澜急带着走在最前的十数名弟子,走到姚莲舟座前。

    「弟子来迟了。」江云澜拱拳向掌门行礼,只简单说了这一句。武当派不好礼节,什么「请掌门恕罪」之类废话是不会说的。

    姚莲舟略点头。江云澜观察掌门脸色,见他似乎不大精神,猜想是否受伤或者中了什么暗算,不免露出担心之色。

    「丹雷他……」姚莲舟指一指队伍后方。

    「桂师兄被敌人围攻受了些伤,不过无碍性命。」江云澜回答。

    陈岱秀等看见下面躺着的桂丹雷,不禁都神情激愤。

    江云澜这时抬头瞧向屋顶,看见了荆裂和虎玲兰。

    「荆裂!」江云澜高呼:「我就知道在这儿又会见到你!」

    荆裂俯看江云澜,想起牺牲了的峨嵋派朋友,心里像燃起了火,只是无言朝他点点头。

    武当众人这才知道这个「猎人」的名字。陈岱秀听得出江云澜曾跟荆裂交战,那多数是在四川。他们先前只知有四位同门被「猎人」所杀,锡昭屏是第五个,那么船桨上所刻的另外四条纹,就代表他在四川所杀的另四位同门。

    武当一方突增四十余人,虽然并非武当山的嫡系弟子,但兵力已与敌人相当;再加上有江云澜这位「兵鸦道」精锐剑士加入,一时军心大振。

    符元霸和唐谅知道再不用顾虑保护掌门,正磨拳擦掌,准备上屋顶去助战,诛杀荆裂等人。

    但江云澜人马还没完全站定,却又见有另一批人,这次由南面现身。

    这些人数目比江云澜等少得多,但却更瞩目。

    ——能够比武当派更瞩目的人物,天下甚稀。除非是在「九大门派」排名里,比武当排得更前的名字。

    ——这样的门派,世上只有一个。

    这支人马里走在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仍然穿戴着「半身铜人甲」的圆性和尚。可是众人看他的脸,已无先前那充满好斗野性的气息,反倒好像略为沮丧。

    圆性的背后好像驮着一物,细看才知原来是个极瘦又极矮小的苍老和尚,眼睛半闭着,不知是入定还是睡着了,乍看伏在圆性背项上的脸,还有几分像出生不久的皱皮婴孩。

    在圆性后面又跟着六个僧人,穿的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手里也提着杖棒。六僧或手腿,或肩胸,都穿戴了镶铜的护甲,站立姿态各略有不同。在场比较有份量的武者都看得出,他们是因着自己擅长的武技,而在不同的身体部位穿佩这「铜人甲」。

    少林派名满天下的「十八铜人大阵」。如今虽只来了七人,但还是令众武人心神震荡。铜甲反射夕阳,有如燃烧中。

    对许多来自偏远地方或细小门派的武者来说,这个时刻简直有如置身梦幻:少林与武当,就在这名不经传的西安府城东大差市街道上相会,甚至可能爆发一场大战——这是武林百年难见的时刻。

    一看见少林武僧竟也赶到来参予这战局,本因得到援军而略松了一口气的武当弟子又马上紧张起来——天下间能够令武当人如此戒备的,恐怕再无第二个门派。

    尤其李侗和焦红叶,先前亲眼见过尚四郎给圆性打败,他们此刻的脸容就更紧了。

    「我们先下去再说。」陈岱秀这时向同门下令。少林派一到来,杀荆裂这事情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锡晓岩愤愤不平,仍死盯着荆裂不放。李侗拉一拉他衣袖。师兄们刚才救了他,他实在不能违背他们的意思,也就随着李侗退后。

    陈岱秀下去之前,不忘将跌落在屋顶一角的掌门佩剑捡回来。锡晓岩沿墙下去之后,亦捡回先前抛落街心的长刀。李侗则扶着焦红叶下了楼来。四人不发一言,走回掌门那一边去。

    「师兄……」李侗察看已经给放在地上的桂丹雷。

    「什么都不用说……」桂丹雷笑了笑,呻吟了一声又说:「我又死不了……你们没看见尹英川那老头吧了……他伤得比我还重……」

    荆裂虽然亦很想再跟锡晓岩打下去,但对方既先撤走,眼下形势也不到他缠着武当不放,就将雁翎刀收还腰间。

    燕横亦收了双剑入鞘。这时他才有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打量那个突然加入相助的老者。

    他想起在「麟门客栈」听颜清桐说,崆峒掌门飞虹先生也要来赴会;又见到练飞虹那满身兵器,忆起师父曾描述崆峒派的「八大绝」武功,正与这些兵器相合,心里再无疑问,便走到练飞虹面前,垂头拱手行礼。

    「感谢前辈相助!晚辈是青城派弟子燕横,曾听家师生前提及前辈……」

    练飞虹瞧瞧燕横,似乎有听没听的。他倒是细看燕横的「雌雄龙虎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当年何自圣来甘肃修行时还未任青城掌门,自然也未得这对至宝,但早已修习「雌雄龙虎剑」这套青城派最高剑法,用的也是形制相近的长短双剑。如今看见这对剑,练飞虹回想二十年前较量被何自圣打败之耻,很是不快。

    他一手抓着燕横衣衫,将他拉近抱在臂下,眼睛却看着另一边的童静,悄声问燕横:「你跟这娃儿……什么关系?」

    燕横不知他问来作甚,一听「什么关系」,以为练飞虹误会了些什么,急忙解释:「她叫童静……我们只是朋友……她也跟我学剑……」

    「你?」练飞虹突然怪叫,令旁人侧目:「你教她?不是吧?」

    练飞虹还是不停打量着童静。童静虽然得练飞虹所救,但被这么一个老头瞧着,心里有点发毛,也就走到虎玲兰身边半躲着。

    「你这样说……不算是她师父吧?」练飞虹又问。

    「不是啦……她现在没有师父!」

    「那就好极了!」练飞虹把燕横放开,拍了拍掌,也就半跑半跳地下了屋子。

    荆裂这时站在屋檐边,朝下方的圆性和尚高呼:

    「你迟到了呀!」

    圆性搔搔头发,又抓抓胡子,满尴尬地说:「对不起。看来你在这儿打了一大仗,我却没来帮忙……之前我本来也追赶过去,怎知道追丢了你们大队,然后又迷路了……走着走着……」他指一指身后:「就给少室山来的同门找着了。」

    圆性本来还想说话,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在他肩头一拍。圆性马上住口,将背上的老和尚轻轻放了下来。后面另一个武僧则将杖棒交到老和尚之手,让他可以拄着站立。

    老和尚取下头上竹笠交给弟子,只见一张脸甚干瘦,眉毛都几乎全白,看来至少已是七十年纪。众人未知他身份,但即使是少林派元老,曾有过人武功,到了这年纪和状态也不可能再出手了。

    圆性和六个师兄,拱护着老和尚,走近到姚莲舟前七、八步之处。锡晓岩等武当弟子自然也都戒备起来。

    ——虽未想过要这么快跟「天下武宗」一决胜负,但要是今日就得与少林为敌,他们绝不退缩。

    「想不到。」姚莲舟仍坐着,对着比他年长大概四十年的少林长老并未施礼,只是冷冷说:「连少林派都加入来围攻我。可真荣幸。」

    「老衲法号了澄。」老和尚一合十说:「这位檀越想必是武当派姚掌门吧?」

    姚莲舟点点头,似有些不耐烦。

    群豪中有人听过了澄大师的名号,不禁说:「啊,是少林的文僧长老……」

    少林寺虽然武僧众多,但也不是每个寺里修行的和尚都有练武的资质,这等不学武的就被称「文僧」。寺院毕竟是修禅之地,故文僧在少林的地位,并不因他们不通武学而被低贬。

    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武者的斗争,少林寺派个文僧来作甚?

    「姚掌门想是误会了。」了澄语气极是祥和:「老衲带着几个弟子到来,并非要与贵派一战,只是来寻这个擅自下山的弟子而已。」说着就指一指圆性。

    群豪一听很是惊讶。他们本以为有少林武僧助阵,就不怕与武当一拼,怎料这大师劈头就说不打,实在令众人甚失望。

    「大师怎能这样说?」秘宗门的董三桥就率先不满:「武当派狂妄自大,号称『天下无敌』,还四出攻灭各大小门派,杀戮无数,凌人太甚!我等就是为了武林正义,结盟对付武当,少林派为武林泰山北斗,怎可反倒独善其身?」

    圆性似是忍耐了很久,这时也将六角齐眉棍狠狠竖在地上,高叫:「太师伯,他说的对!武当派摆着是要称霸武林,少林早晚一天也会遭殃!我们现在不跟各派联手抗衡武当,到有一天武当将其他们门派都吞掉了,然后攻到来少室山,那时就太迟了!」

    「圆性,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你在想什么。」了澄大师叹气:「你偷偷下山来,要跟武当打一仗,就是想:不管打死了武当弟子,或者自己被武当杀死,少林武当结下血仇,我们也就不能再对武当派的霸业雄图袖手旁观了,是吗?你这么做,是忧心将来少林寺的安危,这无畏献身的精神,我是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的。」

    荆裂和众人一听,这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圆性外面看来是个好斗莽撞的野和尚,实在心里有这样的战斗理由。荆裂不禁以敬佩的眼神瞧向他。

    燕横没怎么跟圆性谈过话,但圆性那种肩担本派将来的情怀,他感同身受,心里暗暗就已将圆性视为同道中人。

    「可是你想错了。」了澄大师说着,又扫视街上的所有人:「各位檀越也都想错了。」

    他再次看着姚莲舟,徐徐说:

    「世上根本就没有『少林派』。只有少林寺。」

    听闻此语,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愿闻其详。」姚莲舟说。

    了澄大师娓娓道来:「当年达摩祖师东来,开少林寺『禅宗祖庭』,一心为弘法度人,并非开创什么武学门派。祖师传授『易筋经』、『罗汉十八手』等武学,一是因武道能参生死,与禅机相通;二是以之强健僧众体魄,以增进修行的精力,不致懈怠;三是时逢乱世,让寺僧练习拳棒,必要时可作护寺之用,免寺院落于奸邪之手,盗少林之名歪曲佛法。

    「也是佛祖护佑,敝寺得保了近千年,香火不断,僧侣众多,本寺武道亦因此代代精研繁衍,得以自成一家。但少林武学的宗旨仍是贯彻始终,并非为了开门立派,在武林上与人争雄斗胜。

    「故此老衲才说:世上只有少林寺。『少林派』一语,不过是武林中人的误解。」

    姚莲舟听了,不禁冷笑。

    他伸出一只手掌。陈岱秀马上将「单背剑」交还掌门。姚莲舟一边把玩剑柄,一边说:「你跟我说这许多废话干嘛?到头来只是想说『我们少林不跟你打』这句话了吧?」

    「差不多。」了澄再次合十。

    「打不打,不是由其中一方自行决定的。」姚莲舟身体又比先前恢复了不少,眼神凌厉地直盯着了澄:「战斗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贵派要是有天剑拔弩张踏上来少室山,说要『灭少林』,那确是没办法的事。敝寺僧众就算有再高妙的禅修,也不致甘心就戮,自当奉陪。」了澄虽只是一介文僧,没有学过半点武功,在姚莲舟的凝视下竟无半点生怯,祥和的眼神更直视武当掌门:「可是在那天之前,敝寺不会打破祖宗的戒律,争胜于山下武林。」

    「这是老和尚你一人的想法?还是全体?」姚莲舟问。

    「敝寺上下,也不能破这戒律。」

    了澄大师虽为文僧,但乃是少林寺长老,当今少林方丈本渡大师的师伯,德高望重,一言一语自能代表少林。

    姚莲舟再次冷笑。

    「如果只是你一人,谅你未学过一拳一脚,有这种混账想法也绝不奇怪……可原来『天下武宗』少林寺,亦是不过如此,真可笑。」

    圆性等七个武僧,听见本门受如此侮辱,俱被激怒。尤其圆性年轻,激愤得额角筋脉暴现,狠狠瞪着姚莲舟,有如怒目金刚。

    可是在太师伯跟前,他们也都忍着没有发言。

    「姚掌门此话何解?」了澄平淡的问,没有半点儿愠怒,可见其心性修为。

    「你们拿起棍棒刀剑之前,没有先弄清楚,练武是怎样一回事的吗?」

    姚莲舟高声质问,问的对象仿佛不止少林僧人,也包括四周所有他派武者。

    「练武,不就是为了变得比别人强吗?什么不与人争强斗胜,简直废话。要是这样想的话,你们少林寺从第一天起就不该练武功,专心去修你们的禅就行了,我们武当派才不会有空打搅一座只懂谈禅论佛的破寺院呢。

    「不过老和尚你说,将来必在山门前与我们正面一战,这倒还有些像样。」姚莲舟这时扫视一眼四周各派群豪:「最不堪还是你们这些家伙。身为武者,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临门,就哭哭啼啼什么『武林正义』,羞也不羞?仗恃人多势众来包围我,这也其次——反正我也不是应付不了;但是竟用上阴谋诡计,还练什么武功?」

    群豪被姚莲舟这么一说,都低下头来。尤其戴魁、董三桥等知道下毒一事的人,就更觉羞惭。

    只有崆峒派几个人,本就是由掌门率领来凑兴看热闹而已,对这话半点不以为意。

    姚莲舟这时指一指屋顶:「你们里面,就只有这姓荆的,还有那青城派小子这几个人,倒算是有些骨气。」

    先前众人皆见,武当弟子拼了命都想杀掉荆裂,又唤他什么「猎人」,定是双方有血海深仇;但此际武当掌门竟点名称赞他,令人很是意外。

    然而荆裂和燕横,并不因此就稍忘门派被灭的大仇,对姚莲舟此语并无半点反应——尽管心里深处,还是不得不认同他先前那一大番话。

    ——他们数月前在青城山头,也听锡昭屏说过相近的话。看来这确是武当派上下的信条。

    「老衲说过,此来只是为寻找敝寺的弟子,也不想与姚掌门作口舌之争。」

    了澄大师说着,那慈眉善目仍瞧着姚莲舟孤傲的脸容。

    「不过老衲也想奉劝贵派:『天下无敌』也好,『称霸武林』也罢,不过是朝夕间一场虚幻,又何必舍命追逐?」

    「在你来说也许是虚幻。」姚莲舟断然回答:「但在我等贯彻武道的人眼中,却是不朽之业。」

    「这个『业』字,说得好。」了澄回应:「常言『刚则易折』。贵派只行刚强之道,一往无前,并非幸事。今日之事也就是个预兆,将来也许会招来更大的祸害反噬。回头是岸呀。」

    「要是有更强的人要来灭我武当,我倒是乐意相见。」姚莲舟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说不要口舌之争,还唠叨什么?」

    了澄微笑:「老衲这好辩的老毛病总改不了,可见修为不足,惭愧。」说着再次闭目合十。

    「既然你少林这些和尚说不想打,今天我就暂且不理你们。」姚莲舟说着,用「单背剑」支地从椅子站起来,只见他立姿笔挺,看来已能行走,甚至有再战的力气。他瞧向各派的人说:「轮到你们了。」

    群豪一听,大为紧张。假如少林和尚真的决定旁观,要应付那四、五十个武当弟子,实在毫无胜算。现在只要姚莲舟一言,战事再开,也许太阳未落尽前,这「盈花馆」外就要血流成河。

    「我独入关中,本来就是因为觉得武当霸业进展太慢,所以亲自出手;留在这西安许久,都是想一口气将你们打败。」姚莲舟提起佩剑,说话时浑身都散发着睥睨天下的无匹气势。

    「可是今天的事情,让我看清了一件事。」他续说:「你们都太弱了。就算我武当派今天就将你们各派扫平,也太过轻易,实在没有意思。

    「既然如此,我今天就与你们约定:我武当派暂且偃旗息鼓,为期五年。这五年就当我送给你们各门派,让你们有一段日子尽力去变强。从今天起五年之后,我派必定再来拜访,希望到时你们给我们来一点像样些的抵抗;要是自知永远敌不过武当,就用这几年收拾自己的烂门派,从此退出武林,那也可相安无事;又或干脆像峨嵋派般投降,成为我武当门下的支系道场。」

    姚莲舟这决定一出口,众皆动容。就连武当弟子,也都对掌门这样的决定甚感意外。

    武当派门规戒条并不繁多,但是掌门一人号令如山,绝没有违背的余地。

    ——因为掌门就是最强的人。信服最强,乃武当派第一信念。

    姚莲舟接着抬头瞧向屋顶。

    「这个和约,对你们也有效。」他看着荆裂、燕横、虎玲兰和童静:「你叫荆裂是吧?青城派的小子,我没记错是叫燕横?还有……」

    「我叫童静!」童大小姐抢先就答了,接着拉住虎玲兰的手臂大声说:「还有,这是东瀛来的第一女武士!外号叫……」她想了一想:「……『一刀两断』、『大刀女侠』,岛津虎玲兰姐姐!」

    虎玲兰听她这么胡乱为自己起外号,不禁笑了起来。

    殷小妍瞧着童静和虎玲兰,心里很是羡慕。先前她看着屋顶上的比斗,虽然立场上希望武当一方得胜,但心里又不愿见这两个女剑士受伤。

    ——她们可以跟男人一样,自由自在的四处走……还拿起刀剑保护自己跟朋友……

    ——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们那样呢?……

    没有多少人有胆量在武当掌门面前如此胡言乱语。姚莲舟却对童静的话半点不以为意。

    「燕横,我知道你绝不要领我人情。换了是我也不会。不过我看你这小子颇有趣,倒很想看看将来你能够进步到什么程度。太久我等不了。五年之后,你要如先前所言,来找我们讨回那笔血债,我们必然奉陪。

    「荆裂,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吧?我刚才听见那些人说,你是南海虎尊派的?」

    荆裂点点头。「你不会有印象的。」

    「每一个被武当派消灭或吞并的门派,我都记在心里。」姚莲舟却回答。「尤其是胆敢跟我们对抗而被灭的。南海虎尊派。我们不过用根手指头就捺得粉碎的小门派。你一心要打倒我们武当派,并不是单纯为了报仇吧?也为了成为最强。从那种门派出身,却能走到今天这地步,可见你付出了多少血汗。不过要说打倒我们,还早得很——起码你还没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真是可惜啊。要不是你已经与我们结下这样的血仇,你会是我最想降伏的敌人。」

    姚莲舟环视四周:「在我至今遇过的敌人里,你是想法跟我们武当派最相像的一个。」

    荆裂一向只对武当派怀有强烈敌意,但此刻也不得不因姚莲舟这句话动容。

    姚莲舟并未说错。拼命变强,然后挑战、诛杀对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荆裂这个「武当猎人」,本质跟武当派并没有多大分别。

    荆裂听了,默然无语。

    「你固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敌。」姚莲舟继续说:「但也是我认同的对手。这些其他门派的混账家伙,我既然都给了他们五年,这五年我也不愿先来对付你。没道理让这些家伙活得比你长啊。我就把你留在后头。也好看看,你一个人独自走这样的路,能够走得多远,爬得多高。」

    荆裂这时才出言反驳。

    「我并不是一个人的。」

    姚莲舟瞧瞧荆裂身旁的燕横、虎玲兰和童静,默默点头同意。

    他看着童静好一阵子,似乎想说话,但欲言又止。

    至今他还不敢十成肯定,自己对童静有没有看错。毕竟是一个未经真正琢磨的少女。那看来很可怕的潜能,也许只是一次永远不会重现的爆发。

    ——那就要看她的际遇了……这五年,其实也是送给她的。

    姚莲舟只是单方面宣告休战,荆裂其实并不想接受——挑战强敌,不断战斗,是他修行的最重要一环。可是既然姚莲舟决定暂停征伐各门派,武当弟子也就不会出动,荆裂亦没有机会袭击他们——总不成走上武当山叩门吧?所以他无可奈何。

    「什么五年……」这时董三桥说:「我们怎么知道你会守这个约誓?怎么知道这不是诡计,你们武当派转过头来又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你们是没办法知道的呀。」姚莲舟淡然说。「就算是计策,你们又能怎么办?这就是当弱者的悲哀。你们只有相信我的话,别无什么可做。」

    他遥指向屋顶上的童静。所有人也都瞧着她。

    「那件袍子,就寄在她手上,权作这次约定的信物。」

    童静把卷在腰间的武当掌门袍解下来扬起。天色虽已渐昏,那袍上「强中再无强中手千山未及此山高」十四个大字,还是清晰入目。

    武当派虽是手段狠辣,但确实至今没有用过什么诈术计谋,凭的都是实力,这一点教人不得不信服。

    「掌门。」陈岱秀这时说:「连那下毒的首谋,我们也要放过吗?」

    樊宗冷冷插口:「我刚才看过好几遍,那姓颜的已经不见了。也许他一见掌门现身,就乘机逃了。」

    「他是这西安城里的地头龙,必然有地方藏身。」陈岱秀说:「要不要派『首蛇道』弟子查探他所在?」

    「算了。」姚莲舟摆摆手。「那种人,不值得我们再花半点精力。」

    ——颜清桐就算没被揭发下毒之事,身为结盟的主持临阵逃脱,以后恐也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云澜此刻已听出来,掌门是被本地的人用下三滥手段下毒陷害,才会如此虚弱。他上前说:「掌门,虽然天色已快黑……可是这些人好用诈术,又跟此地的三教九流有连系,再留在这城里一晚,不知他们又会不会再用什么诡计来犯。我等有大批车马备在城外,而且先前连夜赶路,亦有火把灯笼。不如现在就出城去,乘夜到邻近村镇再说。」

    「哼,谁怕这些家伙再来?」李侗一边替焦红叶双手的伤口包扎,一边不忿地说。

    「也好。」姚莲舟点头。「我不想再跟这等人同处一座城里。如果丹雷无碍的话,马上起行。」

    「我可以的。」桂丹雷半坐起身子回答。

    武当众人这就簇拥着姚莲舟,准备离去。

    一直站在姚莲舟身后的殷小妍,此际不知所措。

    她看着那破败的「盈花馆」。住了四年的地方变成这个模样,她却有种痛快的感觉。

    可是小妍也知道:「盈花馆」再破也好,那主人都会将它复原。这么赚钱的生意,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到时她就等于从一场梦中醒来,又回复往日没有自我的日子,还要面对那不想面对的未来……

    小妍再次看看屋顶上的童静和虎玲兰。

    ——即使生为女子,命运也该由自己掌握。

    这是最后的机会。

    小妍鼓起最大的勇气,拉拉姚莲舟的衣袖。

    「带我走,可以吗?」

    姚莲舟回头来,凝视小妍那双满是期望却又带点恐惧的美丽大眼睛。

    他回想起这一天里,即使在最危险的生死关头,她也没有离开自己。

    姚莲舟点点头。

    殷小妍高兴得几乎哭出来。但在妓院里这些年,她已经习惯压抑自己不要表露情感,只是害羞地低头说:「谢谢……」

    她这时又看看地上的书荞,露出关切的表情。

    姚莲舟察觉了,也就向她说:「你去问她,要不要也一块走?」

    殷小妍用力点了点头,这时也不再畏惧,就走过去书荞身边坐下来。

    「姐姐……」

    书荞早已听见他们的对话。可是她却闭上了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小妍紧握着书荞的手掌。

    「他……」书荞张开仍苍白的嘴巴:「……不是我要等的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心里最重要那一片早就给别的东西填满了……我不可以……」她说着就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

    殷小妍不舍地摸摸书荞凌乱的鬓发。

    「你要是跟他,也得有这样的准备。」书荞向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作最后的嘱咐。

    姚莲舟默默看着书荞好一会儿,然后朝戴魁、林鸿翼等心意门人说:「那姓颜的,是你们心意门的人吧?你们就负责好好照料书荞姑娘,直至她痊愈为止。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西安布有耳目。要是给我得知她有什么差池,我也只好打破约定,独是找你们山西心意门了。」

    林鸿翼等一听此话甚惊惶,马上察看书荞,一边心里在暗骂颜清桐惹来这麻烦。

    只有戴魁一个,敢直视姚莲舟说:「不必你们武当派威胁,这姑娘既因我派出事,我们自必照料她。」

    姚莲舟看着戴魁。

    ——无怪他能在我「太极剑」之下,只伤一臂而生还。心意门里,倒有这么一条像样的汉子。

    殷小妍含泪别过书荞,也就随着姚莲舟起行。先有十来个武当「山外弟子」出发开路,往南面而走,准备到永宁门出城去。

    这时圆性和尚走前了几步,向着李侗说:「你们还有那个同门,我没杀他。人应该还在城西。」

    李侗和焦红叶看着圆性,心情很是复杂,又觉不该表示感激,只是无言点了点头。李侗唤赵昆来,再带了七、八个门下,往西急奔去接尚四郎。

    屋顶上荆裂、燕横等人;少林的了澄大师和众武僧;心意门戴魁与师弟们;秘宗们的董三桥与仍然躺着的韩天豹;崆峒的飞虹先生、蔡先娇及三个弟子……还有其他各门派武者,目送着姚莲舟与一众武当弟子扬长而去,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背影。

    每一伙人心里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

    更险恶的战斗,还在前头。

    锡晓岩这时回头,望向屋顶上的荆裂和虎玲兰。他跟荆裂的决斗还没分出最终胜负,一想到要再等五年才能继续未完的比拼,简直就要让他发疯。

    ——哥哥,这个仇恨,我会亲手去报。

    ——我会听你的话,成为一个再没有弱点的武者。

    然而此刻真正占据他心头的还不是荆裂。是虎玲兰。那张在太阳底下英气而美丽的脸庞,烙印在他那颗从前只懂拼死修练的心里。

    ——五年之后……真的能再遇上她吗?

    夕风卷来街上一阵沙尘。锡晓岩默然回头,继续跟随着掌门和师兄们向前走。

    ——今天的他还未能预见:对这个日本女人的思慕,是驱使他将来变成更强者的力量。

    最后一个武当人都在街道尽头消失之后,余下的人都有一股惘然。

    燕横率先从屋顶攀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身受重伤的秘宗门前辈韩天豹。

    燕横一走近去,董三桥就尴尬地走开,指挥余下的师弟帮助受伤的门人,也收拾死去的同伴。今天一战,秘宗门死伤最是惨烈,他一眼看去,目眦欲裂。

    「前辈,你还好吗?」燕横蹲下来,看见韩天豹那已敷了救急创药的瘀黑胸口,关切地问。他没有忘记之前韩前辈对他的信任。

    韩天豹输得彻底,本应没有心情面对燕横;但在这受伤之时,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门下怎样误会和围攻燕横。他勉强苦笑,只是说:「燕少侠……不管如何……将来你重建青城派要人帮忙……少不了我……韩老头的份儿……」

    燕横听了大是感动。这时他看见,街上有樊宗丢下的最后一枚「丧门钉」。他走过去将这韩老前辈的成名暗器捡起来,交还给秘宗门人。

    街上众武者虽不用再面对武当派,但还是一片惶恐忧心,议论纷纷。

    「我们要怎么办?」「难道就坐着等五年之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吗?」「这可不是好玩的……现在结了更深的仇怨,他日要再和武当谈判就更难了……」「都是那颜清桐的馊主意……」

    「对呢。我们这五年要怎么办?」荆裂这时在屋顶上高声向下面群豪问。

    「哼,难道你有主意?」董三桥冷冷反问。

    「有的。」

    荆裂这一说,引得所有人引颈相候。

    「只要我们各门各派,自今天起不再怀秘自珍,打破门户之见,互相交换参详武功要诀和心得,再各自强化研练,五年之后,未必不能跟武当派一拼。」

    荆裂此番话,武林群豪听了并没有哗然,反而都沉默不语。

    荆裂看见这反应,心里很是失望。

    这个想法他早就藏在心里好久,还以为在「武当」这个大灾劫跟前,各派武者都敌忾同仇,也许就能欣然接受。

    可是荆裂的主张,在武林中人眼中,实在太过离经叛道:许多门派之所以能够立足,靠的就是不轻外传的秘技心法,要是都公开了,那岂非自毁本派前人的基业?门派之间必有大小强弱之分,大门派要是拿自己名满天下的武技,去换小门派毫无实绩的玩艺儿,不免又会感到在作亏本生意。而说到打破门户之见,假如将来各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不是再无门派分野可言?这跟归顺统一在武当门下,又有多大分别?

    他们里许多人想,刚才姚莲舟说过荆裂此人想法跟武当很相像,果然不假,和武当人一样,也是个疯子。

    ——真正的英雄豪杰,在头脑僵化的常人眼中,总是疯狂。

    各门派的人就这样,趁还没有天黑,各自扶着受伤和抬着已死的同门,逐渐在「盈花馆」四周的街道散去。

    荆裂站在屋顶的一角,迎受着有少许冷的向晚风,眼神中带着落寞。

    ——但绝未有因此动摇自己的信念。

    ◇◇◇◇

    在「盈花馆」西北斜角对面的一座小楼上,宁王亲信李君元一直坐在窗前观看,直至那边只余下荆裂等四个人。

    他很耐心地看了「盈花馆」整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那些激烈的武斗,以他一介文士的眼睛虽看不真切,但胜负如何,谁强谁弱,还是分辨得很清楚。

    旁边的锦衣卫副千户王芳却感到疲累。一整天都要指挥手下去打探城内武者的消息,安排最佳的观察地点,又要一直陪着李君元,他只觉琐碎。对那些武者之争,王芳可是半点儿也不关心。

    「看来……还是武当派最强呢……」李君元这时像自言自语地说。

    王芳这时才像如梦初醒,急忙回应:「是呢。」

    李君元本来还期望,今天这一仗再打得惨烈些,再多结一些仇恨。不过现在这样也算很不错。

    他心里正在盘算:假如能够将武当派收归宁王麾下,那将有如一支天兵神将,日后必建奇功。可是看武当的言行,要降伏这个霸气冲天的门派,却也是最难。

    ——不一定。只要这场斗争未完,日后必有契机。反正为王爷招纳武人、充实兵马这回事,也不是指望今天或明天就办到。

    他又望向屋顶上的荆裂。

    除了武当派,这伙奇怪的人就最令李君元感兴趣。能够跟武当的精英抗衡到这个地步,但又似乎没有什么大门派作靠山……这些人也许最能用。

    「王统领,劳烦阁下吩咐部下,务必继续追踪这伙人。就算他们穿州过省,也请钱大人尽量动用锦衣卫的人脉监视他们。王爷必定重重酬谢。」

    王芳点头,就到门外向手下下达了跟踪的命令。

    李君元这时从椅子站起来,伸一伸已酸得很的腰背,呷了一口已半凉的茶。明日即回南昌,向王爷及爹爹禀报这次观察的结果。

    天下将比武林更乱。然而所较量的仍是同样的东西:野心与武力。

    ◇◇◇◇

    在城东木头市一家小客栈院落里,戴魁沉默地站着,俯视院子一角地上,排列着李文琼和几个心意门师弟的尸首。

    早前少林寺了澄大师带着弟子,曾到来为死者超渡念经。戴魁很是感激。

    月光洒落在盖着尸身的白布上,反射出一种淡淡的惨白。戴魁凝视他们,那胡子浓密的脸,失去了平日豪迈的气魄。

    心意门开宗立派少说也有二百多年,这次可说是败得最惨痛的一仗。

    虽说今次心意门还不是精锐尽出,但躺在这儿的亦绝非门派里的庸手,却全部都死在一个中了毒的姚莲舟剑下,那种差距只要想一想就毛骨悚然。

    ——难道再过五年,又要让这样的惨败重演,甚至更烈吗?

    他不敢想象山西祁县心意门总馆,被武当远征军叩门来访的那一天。

    断了骨的左臂已驳稳,看来能够续回。但打伤了的信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复原。

    戴魁这时又想起荆裂说的那番话。当时没有什么心情去听。但此刻夜静月明,一字一句都在心头响亮。

    ——破门户之见。与武当一拼。

    他心潮激荡,右手搭住腰间刀柄,紧紧握牢。

    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师父!师父!」崆峒派弟子郭仲猛地拍着客栈的房门。

    开门的是刑瑛。她本已准备就寝,只把一件袍子包在身上。郭仲突见心仪的师妹如此衣衫不整,心里噗通乱跳,脸红耳赤,刑瑛却不以为意。

    「吵什么?」房内传来蔡先娇那把粗哑声音:「有什么明天再说不行吗?」

    「不好了!师伯他……不见了!」郭仲大呼。

    蔡先娇抢出房门来,只见郭仲手上拿着一张纸。

    「我刚才拿水去给师伯洗脚,却发现他不在房间……只留下这封信……」

    蔡先娇抢过信纸,很快就读完那二十几只字,切齿怒骂:

    「混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混蛋掌门?」

    那纸上以歪歪斜斜像小孩的字迹这样写:

    「我不再当掌门

    师妹你来当

    我要去收那娃儿作徒弟」

    ◇◇◇◇

    和尚当然不住客栈。了澄大师等一干少林僧人,就在西安城内有名的「卧龙寺」里挂单。

    夜已深沉。圆性一个人偷偷从客寮溜了出来,站在那已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前院,仰头让月光洒落一身僧衣,心里思潮起伏。

    他是第一个打倒武当弟子的少林武僧,这一仗本来意义非凡。但听太师伯黄昏时说了「世上本无少林派」那一番话,又令他想到许多事情,生了无数疑问。

    ——难道我舍了生死所作的事,真的对少林毫无价值吗?……

    这时一条瘦小身影在月光下出现。了澄大师拄着行杖,一步一颤地走过来。

    圆性急忙上前,扶了太师伯在殿前石阶坐下。

    他们一起仰望那几近全满的月光,好一阵子默默无言。

    「太师伯,对不起。」圆性忍不住说:「我还是赞同那武当掌门说的话。假如不想与人争胜,我们少林从一开始就不该练武。」

    了澄伸出枯手,摸摸圆性左臂内侧那个青龙纹烙印。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打通了少林寺木人巷,最后以双臂挟着大鼎炉搬离巷子出口时烙下的印记。

    「圆性,你很爱练武?变强了会令你很欢喜吗?」

    圆性肯定地点头。

    「可是变强了,就非得跟别人打不可?」

    「不打,我怎么知道自己有多强?」

    「那么你要打到什么时候?直至世上再没有人打得过你吗?直至好像武当派所说,『天下无敌』?」

    「我……也不知道……」圆性搔搔脏乱的短发。「……也许吧……」

    「可是你要是从来不打,不与任何人为敌,不是一样的『天下无敌』吗?有什么分别?」

    「但是眼下就有敌人临门了,又怎可以不与人为敌?」圆性不忿的问。

    了澄摸着圆性的头,嘉许地说:「好孩儿。你目今虽仍是顽石一块,但心思刚直,内里还有一点明灯,能成正果,只是要看你造化。只怪你自小就在少林出家,人间悲欢,万丈红尘,你没有沾过半点。有些事情必得经过,才可能参悟因果,断分别心。今日纵使我再向你说万句法言,你也不会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的。」

    了澄说了,就用行杖撑起身子,往寮房那边回去。

    圆性看着太师伯的背影,又再不解地搔了搔头发,忙追上前去搀扶。

    月光,继续洒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前。

    ◇◇◇◇

    「兰姐,你睡了吗?」

    虎玲兰本来已感眼皮有些沉重。日间接了锡晓岩那么多刀,可不是说笑的,一身都是疲劳。但她听到同床而卧的童静这么问,还是回答:「还没有。」

    童静因为这波澜起伏的一天,心情还是很奋亢,没有半丝睡意。

    「我看……武当派那个长着怪手的人,喜欢上你呢。」

    虎玲兰失笑:「怎么会?」

    「我可是一眼就看出来啦……他瞧你那眼神……古古怪怪的。」童静半带着捉弄之意说。经过这紧张的一战,她只想说些让自己和别人都轻松的事情。

    ——却无意间说中了事实。

    「不过呢,那家伙是没有希望的啦……我们跟武当派这样敌对,兰姐你也杀过武当的人……有这么纠缠不清的仇恨,他怎么可能娶你呢?而且谁都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荆大哥啊。」

    童静这一句令虎玲兰睡意全消,几乎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不想给童静知道说中了,也就若无其事地说:「别乱说。」

    ——要非已经熄了油灯,童静就看得见虎玲兰那红透的脸。

    「什么乱说?谁都看得出来啊。不信你也问燕横看看。」

    虎玲兰没再回答。她在想着一件没有告诉过童静的事情:

    ——我跟荆裂之间,何尝不也是夹着纠缠不清的恩仇呢?……

    在黑暗里,虎玲兰瞪着一双已经清醒透顶的眼睛。

    ◇◇◇◇

    荆裂和燕横又再攀上了屋顶。

    但这儿不再是「盈花馆」,而是「麟门客栈」。他们两人并肩坐在瓦面,一起看着月亮,手里各捧着一个酒碗,荆裂身旁还有一坛酒。

    各派群豪为怕再见面感到尴尬,都没有在「麟门客栈」落脚,结果入住的武人就只余下荆裂四人。颜清桐早就包下这儿来招待四方武人,还预付了房宿钱,荆裂心想不住白不住。

    荆裂头上伤口已经裹了新的白布。本来两人都受了几处创伤,不该喝酒;但是经历了跟武当派的斗争而能生存,他们实在不能自已。

    燕横向荆裂讲述了之前在「盈花馆」所经的恶斗,还有不杀樊宗和姚莲舟的事情。荆裂呷着酒,只是默默听着。

    「荆大哥……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燕横皱着眉头问。「我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你自己不是说了吗?你觉得换作何掌门也会这样做呀……」荆裂回答:「世上许多事情,做得对不对,是自己来决定的。」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逗我!」也许因为酒精的关系,燕横说话比以前大胆也直接了:「我是问你怎样想呀!你就不能简单的回答我吗?」

    荆裂略带意外地瞧着燕横,然后笑了笑。

    ——这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吧,我就答你。」荆裂指一指晚空的星星:「我看见了你师父的脸。他正在对你微笑。」

    燕横展开眉头了。他笑着也呷一口酒。

    日间因为应酬群豪,他也喝过几杯,只觉那酒难喝极了;但是此刻,能够生死相托的知己就在身边,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酒的甜美。

    「我们以后要怎么办呢?」燕横喝了半碗后又说:「这五年里再没有武当派的人可打了。」

    「也就继续四处游历练武吧。」荆裂叹了口气后回答:「也是好事。有一段平静的日子,我可以再教你多一些东西。」

    「今天看见了姚莲舟……」燕横收起笑容:「我真正知道,前面的路有多困难。」

    「我那死去的师叔说过一句话,让我牢记至今。」荆裂眺望黑夜里西安城的远方尽处。那儿正好是南方。「男人就如刀子,要在烈火和捶打中,才能够炼得坚刚不折。」

    他看着燕横:「他又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燕横也看着荆裂,心里想:这个师叔必定对荆大哥的人生有很大影响吧?

    「对了。今天童静提醒了我一件事:荆大哥你对我的事情都很清楚;你过去的事却没有怎么详细告诉过我。这样子很不公平啊。」

    荆裂展颜一笑,把手中酒碗跟燕横的轻轻一碰。

    无法说服各门派武者,荆裂本来很是苦涩,但现在那郁闷都已一扫而空。

    「夜还很长。好吧,全部都告诉你。」

    荆裂看着那明澄的月亮。

    「就说说我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后记

    两年前我决定再次走武侠小说路线时,最首要构想的,就是在已经汗牛充栋、名家辈出的武侠世界里,找出一条新路来——要是找不到,不如不写。只重复别人写过的东西,是在浪费自己的写作生命。

    那时适逢有一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形意拳大师李仲轩的口述回忆录《逝去的武林》(由徐皓峰笔录整理)。李老是廿一世纪硕果仅存的民国时代武人,他先后从学的三位师父:唐维禄、尚云祥、薛颠都是当时极有名的武林人物。中国武林与武术传统文化,因为近代政治关系受过很多摧残,甚至出现断层,李老耳闻、目睹以至身历过真正的旧武林,绝对是民俗历史上的一件「活古董」,他的描述回忆实在是极之宝贵(该书结集出版前两年,李老就逝世了)。

    此书最初在国内武术杂志刊载,本来一直只有武术圈子的人才有兴趣,后来梁文道在读书节目里大力推介,才得到大众广泛认识。

    此书给我写作《武道狂之诗》最大的启发,不在武功心得的部分(虽然也非常好看),而是透过李老的回忆,得以一窥旧时代武者的言行思想,武林间的人际关系,还有他们对练武的立场与想法。自古中国社会以读书科举登上仕途为「正业」,武人地位低下,别说一篇半篇有名武师的简传,就算记载古代少林武迹的历史和碑文,其实也不过一鳞半爪。像此书般深入而又没有流于神化的武林资料,就更加绝无仅有。

    我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倾向蔑视传统,觉得都是守旧者用来维持权力的工具;现在却渐渐对旧人旧物生出很大的兴趣。旧传统当中,仍不免累积沉淀了很多习非成是与不合理的东西;但我渐渐看得见,传统与旧事物里面,有某些「核心价值」,放在新时代实在具有极不凡的意义和魅力——特别是在人情与义理都变得越来越稀薄的今天。

    这令我联想到近日思潮激荡的香港:民俗文化、历史价值、集体回忆……成了这几年「世代战争」的一大激战场。吊诡的是,在这场世代的对立里,站在保卫历史与回忆那一方的,恰恰却是比较年轻的一群。

    我想,我跟他们,看见的是相近的东西。

    ◇◇◇◇

    这一阵子,香港电影又复兴了一阵「阳刚」之势,武打拳脚片再次成为热门卖座题材,写武侠动作小说的我当然高兴。

    许多人没有察觉一件事:武侠片和功夫片,其实一直是华人电影(尤其香港电影)最原创的一个类型,并且一直支撑着电影业的最核心。民国时期《火烧红莲寺》带起一片神怪武侠片风潮,直接造成当时上海电影业蓬勃,已经载入史册一页;从李小龙到成龙和李连杰,从张彻的《五毒》到李安的《卧虎藏龙》,武打片几十年来都是华语电影打进国际的尖兵;而香港电影曾经兴起的许多类型片浪潮:英雄片、赌片和帮会片,假如深入点去看它们的故事模式和世界观,其实骨子里都还是不脱中国人最熟悉的武侠。

    可惜我觉得,我们自家人对武打片的研究和尊重,往往还不及外地的爱好者,看欧美作者对华语武打片的深入研究和着迷,常常令我觉得汗颜。香港片大影迷塔伦天奴更干脆拍了两集《标杀令》,向曾经「养育」他的武打片作最大的致敬。功夫片本来是香港的本地最成功的原创产品,可惜我看见第一本真正分析研究功夫片电影语言的中文专书,作者竟然不是香港人而是内地人。

    这也一如香港城市保育面对的困难:我们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看不见自己最值得自豪和珍惜的东西呢?

    ◇◇◇◇

    自从写《武道狂之诗》之后,有一点很奇怪:每次接受媒体访问,刊登出来后,发现他们对我的介绍,几乎通通都已经变成了「武侠小说作家」,就好像我一直以来十几年都是写武侠。我明明才写了这部书不够两年,之前也写过近二十本其他类型的小说啊……想来其实有少许纳闷。

    也许因为现在香港写武侠的人,实在太少了,这个标签,很久没有人用吧。

    《武道狂之诗》到了这第五卷,故事完成了第一部分「武当野望篇」,下一卷开始将展开有点不同的新路线,继续将《武道狂》的世界展开得更广大,敬请期待。

    同时也要宣布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武道狂之诗》系列今年已经成功授权香港本地的多媒体工作室「梦马国际」,即将作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全线改编。作品被改编对我来说虽不是第一次,但这次计划和合作方的规模远远超过以前,我很期待不久将来,可以让各位读友以至更广大的受众,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欣赏甚至体验《武道狂》的武侠世界。

    ◇◇◇◇

    特别要呜谢一位习武的朋友Moses,向我提供和示范了更多太极拳的原理及知识,给了我不少构思武打场面的灵感。

    乔靖夫

    二零一零年三月九日

    武道狂之诗作者:乔靖夫

    【卷六任侠天下】

    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

    ——《庄子·田子方》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同时武当精锐锡晓岩等人亦赶至救驾,双方展开激烈大合战。荆裂四人与武当战士决斗于「盈花馆」屋顶,得崆峒派掌门练飞虹相助而打成均势,其间童静更展现出惊人潜能。就在关键时刻,少林寺高僧为寻找弟子圆性亦到临助阵。

    姚莲舟最后决定与众门派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西安一役遂在未分胜负之下告终。他带同「盈花馆」婢女殷小妍,与众弟子起程返回武当山;荆裂与同伴失去了追击的目标,也只得继续修行的旅途。

    这次西安大战,背后原来有宁王府秘密促成,目的是为了招揽具实力的武者为己用。表面一场武林斗争,底下正有政治的暗涌在流动……

    第一章收徒

    天地空阔。黄土飞扬。

    急密爽快的马蹄声,有如一首振奋人心的鼓乐,教鞍上骑者都觉得身躯轻快,像要乘着奔势起飞。

    荆裂、燕横、虎玲兰、童静四骑,正迎着东方灿烂的晨光奔驰,离开西安而去。

    燕横略回头,瞧见那西安府的城墙已经变得很小。

    连场激战才不过是昨天的事,身上的伤也还在刺痛。可是燕横心里感觉,仿佛这场西安之战已经过了许久。

    ——或者反过来说,他经历过这一战之后,长大了许多。

    燕横把头转回来,看见正在前方策骑的三人背影。

    与同生共死的伙伴在广阔天地一起策骑,纵横万里,自由无羁,如此快事,人生难求。

    燕横轻叱一声,催马加紧蹄步,追上同伴去了。

    四人一直往东而行,准备出关,但此后往何处去,还没有打算。

    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了五年不战之约,荆裂这个「武当猎人」一时也就失去了追猎的目标,惘然没有主意。

    「不如就像在四川时一样吧。」童静提议:「一边随处游历,一边一起修练。那个时候很快乐啊。」

    想到在四川江上那段日子,其他三人也都笑了。没有异议。

    四骑出了城后,在空寂的官道上走了才没有多少里,荆裂却突然放缓马儿。

    继而是虎玲兰。燕横和童静则奔前了一段才勒马回头。

    荆裂跟虎玲兰互相看了一眼。虎玲兰随即把背上的长弓取下来。

    「什么事……」童静骑着马儿踱过来。她看见兰姐的凝重神情,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们正被人跟踪。

    「难道是……武当……」

    ——假如姚莲舟的五年之约不过是个圈套,趁着各门派散去,心情也松懈下来后,才以伏兵逐一追击报复……这未尝不是一条狠辣的妙计。

    「不。」燕横却断然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明明是人生最大的仇敌,但燕横对姚莲舟的个性,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了解和信任。

    荆裂游历各方,应对过的奸险之徒和匪盗不计其数,也曾经在不少诡计陷阱之下险死还生。这些经历教会他一件事: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

    更何况武当「兵鸦道」的刺客,的确曾在成都伏击过他。昨日重遇那个江云澜,一双细目射来的恨意,并未因时日减退半点。

    ——我又何尝不想杀他,为峨嵋派的战友报仇?……

    荆裂伸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

    跟踪的人不久就在道路后方的尽头出现了。只有单骑。

    远远可见在阳光底下,那骑者戴着一个大竹笠遮掩面目,一身满是花纹的衣服,乘着速度猎猎飘扬。身上和马鞍旁,挂着各样大小长短的物事,其中有的反射着金属的光华。

    那骑者姿态异常勇猛,骑术身手极是高超,飞快接近过来。

    荆裂和虎玲兰都放松下来。虽未看见面目,但从衣服、兵器和身手就辨出来,正是昨天曾经助过他们一臂的崆峒掌门练飞虹。

    飞虹先生远远看见四人停住了,似乎有些愕然,也勒住马儿停下来。他伸手摸摸花白的胡子,姿态似在犹疑,久久没有上前去。

    「啊!是练掌门……」燕横轻呼:「昨天我们还没有好好向他道谢,不如……」

    「别理会他。」荆裂却拨转马首。

    「荆大哥,这不合礼数……」燕横意外地说。

    「听我的就好。」荆裂夹腿催马前行,同时神秘地微笑:「有你的好处……」

    其他三人都不解,也只好继续东行。

    一看见四人起步,练飞虹亦驱马前进,但始终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如此走着,荆裂四人偶然停下,练飞虹也停;四人一继续上路,练飞虹又跟着来。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看见其他几个孩子在玩,自己明明很想加入,却又害羞不好意思,只好一直远远看着。

    还没到中午时,突然又有另一骑的急激蹄声,自练飞虹后头响起来。

    练飞虹和荆裂四人也都停下来警戒。

    来骑在这条东行的唯一官道上急奔,不一会儿就出现眼前,可见骑士背上有摇晃的刀柄,单以一只右手持缰,身手极稳。

    五人都看见,原来是心意门高手戴魁,那条被姚莲舟打折的左臂用布巾悬在胸前。受这样的重伤,却策马如此之急,本应甚为痛楚,但戴魁似是全无感觉。

    戴魁认出崆峒掌门来,见他竟也在此,很是意外,经过时略将马儿放慢,朝飞虹先生点头致意,却没停下来,仍向荆裂四人奔过去。

    荆裂看见戴魁赶来,眼睛闪出异样的光采,立时跃下了马鞍。其他三人亦一一下马。

    戴魁在他们前方数步外勒住了马,顺着势就从马背跳下来。这激烈的举动又震动左臂伤患,他略皱了皱眉。

    「荆兄……追到你们,真的太好了……」戴魁微微喘气,一张围满胡须的嘴巴却咧开大笑:「我……我……」

    「戴兄,有话慢说。」荆裂上前抱抱拳。

    「客套的话我不会说。也就开门见山。」戴魁深吸了一口气,又说:「这次一战,我心意门,真可说一败涂地!还出了颜清桐这个丢脸的家伙,实在……唉,武当派,真是结结实实的打败了我们……」

    他说着时瞧了瞧左上臂处缠着的一条麻布。是为了记念这次战死的心意同门。

    燕横看见,戴魁包裹着的受伤左臂已经溢出血迹,伤口因为策骑赶路而再次破裂了。他急忙从马鞍旁的行囊里找出布带与伤药。

    「戴兄……我先给你换药包扎……」燕横上前为他解去布巾。他念着戴魁对自己和青城派敬重有加,又曾见他不顾门派名声去救那位中毒的妓女,因此对这好汉一直心存好感。

    「燕老弟……我派那个姓颜的混蛋,也有份诬谄你,你却……」戴魁说时声音有些哽咽。

    「都过去了。」燕横细心地解除那包缠的药布。「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站在后面的虎玲兰和童静也都笑了。

    「名门之后,果是不同。」戴魁欣赏地瞧了瞧燕横,又向荆裂说:「昨天傍晚,荆兄在屋顶上说的那番话……昨晚我一直都在翻来覆去的想……破门户之见,互相参详武技,一起创出更强的武学。实在说得太好了。」

    「可惜……」荆裂皱眉叹气:「没有人听得进耳朵。」

    「有!」戴魁朝自己鼻头竖起拇指:「这儿就有一个!如蒙不弃,戴某希望跟各位同行一段时日,互换武艺,一起琢磨修练!

    「说句老实话,戴某这样想也不无私心,全是为了本门的将来:昨日之战已可见,武当派武功之霸道,我心意门与他们相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现在虽然有这个休战五年的约定,但这段日子本门武功若不能突飞猛进,以后也必定不是武当派的对手,结果亦不过多苟活几年!

    「戴某这次要求换技,实是想借镜各位的心得要诀,并带回本门去,以助改进心意门的武功。五年之后,即使仍不足与武当一战,至少要他们多付些代价!」

    戴魁这一番豪气的话,听得燕横热血上涌。他瞧瞧荆裂。

    「我有拒绝的理由吗?」荆裂灿烂地笑着说,伸出手来与戴魁一握。

    荆裂这笑容,燕横早就见过了。就在最初于青城山相识的时候。

    ——真正拥有共同志向的同伴,一个就够了。

    如今,又多了一个。

    燕横替戴魁的手臂换药,重新再包扎止了血。先前童静跟戴魁还没有正式结识,这时互相见了个礼。

    戴魁并不知道童静的底细,只在昨天听她说过正在跟燕横学剑;可是「盈花馆」一战却赫然看见,童静使出了一招连燕横也不能的截击,一剑废掉武当派「兵鸦道」的剑士。戴魁好生好奇,但对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又不敢多问。

    ——难道她另有名师?……

    荆裂高兴地拍拍戴魁肩头。戴魁比荆裂年长大概十年,武林上的名声也要响亮得多;在「麟门客栈」比试时,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栽在荆裂手上,如今却毫不避忌地投奔而来,确是一个豪迈的好汉。荆裂武功虽胜于他,但心里不由生起敬重。

    「好了,快上马。」荆裂拉住马儿的辔口:「我已经饿了,快到下个镇子去吃午饭。」

    戴魁回头看看仍停在远处的练飞虹。「练掌门怎么也在?……我们不先去跟他打个招呼吗?」

    「别管他。」荆裂先上了马。戴魁不解地抓抓胡子,但既然不清楚他们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也就只好听荆裂的,也踩上了马蹬。

    「等……等一等!」

    练飞虹一边高呼,一边策马急急赶过来。荆裂看见不禁笑了。

    飞虹先生勒住马缰,随即取下斗笠,露出一头花白的乱发,几根串着珠子的小辫子扬动起来。

    「我……我跟他一样……」练飞虹指一指戴魁:「也要跟你们同行!」

    「为了什么呢?」荆裂微笑着问。

    练飞虹的眼睛不住瞧着童静,却又说不出话来,就好像男孩看见心仪的女孩子而不敢表白。

    童静被这老头瞧得很不自在,皱紧眉头。

    练飞虹终于鼓起勇气,下了马走到童静跟前。

    「做我的徒弟,好吗?」

    燕横和戴魁听了都愕然。荆裂却似乎不感意外。

    童静眼睛瞪大了一下,上下打量练飞虹一阵子,接着便摇摇头。

    「不行。」

    练飞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等一会儿!」他焦急的说:「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听荆大哥说了。是崆峒派的掌门吧?」

    「现在已经不是了……」练飞虹喃喃自语,接着又像发觉说错话般急忙说:「对对对!就是崆峒派!天下『九大门派』之一,与少林武当华山青城峨嵋齐名的崆峒派!」

    说着练飞虹就跳开来,在空旷的官道中央摆起一个架式。

    五人聚精会神地瞧着他。

    然后突然有种眼花缭乱的感觉。

    只见练飞虹穿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一劈出去,招式未老,右手已然反手拔出腰间的弯刀,自下向上撩击;刀势未尽,左手又已打开一柄铁扇在胸前舞动;乌黑的扇影翻飞之际,刀已回鞘,他右手指间夹着两柄飞刀朝天抛去;铁扇收起插回腰带;双手接住堕落的飞刀,左右收入背后皮鞘。

    一呼吸间,练飞虹双手连换几种兵器,快拔快收,收式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刚才一切只是幻术,那手法速度潇洒得很。

    戴魁早闻崆峒派「八大绝」的威名,但因崆峒偏处关西,还没有机会见识过。现在看到掌门飞虹先生随意露这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里更加庆幸这次赶来加入荆裂一伙。

    ——要是飞虹先生也跟我们同行,也就有机会学习崆峒派武学,对我心意门一定大有助益!这样的机会,要我折寿十年来换都甘心!

    荆裂看了这表演,也是心头一动,但他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还是一贯那不大在乎的微笑。

    「娃儿,怎么样?」练飞虹得意地瞧着童静:「看了这个,很想学吧?还不快拜师?」

    童静却还是决绝地摇摇头:「不可以。」

    练飞虹听了简直如雷轰顶,双手抓着头发。他无法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喜欢练武的年轻人,会这样一口拒绝学崆峒派的武功——还要是由我飞虹先生亲自教授啊!

    「为什么呢?」练飞虹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跟我学有什么不好……」

    「那不是好不好的关系。」童静指一指荆裂和燕横。「我已经跟着他们学武,当然就不能再拜其他师父了。」

    「什么?」练飞虹怪笑,展颜露齿笑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那好办!」

    他伸手按住左右腰间的刀剑柄子:「现在我就在你面前把他们两个打倒,如何?只要证明我比他们强,那我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你师父了!」

    燕横看见,这位身份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前辈,竟突然要跟自己交手,不由紧张得胃囊都缩起来。

    坐在马背上的荆裂倒是不以为意,一副「随时放马过来」的模样,但又似乎全无动手的准备。

    练飞虹瞧着荆裂和燕横,又说:「不打也行,只要你们识趣,准许这娃儿也拜我为师,我也不难为你们——当然了,三个师父里,我是『大师父』!」

    童静急急上前,拦在练飞虹跟前,跺着脚说:「这跟谁比较强没有关系!我跟他们学武,是一早说好的约定!就算他们同意你当我师父,我也不会拜!约定就是约定!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吗?别说是你,就算换了那个天下无敌的姚莲舟,我也不会拜他为师!」

    练飞虹仿佛给一盆冷水照头顶淋下来,刚才的气势瞬间消失无踪。

    「小静,你不可以这样说话!」燕横这时忍不住斥责她:「怎可以对练掌门这样无礼?昨天他还救过你啊!」

    童静这时想起,昨天「盈花馆」屋顶的大战,若非这个崆峒掌门及时掷出飞刀,她一双眼珠子很可能已被焦红叶废掉;又看见练飞虹此刻沮丧的样子怪可怜的,刚才那样说话确是不该。

    但是燕横如此当着众人斥骂她,她要是当众道歉,岂非显得好像对燕横很听话?她只觉羞怒,脸蛋涨红,哼了一声,就自行跨上马背催马前行。

    虎玲兰见她这脾气只觉好笑,随即上马去追了。荆裂朝练飞虹摆出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也跟着前去。

    燕横见练飞虹如此泄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上前抱拳说:「前辈,我这……同伴得罪了,不要见怪。昨天前辈曾经帮助我们,还没有机会向你道谢……不如去前面的镇子,一起吃一顿饭好吗?其他的事情……之后再说。」

    「不错。」一旁的戴魁也说:「相请不如偶遇,练掌门请赏光。」

    练飞虹长叹了一口气,却也登上马鞍,随两人前去了。

    童静在马背上回头,却见后面练飞虹也跟了在燕横后面。她猜到一定是燕横请他一起来的,这分明就是叫她难堪。童静更气了,驱使马儿奔得更快。

    ◇◇◇◇

    刚在正午时分,一行六骑就到了灵台镇,此地正在西安与临潼间的道路半途,旅客甚多,茶寮馆子都有不少。童静挑了比较像样的一家饭馆就停下来。六人在二楼占了一张大桌。

    「有什么最贵的东西都拿来!」童静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大小姐脾气又来了,掏出一锭银子重重拍在饭桌上。

    「也拿酒来。」荆裂说。

    童静觉得奇怪,因荆裂并不是特别好酒,平日上路,日间从来不喝。

    「有新朋友嘛。」荆裂解释说。童静看着戴魁,这才恍然,又自觉在这个新同伴面前失态,腼腆地向戴魁笑了笑。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并不拘礼,酒菜一到就大吃大喝起来。荆裂等人也都向戴魁敬酒。戴魁喝了两杯,也就情不自禁跟荆裂讨论起昨日两人桌上那场比试来。

    「荆兄那记……真的妙!」他比划着手肘:「是什么招式?」

    「不是中原的武功。」荆裂微笑:「是在南面叫『暹罗』的小国学来的。」

    「『暹罗』……没听过……真的要跟荆兄学学。」戴魁又再模仿那招,然后苦笑:「我那时已经拼着不要一条手臂去挡了,要不是荆兄留了手,我这骨头不用等姚莲舟……」

    说到这儿戴魁摸摸骨折的左臂,沉默了下来。自然是因为想到死去的师弟李文琼。

    荆裂把一碗酒奠在地上。

    「这一碗,敬给心意门战死的好汉。」

    戴魁猛地点点头,也奠了一碗。其余的人都被感动了,亦一一奠酒。只有练飞虹,自顾自在呆想什么,压根儿没有听他们说话。各人都见识过他行事说话带点痴狂,也不怪他。

    「练前辈……」燕横在旁轻声问:「听说你跟我师父是多年的朋友,不知道……」却见练飞虹似仍充耳不闻,问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童静固然鼓着闷气,死也不肯瞧练飞虹和燕横那边一眼;练飞虹又不知正在想什么;戴魁则因念及同门之死而喝着闷酒。席上气氛颇是奇怪。

    荆裂吃饱了,捧着酒碗走到二楼的一列窗子前,俯视下方城镇街道的景色。

    燕横趁这机会走过来。

    「荆大哥为什么不说一句?」燕横指一指练飞虹:「这事情怎么办?」

    「不用心急。」荆裂呷一口酒。「他很快就会过来。」

    果然,练飞虹已经站在他们旁边的另一扇窗前,倚着窗垂头叹气。

    「前辈。」燕横不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收小静作徒弟呢?」

    练飞虹眯着眼睛,用一种「你这也不知道?」的表情瞧着燕横:「当然是因为昨天她刺那一剑呀。」

    「就只是……一剑?」

    「我飞虹先生沉迷武道数十年,绝不会看走眼的。」练飞虹远远瞧向童静。童静因为他离席而放轻松了,正在大吃大嚼,也跟虎玲兰说起笑来。

    「就凭那一剑,我敢说,她是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

    「百年难得的武学奇才」这形容,在武林中早已经给用得滥无可滥。但是出自名动关西的崆峒派前掌门之口,却自有一股不同的份量。

    「姓荆的。」练飞虹盯着比他年轻了三十几年的荆裂:「你肯教她,也是因为看上了她的天分吧?」

    「没有。」荆裂这时并没有笑,而是很正经地回答:「最初我只是给她的热诚打动。昨天那一剑,我也是意外极了。我得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燕横看见荆大哥的表情,知道是认真的。他不禁也瞧瞧童静。他当然也看见昨天她那剑,还想是不是幸运。但假如荆大哥和练掌门都这样说,那就绝不假了——童静隐藏着非常了不得的才能。

    想到这儿,燕横不禁流出冷汗。

    ——要是由我来教她,岂非浪费了?

    这时练飞虹的视线落在燕横脸上。

    「我自知这一生,都当不成最顶尖的高手——从我认识你师父何自圣,见过他的剑法之后就知道了。」练飞虹说时收敛了平素的狂态,却也没有不忿或悲哀,只是很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如今年纪老了,武功气力就更比盛年时退步。唉,余下的这些日子,我再也不能在武功上追求些什么了。」

    他如此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遗憾,令荆裂露出敬佩的表情。

    ——一个武道狂迷,看见了自己天分的顶峰,又敌不过岁月的消磨,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所以从十几年前开始,我就立下了决心:在我有生之前,要培育出一个绝顶的崆峒传人!」练飞虹又继续说:「那么我飞虹此生,就算不能以顶尖高手之名,留存在武林史上,也好让人记得有我这个名师!可惜,甘肃平凉一带地广人稀,我也收了几个好徒儿,但他们并非我要找的材料……直到昨天看见这娃儿……」

    练飞虹以充满盼望的眼神,瞧着正在努力吃饭的童静。

    「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旷世美玉。崆峒派的『八大绝』奇技,有一天就在她手上完成!」

    燕横听见练飞虹这豪言壮语,大受感动,马上就要去劝童静。

    荆裂这时却说:「我们也没办法呀……虽然只是认识了她几个月,她那硬性子,倒是很了解。就算我用师父的身份下令,她也绝不肯屈服……」

    「那要怎么办?……」练飞虹猛抓头发,抓得发髻都乱了。

    「我们两个都很希望帮助你。」荆裂故意苦笑摇头:「可惜真的想不出办法来呀……」

    「你们两个……」练飞虹瞧着两人,一边喃喃地说,突然眼睛泛出异样的神采。「有了!有了!」

    桌子那头的童静听见他如此怪叫,不禁疑惑张望过来。练飞虹怕给她听见,搭着荆裂和燕横的肩头,把他们硬拉到更远的角落。

    「她虽然不肯跟我学崆峒派的武功……可是她愿意跟你们学呀!」练飞虹压低声音说:「只要我把崆峒绝技教给你们,再由你们传授给她便行了!」

    「不!这怎么行?」荆裂皱眉:「你要教的是她呀,我们又怎可偷学呢?崆峒派武功应该是不轻传外人的吧?何况我跟燕横都各自有所属门派,燕横更是名门正派青城的传人,又怎可胡乱学别派武功呢?……」

    燕横一听荆大哥所说,和平日主张破除门户之见的说法相反,知道他是在故意说反话。此刻燕横恍然大悟:

    ——荆大哥一直对练前辈爱理不理,就是要他自愿教我们崆峒派的武功!

    荆裂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直接求他公开武技,恐怕会给拒绝,正好利用这个机会。

    「怎会不行?」练飞虹急忙反驳,完全不知道正在自投罗网:「我好歹是崆峒派掌门——不,前任掌门,要教谁人,哪个敢反对?」

    他凑近燕横的脸又说:「我啊,跟令师可熟得很。我看你的『雌雄龙虎剑』还没有学全吧?我见识过何自圣不少的剑招,这方面也可以指点你一二啊。」

    燕横双眼一亮。

    除了武当派之外,曾经亲睹何自圣『雌雄龙虎剑法』而又仍然活着的人,恐怕世上已经极少;当中能有崆峒掌门这等份量和眼光的,更可能只此一人。燕横依稀听过吕一慰师叔说,师父还未接任掌门时,曾在外游历颇久,说不定练飞虹与师父曾经相处一段不短的时日,对他的剑法了解甚详。

    ——而且是三十来岁正当巅峰的何自圣。

    对于一心还原青城派绝学的燕横来说,这是无可抗拒的诱惑。

    「好!」燕横冲口而出。「感谢前辈恩德!」

    练飞虹转头看看荆裂。

    荆裂摸摸下巴的胡碴子。

    「唉,既然你这么恳求,我也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吧。」荆裂以充满笑意的眼神瞧着燕横:「不过有言在先,我们不归属崆峒派,也不会叫你师父的呀。」

    「哼!以为叫我师父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吗?」练飞虹冷冷说:「连什么『前辈』也别喊!叫我『飞虹先生』或者『先生』就好了!」

    他拍拍大腿,转眼脸容变得狂喜,偷偷瞧了瞧童静,又高叫:「刚才半点胃口都没有,现在可饿坏了!店小二!再多拿些吃的来!还要酒!」

    练飞虹飞也似的跳回自己的座位上。

    燕横看着他的背项,眼里发出光芒。

    这位名宿前辈,给了燕横一个意想不到的希望:能够跟已死的师父和已失落的「雌雄龙虎剑」,重新连系起来。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武道狂之诗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