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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靖夫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三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三
崆峒派之根据地于位甘肃省平凉崆峒山。西部地区因气候严酷,地广人稀,故此民风强悍,自古就有民间带刀练武护身的传统,渐渐发展出当地的古武术,远至秦汉时代的古辞书《尔雅》,已经有记载「空同之人武」这句子;崆峒地区也是西出关外的主要驿站,成为兵家必争及商旅必经之地,远来的外地军士旅人,甚至是西域外族人士,又把各种武斗技法传播进去;再加上崆峒山为宗教胜地,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修练之处,许多宗教的修道养生之法,诸如静坐吐纳之术,又与武术相结合,终于形成别具风格、刚健深厚的崆峒武道。
崆峒派真正开宗立道,乃是始于大约一百六十余年前,一代宗师飞云子集崆峒山上下以至平凉一带流传武术之大成。飞云子本是一名道士,但开山立派后,第二代弟子就已是俗家,兼收男女,传至练飞虹为掌门时是第七代。
崆峒武术最以门路繁杂而著名,拳术与刀剑枪棒等术自然齐备,更因为受到军事和异族文化影响,奇门与冷门兵器特多,软兵器及飞行暗器亦甚普遍。其中以八门武技器械最为杰出,合称「八大绝」,计有:「通臂剑」、「日轮刀」(糅合了西域回回人弯刀之法)「花战捶」(徒手拳术)、「挑山鞭」(短棒鞭杆)、「乌叶扇」(铁扇术)、「摧心飞挝」(铁链飞爪)、「送魂飞刃」(飞刀术)及「摩云手」(摔跤扑跌之术),为历代掌门必修之最高武学。
崆峒武道之特殊技法有二:一称为「花法」,就是在连续战斗中,不断变换各种兵械和打法,甚至左右不同兵器同时夹杂运用,以迷惑敌人眼目心神,出奇制胜;同时「花法」因为困难复杂,也有锻炼身、手、眼灵活准确的功效。
另一个是「飞法」,就是不管任何刀剑兵器,在运用时能够突然脱手飞射,在较远距离突袭对方,防不胜防。练「飞法」不只是「飞」,更要懂得脱手后又马上迅速拔出另一样兵器(这手法与「花法」相通),才能尽情发挥崆峒派武者身带多样兵器的长处。
崆峒派虽为一方豪雄,位列「九大门派」之一,但由于偏处西部,甚少高手在中原地带走动。这令崆峒武术格外神秘,他派人士不知其底蕴,在与人交手时自然占了好处;但这同时也令崆峒派名声难扬,至今并未有出过真正天下公认的绝顶高手,在中原亦不及八卦门或心意门这些广泛传承的门派有名。
第二章征服者
金黄的温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透过无数浮游微尘,映入叶辰渊那双带着符文刺青的眼睛。
叶辰渊左手捧着一卷甚是古旧的典籍,盘膝独坐在宁静的房间地上,身体凝止有如雕像,就连灰白的长发也无一丝扬动。他略垂着头,细读书页上每一行墨迹久远的文字:
「有劈枪者贵坐膝枪头起不过五寸而下后手一出以击其手有缠枪者先虚搭彼转下我从上转右而下复下转左而拿之有流枪者龙来或左或右我身稍退随其左右而劈之待龙老直捣其主有击枪者左右击之即继以缠入死龙之法也」
叶辰渊偶尔伸手揭开下页,又马上回到有如入定的姿态。如此良久,终于读完最后一页,这才双手轻轻把那典籍合上,闭目吐了一口气。
书册的封皮上,有古雅的大字,写着《峨嵋大手臂传习录》。
这一部峨嵋派秘籍,叶辰渊已是第四次读完。在他身边的地上,还堆叠着数十部相似的古籍,大多他都仔细读过,只有一些内容太过粗浅的,又或是有谱而无招的目录,他略翻一回后就搁到一角。
叶辰渊放下那部《大手臂传习录》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窗子前眺望。
此地为前峨嵋派——现在已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的总本山「铁峰楼」顶层经书阁,位处峨嵋山伏虎山麓,窗外就是有名的虎溪禅林,一眼看去,几许参天古树,在太阳下泛着翠绿的光华。
自从降伏峨嵋派至今,不觉已过了半年。
先前武当派四出远征,吞并收纳了他派之后都不久留,只是将门派招牌换掉也就了事;少数较有实力的道场,也都只留三两个资深的「兵鸦道」弟子处理接收事宜。
可是峨嵋乃是历来首个被武当吞并的「九大门派」之一,自然非同寻常。叶辰渊与四川远征军一直驻留在「铁峰楼」,首要之务是稳住原峨嵋派上下师长弟子,防止他们生起叛脱之心,并在这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将峨嵋派已投降的消息向外广传,断了他们的后路。
峨嵋派毕竟扎根数百年之久,在成都一带以至四川一省,出山弟子甚为众多。尤其峨嵋派擅长枪棒,最适合军旅战阵使用,有军籍的峨嵋弟子为数不少,关系和势力不容忽视,要是容让他们聚集可不易对付。最好的防止方法,就是将峨嵋派不战而降之事大加传扬,尽毁其门派尊严,令他们失去号召徒众的名份。
这却并非叶辰渊最关心的事——峨嵋要反叛,也就随他们吧。已经征服过一次的对手,他有随时战胜的绝对信心。
叶辰渊如此长留峨嵋,甚至听闻了姚掌门独入关中的消息,也没有赶回武当山去,为的是另外两件事情。
第一是要吸收、参详峨嵋派的积聚数十代的武功精华。这是任何好武之人都不愿错过的黄金机会,更何况像叶辰渊这等为剑而生的狂热武者。半年来他每天都至少花一个时辰在这经书阁里,仔细研读峨嵋派历代留传下来的枪谱拳经和心法要诀。
只是阅读谱籍当然还远远不够——武道,是依靠人传承的,没有一代接一代活生生的习武者,什么高级的秘笈都不过是废纸一堆。
在叶辰渊命令下,峨嵋前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及以下资深弟子,都轮番演示了本派各种武学。要将无价的本门秘技,巨细无遗地披露在征服者眼前,他们自然不情不愿。可是又有什么选择呢?自余青麟大开山门迎接武当远征军那一天,他们已经再没有抗拒的余地。
峨嵋派不愧为屹立武林数百载、历史比武当更悠久的顶尖大派,其枪棒之术,不论劲力运用和招式战术都极为独到。掌门余青麟的武功,虽与同属四川的青城派何自圣仍有一段距离,但一手峨嵋大枪的功法,仍教叶辰渊看得赞叹。
——峨嵋败给武当,输的是意志。
叶辰渊虽然只精于剑法,武当派也非主修枪术,但任何武学都有相通之处。这半年里他尽力吸收、领会峨嵋武道的精要,是要带回武当山,以助武当派武功更上层楼,成全「天下无敌」的霸业。
叶辰渊观看峨嵋众弟子演武,除了参详武功,同时也为了第二件事情:从中挑选具有潜质的年轻弟子,带入武当山门墙。
这是武当征服他派之后的一贯做法。过去臣服的都只是些小门派,值得挑选的人才寥寥可数;但像峨嵋这等大门派,能拜入山门,而又坚持数年而不被刷下来的,自都是千挑万选、拥有「先天真力」的好材料。其中有的已届中年,对峨嵋感情深厚,难令他们全心转投武当,因此叶辰渊只选年纪轻的。
不过潜质与年纪都还是次要。要拜入武当山,还得有一个更必要的条件:执意追求「最强」的火热欲望。
如今叶辰渊已经选定了其中十三个前峨嵋弟子,他们也都一一答允了——武当山上,从来没有一个被迫进门的人。
叶辰渊看窗外树林风景,心里默想:差不多是时候回去了……
这一面窗户正好向着北方。相隔数百里,当然不可能真的看见青城山,但叶辰渊极目远眺,心中又再怀想那教他心弦震动的身影与剑光。
何自圣。那一战的每一时刻,每一记交锋,叶辰渊都清晰记忆在心里,每天都总有个时刻会在眼前的虚空处重现。有的时候是在睡觉时,醒来的他浑身发烫。
数年前挑战姚莲舟掌门之位失败后,叶辰渊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另一位如此震撼的对手。想不到在自己的剑士生涯已经到达顶峰的末期时,还会遇上一个。这是死而无憾的幸福。
叶辰渊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打赢了何自圣。
——我只是杀死了他而已……
他许多次暗里想象比较:何自圣若无眼疾,跟姚掌门对决,胜负将如何?始终他都没有答案。
然后他蓦地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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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辰渊脸朝天空,那平日冷峻如剑锋的眼神,此刻有种仿佛看破的空灵。
他已决定从此封剑。四川远征乃是他最后一仗。何自圣是他最后一个对手。回武当山之后,就把远征的任务交回给师星昊或者姚掌门主持吧。
——我这余生,将在心里继续与何自圣的幻影战斗。
这时经书阁的房门外有人轻敲。
「进来。」叶辰渊从深沉的思考中醒来。
推门而入的是个身材修长、脸皮白净的年轻人,名叫杨真如。
「副掌门,打扰了……」杨真如拱了拱拳行礼。「『兵鸦道』的师兄们说有要事禀告,请副掌门到楼下内堂。」
叶辰渊没有答应,只是负着手走出房门去。杨真如把门带上,就随在叶辰渊身后走。
这个杨真如唤「副掌门」时甚是自然,但他并非武当「兵鸦道」远征成员,而是原峨嵋派弟子,更是前掌门余青麟亲传。如今已经被叶辰渊选定为十三名带回武当山的人才之一。
叶辰渊在「铁峰楼」二楼的廊道走着,途中遇上峨嵋道场的人,都朝他敬畏地行礼。
「铁峰楼」本有峨嵋武者二百余人,而武当「兵鸦道」不过三十来个。与数倍的臣服者同居一地,其实并不安全。可叶辰渊在「铁峰楼」里外出入,不单没带弟子,连「坎离水火剑」都没携在身。
最初「兵鸦道」的弟子劝告副掌门。但叶辰渊只是冷冷回答:「如果他们以为用暗算手段能够复兴峨嵋派的话,就尽管给他们来吧。」
叶辰渊这等气度,反倒令峨嵋好些年轻弟子折服。比起窝囊的余青麟,他们真心感觉不如跟随这个征服者更好。杨真如就是其中一个如此相信的人。这几个月来他已成了叶辰渊的近身,安排调度其起居。
杨真如默默跟在叶辰渊身后走,不言不语。虽然已经决意随同副掌门去武当山,但看见一个个从前的峨嵋派同门,向叶辰渊及其他武当弟子卑躬屈膝的情状,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痛。
——本来,我们是傲视蜀中的峨嵋派啊。
杨真如也知道,有的同门在背后怎样骂他是背祖忘宗的叛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半点愧疚:向武当派投诚,又不是他的决定。假若当天掌门师尊决意拿起枪杆一战,他愿意为门派而死;又或者他的师父并不是余青麟,而是师叔孙无月,他也会甘心离开峨嵋山门追随而去……
杨真如轻轻摇头。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都过去了。自己还有将来啊。今年才二十七岁。而且峨嵋派既已正正式式成了武当派峨嵋道场,我去武当山也就只是转移到本派的总馆深造而已,又有何背叛可言?……杨真如心里不想再留在这充满败丧气氛的「铁峰楼」半刻,恨不得今天就出发离去。
叶辰渊虽未回头,却似感应到杨真如心中思绪。
「我们快要走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弟子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杨真如恭谨地回答:「只带一人一枪就行了。」
叶辰渊没有回应,只是略略点头。杨真如知道这已经是副掌门最大的赞赏。
两人下了楼梯,穿过「铁峰楼」那仍然供奉着大金枪的厅堂。堂上原本有一块挂了超过八代的古老牌匾「玄空妙技」①,半年前就给换成了「武当派」三个大字,左下角再写了「峨嵋道场」小小四字。
『注①:「玄空」二字,乃是远追传说中峨嵋武学的先祖司徒玄空。』
他们走到内堂,这儿本来是峨嵋掌门与派内长老师范商议事情及接待外来贵宾的重地,如今已被武当「兵鸦道」弟子占用。
叶辰渊一进入,堂内三个穿着「兵鸦道」黑衣的弟子马上肃立行礼。其中一人四十出头,脸容方正,额顶上有三道脱了发的创疤,腰间佩着双刀,是远征军中较资深的弟子秦少芳,取代了江云澜成为叶辰渊的副手。
叶辰渊看看堂内的大桌子,只见上面排满了兵刃,有几管是峨嵋派收藏的独特古枪,其余都是先前攻灭青城派后,火焚「玄门舍」前掠得的青城宝剑。
「副掌门。」秦少芳上向禀告:「我们听你的吩咐,收拾行装预备随时出发回武当山。可就在整理兵器时,从这物事里有所发现……」
秦少芳说着走到桌前,伸手拍拍桌上一个大木匣。那匣子甚古雅,内里衬丝,装着一长一短两个造形优雅的剑鞘。
叶辰渊自然一眼认出来:这正是收藏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的木匣,两柄宝剑虽被燕横带走下落不明,但叶辰渊仍非常珍视这遗下的匣子和剑鞘,着弟子从青城山带走。
「就在我拿起剑鞘检查时,发现这匣子底下有个小小的暗格,打开来就发现了这东西。」
秦少芳拿起桌上一本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薄薄册子,双手捧到叶辰渊面前。那册子封面用皮革所制,没有写任何字,并以皮绳十字绑着。
「我们不敢打开来看,先等副掌门过目。」
平时脸容冷傲的叶辰渊,露出极罕有的兴奋表情,一把将册子取过,急急解开绳结。封皮一揭开来,映入眼睛的就是一行接一行的蝇头小字:
「斯技乃天师张道陵伏妖降魔之剑其神妙处龙虎交会雌雄相济长纵短横顺逆自如其形其势合于唯一虽万鬼莫能当今记谱诀如下」
叶辰渊以微微颤抖的指头,急忙翻过下页。「兵鸦道」众弟子从未见过,副掌门如此情急的样子。
叶辰渊一直翻过去,看见的尽是「蹈云」、「震山」、「拂爪」、「抖鳞」、「潜极海」、「穹苍破」……等等招式名称。叶辰渊与何自圣交手之日,虽并不知道对方出招的名字,但他毫无疑问的肯定:
——这是「雌雄龙虎剑」的剑谱!
日夜回忆的最强敌人,那绝艺的秘要此刻就握在手上,叶辰渊感到浑身血脉沸腾。
他本来早已断绝了跟姚莲舟争夺掌门的念头,但此刻仿佛又有一道意想不到的门户就在面前打开。
——假如……我能够吸取何自圣剑法精要之一、二,未必就不可能再挑战他……
可是再细看那剑谱,叶辰渊顿时失望。连刚刚渗出的热汗都好像冷却了下来。
每一式剑招下的描述,都是这样的文字:
「三五合于四十二步走四八左剑接七十三敌势自破敌剑若应以偏身下抹我步复走一九回之以六二应手必中」
叶辰渊翻过一页接一页,所有招势的说明,全都带着这样一堆不明数字,根本没有一招看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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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辰渊掩卷叹息。
——是暗号。
堂里的四个弟子,都不知道叶辰渊在看什么,只是好奇地瞧着副掌门那一阵红一阵青的脸色。
叶辰渊把剑谱紧握掌中。
——难道……真的得物无所用吗?……
——不对。写这剑谱的人,自然已经懂得「雌雄龙虎剑法」,他写这东西决不是只给自己看的,也为了传给他人看……
——有资格看这剑谱的,当然就是青城弟子……也就是说,这种暗号的写法,青城弟子看得懂!
希望之火在叶辰渊心里重燃,因为他知道,世上至少还有一个青城弟子活着,也知道这一刻他在哪儿。
叶辰渊将「雌雄龙虎剑谱」贴身收进衣襟内,回复了往日如冰的表情,向弟子下达了命令。
「明天,起程回武当山。」
◇◇◇◇
「小英,等等我呀!」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林间响起。枝叶纷飞,一条身影随即从树丛里冲出,在石上跑了好几步才停下来。
那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浑身都在淌汗,脸皮血色通透,散发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年青能量。
少年出林之后左右看看,又抬头瞧瞧上方的山岩,却寻不着同伴的踪影。
「小英,你在哪儿呀?」少年跺跺脚。在这场山林竞跑中输了给同伴,他本已十分不忿,现在发现输得连对方的影儿都看不见,更是气得脸红。
「不玩了!快出来呀!」少年把手掌罩在嘴旁,仰天高声呼喊。
「在这儿呀。」
一个同样年轻,语气却老成得多的声音来自上方。少年一抬头,在一棵大树的横杈上,看见了侯英志的身影。
「你别下来!」少年鼓起腮,就从树干攀上去。已经习武六年的手腿,灵活有如猿猴,三数下攀越跳跃,就已经上了去,并肩坐在侯英志的身边。
「我怎么会输的?……」少年还是不服气:「我知道,一定是你抄了什么近道!我猜的对不对?」他说时指着侯英志的鼻子。
侯英志微笑,一把打去少年的手指,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少年把手指化为拳头,半开玩笑一拳擂向侯英志肩头,但给侯英志伸臂挡过,侯英志顺势把少年的颈项挟住,两人出力挣扎,几乎就要一起摔下树去,这才双双住手,互相看着哈哈大笑。
侯英志笑完叹了口气,身体倚着树干,远眺山岩外武当山奇峰竞起的景色。
少年见侯英志收起笑容,好奇问他:「你在叹什么气?」
「没什么……」侯英志仰视云端看不见的金顶:「我只是想,来了武当山,实在太幸运了。」
本来以为投入武当派修练,将会是日复一日的地狱生涯,但并不尽然。虽是带技投师,武当派的众多师兄,从第一天起就像把他当成了家人。在练武场上,没有人因为想要试试他的青城派剑法而刻意敌视,授武的师兄也不因他有别派的背景而不肯用心教导。许多「镇龟道」的师兄更不理会什么辈份,特别来请他示范青城剑法的要诀,以参详改进本身的武当技艺。每天练武的早、午两课,虽然严厉认真得令人想起都呕吐,但课余起居,门派上下都是有说有笑。几个月来,侯英志只见过同门为武术见解争辩得脸红耳热,却从没有一次看见有人为私人的事情而吵架。
——因为大家都是共同追求单纯志向的同伴。
就如此刻身边的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副掌门叶辰渊的儿子叶天洋。侯英志是在跟他相交许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的——在这少年身上,从来没有看见什么「副掌门之子」的架子,身边所有人也从未因此对他有任何厚待。
侯英志毕竟有六年多的青城剑道底子,入了武当山门之后,只用了一个半月就通过师兄的考核,离开那最初阶的「苍云武场」,晋升高一级的「玄石武场」。就在那儿的第一天,侯英志第一场对剑的对手就是叶天洋,自此就成了好朋友。
侯英志和叶天洋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人会这么投缘。快将十九岁的侯英志,年纪跟叶天洋其实不算很相近。两人的出身更是两个极端——侯英志的父亲是个学艺不成的窝囊废,叶辰渊则是天下闻名的武当剑豪。唯一可说相近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武当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武当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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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仿佛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燕横。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小六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呼唤,侯英志心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武当派,跟踪着叶辰渊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武当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宋梨已经昏倒了;至于燕横,最后看见他带着「雌雄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小六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小六,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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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叶辰渊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武当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武当派的众师兄,甚至叶辰渊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叹: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武当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城山时修练得更要拼命——武当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复原,全力锻炼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小英。」叶天洋回头看他问:「将来要是有机会入选,你是想当『兵鸦道』,还是『镇龟道』呀?」
「『兵鸦道』。」侯英志毫不犹疑地回答。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兵鸦道」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武当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叶辰渊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武当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武当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叶辰渊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武当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武当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武当山时他就知道,武当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武当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武当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樊宗。
「是『首蛇道』里的『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武当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武当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武当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叶辰渊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武当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武当山——虽然桂丹雷说过,武当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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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侯英志想象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呼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武当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呼:「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第三章回山
踏入气势恢宏的武当山「遇真宫」那一刻,殷小妍感觉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紧紧握着姚莲舟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宫中央铺着石板的广场上,黑压压都是人头。小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法估计这儿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齐排列、在太阳底下默默站着的汉子,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共同的气息。
——这气息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月来同行的樊宗、桂丹雷、锡晓岩、江云澜等人,脸上都有这种味道。
广场上的武当弟子,许多额头和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下午还没有热到这个程度,小妍猜想他们是在锻炼中途赶过来的。
没有人俯首下跪。他们都只是默默站着,以极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她手牵那个人。
姚莲舟也没有任何说话或手势,只是无言迎受这种目光的沐浴。
小妍在「盈花馆」工作时,见识过许多权势不小的达官富商,也目睹他们身边那些下属帮闲,对这些贵人如何敬而畏之。相比之下,武当弟子对姚莲舟的态度完全不同:这并不是对权位的崇拜或畏惧,而是真正打从心底的仰慕。
——而我,竟然走在这中间。我算是什么?我在这儿干什么?……
有武当弟子用好奇的眼光投向她,小妍不禁脸颊涨红,很希望那石板地中央就有个洞让她躲进去。
姚莲舟感觉到小妍的窘态,更加紧握住她纤小的手掌,尽量让她贴近自己身边而走。小妍瞧瞧他,心里很是感动。
可是这时她又想起临别之前,书荞姐姐给她的忠告:
——跟着一个这样的男人,你得有准备,自己不会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刚刚离开西安府不久之时,姚莲舟曾经在路上跟她说:
「你要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我不会阻止你。」说完还拿出了一包不轻的银子。
小妍紧抿着嘴角。她没有怪姚莲舟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毕竟西安之战落幕时,小妍只是央求他带她走而已。
——离开「盈花馆」。离开西安。离开那本来不可抗逆的命运。
可是她并没有求过他要带自己在身边。他也没有答应过。
然而这是抉择的时候了。
她看也没有看那包银子。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小妍说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虫子叫。但姚莲舟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他马上握起她的手。
「行的。」
当时小妍还不知道,在旅程终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现在走在这「遇真宫」的广场上,她才知道。
小妍回想在「盈花馆」时,亲眼目睹像樊宗跟锡晓岩这些男人有多可怕;再看眼前广场上近千名武当弟子,她不禁想: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个樊宗和锡晓岩?
这一刻,殷小妍才真正认清:她所喜欢的男人,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和地位。
她无法不感到强烈的自惭。
——我……配吗?……
众武当弟子见掌门回山之际,竟牵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孩,心里自是好奇,却并没有窃窃私议——无人能过问掌门的任何决定。就算姚掌门此刻拖着的是个老太婆也好,小男孩也好,他们也都不会有一人皱皱眉。
倒是看见桂丹雷的样子,令他们一阵激动。桂丹雷硕大身躯上的刀枪外伤大都已经痊愈,可是左臂被尹英川砍的那一刀「水中斩月」伤势不轻,仍要用布巾挂在胸前;另外又给一杆长枪深深伤了腰脊,走路还有些拐,要拿着木杖帮忙才能快步行走。脸上更多了许多新疤痕。
桂丹雷在「镇龟道」,是足以替代首席师范师星昊的人,竟被伤成这样子,师弟们看见都感惊讶。
其他归来者陆续出现:「兵鸦道」的年轻好手焦红叶,双手仍包扎着,尤其右手受伤的部位是等同剑士生命的腕脉,只见他神色甚是沮丧;具有半边「阴鱼太极」功力的尚四郎也是「兵鸦道」的一线战士,此刻行动窒碍,身受沉重内伤未愈;「褐蛇」高手樊宗,身上好几处都仍包着布带;至于连许多同门也惧怕的锡晓岩,虽不见受了什么伤,但脸上似乎失却了平素的狂傲之气,神色略带落寞。
——并没有往日远征军回来时那种凯旋的气势。
一人趋前到姚掌门身前。小妍看过去,只见是个白发疏落的老者,一身墨绿宽袍,左胸有「太极」的标志;再看那张苍老的脸,下巴处开了一个倒三角状的惨烈伤口,下排齿根和红色牙龈都暴露在外,形貌有如恶鬼。小妍见了不禁哆嗦,但为了礼貌没有叫出声音来。
老者察觉了,向小妍微微点头抱歉,将挂在颈上的黑面巾拉起,掩盖着下半脸。
小妍并不知道老者的身份,点点头回礼。
——要是有外界的人在,看见堂堂武当派副掌门,向一个小小的妓院婢女道歉,必然啧啧称奇。
「掌门,辛苦了。」师星昊以带着奇异风声的语音说,眼睛检视姚莲舟的脸色,看他有否大碍。
姚莲舟没有回答,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交给师星昊。
师星昊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华山」二字,并在上面打了个交叉。
师星昊的嘴角掩盖着,无法看见表情,但眼睛显然在笑。他把纸片折合收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姚莲舟伸出手掌,与师星昊轻轻交握。
「两个月前。」师星昊回答,看看队伍后头受伤的桂丹雷等人。「我还是应该亲身赶过去关中。是我决断错误。掌门请降罪。」
「假如有弟子因这事情牺牲,第一个有罪的人是我。」姚莲舟坦然说:「真想不到,这次收获如此丰富。甚至连『猎人』都引出来了。」
师星昊一听,白眉往上扬起。
「进了殿里再谈。我也要知道京师的事。」姚莲舟说着稍回头:「桂丹雷也有事情要报告,一同进来。其他刚回来的人先去休息。众弟子回武场如常练功。」
他吩咐完后,才瞧着殷小妍轻声说:「我有事情得处理。先为你安排个落脚处好吗?」
小妍摇头:「去你办事的地方。我就在门外等。」
她可不想跟姚莲舟离得太远——至少在还没有好好谈以后的事情之前。
「行。」姚莲舟微笑,继续牵着她,与师星昊一起往「真仙殿」走去。桂丹雷抛去手杖,微跛着足紧随在后头。
在众多武当弟子之间,也站着侯英志。他尽量站到最前头,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这座武当山里「绝对的第一人」。
姚莲舟虽然没有穿着掌门的白袍,但在侯英志眼里,他的身体就像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这么年轻,却是连叶辰渊也都得俯首的对手。
——我到了他这样的年纪时,又会怎样呢?
想着时,侯英志已经心急要回去「玄石武场」,继续拼命修练。
可是就在掌门等人离开广场时,有人叫住了他。正是「首蛇道」樊宗师兄。
「你也到『真仙殿』门外等候。」樊宗说:「这是掌门上山时就吩咐的。他有事情要问你。」
「是。」侯英志点点头,正要向「真仙殿」走去,回头又问:「樊师兄,你的伤,没大碍吧?」
——樊宗是他上武当山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同门,虽然只共处过半天,却感到有种特殊的感情。
樊宗看看侯英志,身材比刚上山时壮了不少,也有一股比初来是更强烈的自信,看得出他这几个月里必然没有疏于修练。樊宗微微笑着回答:「没事。你快去。」
侯英志这就快步奔往「真仙殿」门外。他看见姚掌门、师副掌门和桂师兄都已入了殿门,只有刚才那个挽着掌门手掌的女孩,坐在殿前石阶上等待,一双大眼睛不安地左顾右盼,又仰头瞧瞧雄壮的道宫建筑,露出赞叹的表情。
侯英志走过去,这才第一次看清殷小妍的样子。虽未至于是惊艳的美人,但脸蛋非常可爱,而且有一种令男人想要怜惜的气质。然而再看她的表情身姿,又并非完全给人柔弱无助的感觉,当中仍隐藏着一股坚强的生命力。大概是因为生活的磨炼吧。
——侯英志能一眼看出来,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不幸的童年。
小妍上武当山以来,终于看见一个年纪跟自己相若的人,朝侯英志点点头。
侯英志既知道她是掌门的女人,自然避嫌不便交谈,也只点头回礼,默默站到殿阶另一头。
两人就这样无言的一起在等候。
◇◇◇◇
在巨大的真武大帝神像底下,三人盘膝而坐。
桂丹雷代姚掌门向师星昊述说在西安发生的一切:姚莲舟如何被各派下毒围攻;「武当猎人」荆裂出现;少林寺和尚的立场;还有立下了五年停战约定。
「掌门,那毒药……」师星昊此刻已取下脸巾,破裂的嘴巴问。
「回程途中早已复原。」姚莲舟平静地回答:「你也知道我的过去……这种程度的药,还毒不死我。」
师星昊点点头。「说到那个『猎人』……南海虎尊派吗?……我都几乎忘记了。想起来,那小门派才不过十来人,竟然跟当地其他门派结盟,想跟我的远征军对抗……那掌门叫什么虎的,是个酒鬼,根本不用我出手。想不到……那家伙,还教得出一个这样的弟子……」
锡晓岩是师星昊麾下「镇龟道」的最精锐弟子,实力之高强他十分清楚;这「武当猎人」荆裂竟然几乎将锡晓岩摔死,果然足为武当派的隐患。
而掌门却又再给他几年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去成长……师星昊心里大大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说半句。
「他还有同伴。」姚莲舟说。「一个是青城剑派的残存弟子;一个东瀛来的女刀客,刀法足以跟锡晓岩较量;还有一个……」
他想起童静,还有她以「追形截脉」重创焦红叶的那一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
「……总之是一群有趣的家伙。」
听见掌门将敌人形容为「有趣」,师星昊颇愕然。对方可是杀伤了我派许多精英弟子的仇敌啊。
——不过就这几个人,谅他们也不可能对武当构成什么威胁……反倒最该注意的,是少林。
「少林寺的老和尚特意下山来,说的却竟是一堆窝囊废话。」师星昊说时,双拳笼进衣袖内:「『天下武宗』少林派,原来也不过尔尔。看来世上真的已经没有谁阻得了我们。」
「京城那边怎么样?」姚莲舟这时一问。
师星昊听得出,掌门等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话:武当派「天下无敌」的霸业并非畅通无阻,还得看朝廷的意向。
师星昊当下就将那场「豹房御前比试」的情形,还有之后皇上如何大加赏赐武当派的事情向姚莲舟报告。当然他亦描述了皇帝身边两大宠臣钱宁及江斌的反应。
「皇帝那好玩的小子,本来很想将我们武当派收作自己的玩具。姓钱那家伙,害怕我们跟他争宠,对这格外紧张,后来更亲自过来找我,用锦衣卫吓唬我。」
姚莲舟应皇帝的诏令派师星昊及弟子上京献技,本非要讨什么赏赐或恩宠,只是想探听朝廷对武当派持什么立场。
武当武者虽自视为化外之人,毕竟仍是一个实力非凡的武力集团,如此在武林南征北讨频繁活动,卷起腥风血雨,很可能引起朝廷的疑忌,一不更会被诬谋反。师星昊京师之行,既成功得到皇上承认武当的地位,也摸出了朝廷不加干预的默许立场,可说为武当霸业铺平了道路。
不过钱宁的威胁,仍是在师星昊心中留下了一点隐忧。
「弟子担心的,正是这个。」桂丹雷插口,并且说出先前在西安跟陈岱秀谈过的疑问:「这次掌门入关中,消息传布得如此广泛迅速,非有朝廷势力在背后不足以成事。现在再跟师副掌门的情报互相印证,事情就更明显了。」
师星昊思考了一阵子,又说:「武当的活动被锦衣卫监视,本来就是意料中事。可是这次他们这样广传消息,引来各门派的人追捕掌门,造成一场大战,为的又是什么?钱宁那家伙,假如担心我们跟他争宠,理应冷待这事,绝不会反而把它搞得沸沸扬扬,引起皇帝的兴趣啊……他这么做,必有我们还没想到的其他目的。」
「还有一事。」桂丹雷说:「锦衣卫的消息从何而来?……当时知道掌门出山的,就只有……武当山上的人……」
姚莲舟跟师星昊相视一眼。
——武当派里有朝廷的内奸。此事非同小可。
「弟子也不愿相信。」桂丹雷露出痛心的表情:「毕竟都是日夕一起流血流汗的同门……」
「武当山上有锦衣卫的线眼,那还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师星昊皱眉说:「我要是钱宁或江斌,也会拼命放一、两个进来。我真正担心的是……」
「他。」姚莲舟冷冷说。
掌门虽然只是说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字,桂丹雷已马上意会究竟是指谁。
——那位副掌门。武当派最大的叛徒。
「我将向樊宗下令。」姚莲舟说:「着他暗中调查所有跟『他』联系的人。」
师星昊进言:「请掌门谨慎行事。先确定朝廷中人的行动,是否真的跟『他』有关系。不要太心急揪出那内奸来,否则就查不出真相了。」
姚莲舟点头同意。经历这次西安之险,他自知江湖经验和心思有所不足,应该多听师星昊和叶辰渊的建议。
姚莲舟站起来,仰望那尊用张三丰祖师的面貌作肖像的玄武神。神的眼睛也仿佛在俯视他。
他回忆起尊敬的师父公孙清。武当的宏大野望,就是从师父那一代种下的。姚莲舟决心要在自己这一代完成。
——任何人都不可阻止。「武当三戒」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无论其为神魔,亦必斩杀之。更何况是人。不管对手权倾天下,绝不屈服。自求道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武当。
◇◇◇◇
这只是侯英志第二次踏入「真仙殿」。尽管已经看过一次,但瞧见那鎏金巨大神像的压倒气势,还是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姚掌门盘坐在神像脚踏的龟蛇神兽甲壳之上。侯英志仰视他。近看更要显得年轻——虽然侯英志知道掌门已经三十二岁。
进来「真仙殿」之前,侯英志已经在猜:为什么姚掌门特意要召见自己?
——也许因为自己是新入门的弟子,掌门要亲自看一眼吧。
可是他又觉得不对。樊宗已经说过,掌门是在上山的时候就特别下这命令。假如只是循例接见,不必如此焦急。必定有特别的原因。
侯英志翻来覆去地想,只想到一个:青城派。
果然,姚掌门一开口就问:
「你认识一个叫燕横的男孩吗?」
侯英志眼睛闪亮,心头血气翻腾。
掌门这样问,毫无疑问就是见过燕横。
——小六还活着!
知道好友仍然生存的消息,侯英志一时心情兴奋,一时却又感到忧伤。
——假如他知道我已经转投武当派,会怎样想?
姚莲舟仍在等待侯英志的答案。
「我们……一起长大。也是同一年进青城派。」侯英志恭敬地回答。
姚莲舟的眉毛扬了扬:「燕横他在青城山时,是个怎样的人?」
看见姚莲舟充满兴趣的表情,又听见他这样问,侯英志心里对小六的挂念顿时消退,代之是强烈的嫉妒和失望。
在青城派,首先受到何自圣眷顾,晋升为「道传弟子」的,是小六而不是他;到了此刻在武当派,第一次晋见姚掌门,掌门所关心的人,竟不是面前已经成为武当弟子的自己,而仍然是小六……
——我真的这么比不上他吗?
侯英志强忍着,没有将这份不忿流露在脸上。
「他是青城派历来最年轻的『道传弟子』。」侯英志据实回答。他深知在姚莲舟这种男人面前扯谎,是如何愚笨的事情:「我觉得主要因为青城派这一代弟子,才能实在太平庸,何自圣才会这么心急破格提升燕横。不过他确实是个有天分的剑士。这是我几年来亲眼所见的事。」
——其实侯英志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的天分绝不比小六低。
姚莲舟点点头:「说下去。」
「可是他个性太柔了,也太过顾虑别人。有的时候会问一些身为武者不该问的问题。」侯英志说着,眼睛眺望殿堂窗口外的远方,回忆飘到了往昔跟小六和小梨在青城山上游玩的日子:「我记得有一次,他竟然问我:我们为什么要练武?变强了之后要如何?……就是这种蠢问题。
「他这人,总是对自己欠了点信心。我想,假如他能够克服这弱点,而青城派又没有给我派灭掉,他得以留在青城山多修练几年的话,成就必定不小。可惜。」
「我只是问你知道他的些什么,没有叫你猜他将来会怎么样。」姚莲舟冷冷说。
侯英志被他这么斥责,脸上一阵青白,心里更不是味儿。
——为什么?眼前的我这个武当弟子,才是你应该期待的人才呀!怎么你更看重那家伙?
对于侯英志的话,姚莲舟并不同意。
在「盈花馆」里,他亲眼看见燕横表现出的自信与傲骨。假如燕横以前在青城山时的个性,真的有如侯英志所说那么柔弱,那么青城被消灭后这短短数个月的历练,已经把他彻底改变;要是青城派仍在,燕横反倒不会成为连姚莲舟也注视的人物。
越是强悍的武者,上天越是赋予他不凡的逆境与挑战——姚莲舟对此深信不疑。
姚莲舟再问侯英志,是否认识荆裂、童静和岛津虎玲兰。侯英志摇摇头。也就是说燕横这些奇特的同伴,都是在离开青城山后才结识的。这种缘份,就更印证了姚莲舟对命运的看法。
姚莲舟挥手,示意侯英志可以离开了。他由始至终没有问一句关于侯英志的事。
——其实要是换在平日,姚莲舟对于这个本派被灭后自行来投武当的弟子,必然很感兴趣;可是正逢这时,姚莲舟的心已经被许多其他人和事占据,这才忽视了侯英志。
侯英志踏出「真仙殿」大门,仰头看看仍然猛烈的阳光。他感到今天是自从上武当山以来最糟糕的一天。
燕小六的形象,在他脑海挥之不去——尤其当他想象到,小六身上正佩着继承青城派意志的「雌雄龙虎剑」之时。
——不。我走的路才是对的。投身武当派,学习最上乘的剑法。只要我耐心苦练,将来必定远比小六强!五年、十年之后,首先在武林上扬名的剑士,必然是我!
他一边穿回放在殿门前的鞋子,一边又看看坐在石阶上的殷小妍。小妍也再次向他微笑点头。
侯英志蓦然想起宋梨。既是因为燕小六,也因为眼前这个跟宋梨长得有点相像的女孩。
那一天,他丢下宋梨一个人就匆匆走了,没有跟她解释过半句。没有半点考虑。在剑和她之间,他毫不犹疑地作出选择。这几个月来甚至没有一次怀念过她。
但现在眼前这可爱的殷小妍,不禁令他生起了怀想。
有一件事情,侯英志从来没有跟小六说:他跟小梨,在山林里曾经偷偷吻过一次。
侯英志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记得她那柔软嘴唇的美妙触感。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小梨她此刻在哪儿?
◇◇◇◇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儿。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知道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已经不能想象,此刻距离青城山有多遥远了。
这些日子里,宋梨不住在想:是不是我前生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呢?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在那宿命的一天,眨眼就完全崩溃了;十五岁的生命里曾经最信任的两个男孩子,也都逐一舍她而去……
然后,又遇上这样的事。
——天公一定非常讨厌我吧?
身陷命运的漩涡里,一切都不由她自主。
当天燕横把她交给味江镇的人照顾,自己踏上复仇之路,不久之后,就有两个青城派的旧弟子结伴上山来。
两人从前虽然都只在青城山待了三数年,是半途而废的「研修弟子」,但靠着所学武艺,在重庆府的富户里谋得护院差事,深感师门恩德,一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就忍不住请了假过来探看。他们亲眼看见「玄门舍」的惨状,教习场更变成了青城派上下门人的墓地,极是痛心。
他们再打听得知,在山脚的镇子里,仍然住着宋贞师叔遗下的千金,就马上过去探望安慰她,并留下了一些银两,给宋梨多置衣物用品。
才不到一个月后,宋梨又收到两人从重庆着人捎来的一封书信。原来他们托东家打听,得知当地一对布商夫妇,两年前小女儿病死了,夫人终日沉浸在悲伤中,至今未恢复心情。商人忧心不已,便想到收养一个年纪相若的女孩,好慰藉妻子,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那封信劝宋梨来重庆一趟,说不定跟那对夫妇投缘,可得一个安身之所,信外还附了一锭银子充作路费。
宋梨虽不是什么官商富户的闺秀,但也是武林名门之后,出身清白,人又长得娟秀,因此那两人才敢托东家举荐。味江镇毕竟是穷地方,宋梨在青城派时,哪里捱过这种苦生活?要是得大城的商贾收养,将来定可嫁得一户好人家,未尝不是美事。在镇民七嘴八舌劝说下,宋梨愿意了,镇民马上为她打点行装,雇了车子,两天后也就出发了。
这是她一生第一次离开青城山。
——却想不到会是这样。
宋梨一个年轻少女远行,自然甚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从青城山脚路过,正是要东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镇民相熟,于是就托他们带宋梨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城派,知道宋梨是青城后人,沿途十分细心照顾她。
可是商队还没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贼就来了。
宋梨并没有看见事情如何发生。她只是惊恐地躲在那不住摇动的车厢里。外面传来接连的惨号声和喊杀声。不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叫声都有如野兽。
一抹深色的液体,自外泼在马车的纸窗上。
——宋梨回想起个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父亲宋贞身上喷洒而出的鲜血……
车厢外渐渐静下来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种古怪的响声,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宋梨想:是我。我的恶运,害死了这些人。
她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车门,心里期望没有人会过来打开它,车外的山贼没有发现她就离去……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运道。
门缝射进阳光那一刻,宋梨已经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群脏死了的山贼,个个提着染血的刀枪,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宋梨想:那个给小六一招就打败的「鬼刀陈」,大概就是跟这些贼一样的人吧?
假如是从前,只要说出「青城派」三个字,这些人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头发。但是今天宋梨绝对不敢说。世上已经再没有青城派了。这些山贼当中,更很可能有从前吃过青城派教训的家伙。说出来,下场可能只会更悲惨。
山贼杀人后流露的目光,令宋梨想起当天上青城山来那群身穿黑衣的武当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宋梨宁愿面对的是他们。
——要是当天就给他们一剑杀了,多好。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山贼,率先伸出手来,一把抓着宋梨的下巴。眼神明显流露出邪恶的欲望,嘴角已经溢出唾沫来。
宋梨回想在山林中,曾经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轻、强壮而充满热力的手臂,轻轻抱着她。她半像闹着玩,其实心里很认真的,仰起头将自己的唇片印在他嘴上……
这回忆已经成了宋梨人生仅存最珍贵的东西。但连这个也快将被撕碎了。
这时却有一人伸出手来,握住那山贼头目的手臂,头目顿时收起笑容,放开宋梨的脸蛋。显然这第二个头领的地位比那小头目更高。
那头领身穿同样染血的衣服,只是质料比其他贼匪都更好。
他把宋梨拉近车门,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和身体。
「这是好货。别糟塌了。」
「可是……」小头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卖得好价钱,你怕买不到漂亮女人吗?」
就是这样冷酷的对话,决定了宋梨的命运。她自己无法确定,这运道算是好还是坏。
宋梨就这样继续给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山贼带到什么地方。
两天之后,车门又给打开来。这次出现在门外的,除了那个山贼大头领,还有一对男女。他们的衣着比山贼光鲜得多。但眼神却一样的阴险。
当中那妇人看了宋梨几眼,点了点头。车门再次关起来。宋梨听到外面传来数算银两的声音。
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宋梨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辆马车,又塞进另一辆更大的。车里有其他几个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样的惶恐。有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给拉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转过好几辆车,曾经短暂成为同伴的女孩也换过了几十个,新遇见的女孩总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转换车子,她就听到车外那数算银两的声音更沉更多。已经不知走过多远。
宋梨估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入春夏之交了,但气温却不怎么特别温暖,晚上还有凉意。
——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这是因为往北走的缘故。
终于,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车子了。
宋梨跟同车的四个女孩踏出门来,发现身处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们像待宰的羊儿,一排地站在院子里。
两个灯笼朝这边接近过来。拿灯笼的两个高大汉子在前开路,身后还有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两个汉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们脸前举起灯笼,好让后面那个男人能够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灯光,仔细地看每个女孩的脸好一阵子。直至他点了点头,才轮到下一个。
最后一个是宋梨。
灯笼映到近处来,宋梨才看得清楚,那个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势。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衣袍,但那衣服其实并不太适合他。身姿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只是这么随便行走,就已经教人想象他一身战甲、手提弓枪的模样。
这主人的强悍气质,宋梨非常熟悉——在青城山上,她天天都跟这样的人共处。
灯笼举起来。主人细看着宋梨那带点惊慌的脸。
宋梨同时亦看见这主人的脸,上面多处都是伤疤,尤其脸颊跟耳下两道最为显眼,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从两个伤口对穿而过。
主人瞧宋梨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就跟两个提灯笼的侍从离开了。
站在黑夜里的宋梨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
「我跟你相遇,并不是偶然的。」
姚莲舟说着时,一双赤足在木板地上缓缓地滑过,同时腰肢沉着转动,肩臂舒展,一切都那么协调。赤裸的上身,每一条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隐藏着弹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进入这里,亲眼看见武当掌门练武,是世上多少人梦寐而不可得的机会。这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她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无法不去想,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觉自己的渺小。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要跟着他来。
——偌大的武当山,却并无她存身之地。
「那时我在西安住进了妓院,是有原因的。」
姚莲舟立起一个弓步,一边缓缓打出一式「撇身捶」,一边又说。
殷小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当然了。妓院就是为男人而开的。男人去妓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妓院,是因为怀念我的师父。」
姚莲舟打到最后的收势,双臂慢慢垂下,双腿立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结实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练功打拳时最忌开口说话,尤其练这等讲究深长呼吸的内家武术。姚莲舟如此边谈边打,一套拳打完却无半点气喘,可见他功力之深湛,身体也已从中毒完全康复。
小妍听见他这么说,甚感奇怪。
——师父?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快马去了谷城。」姚莲舟抹抹额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们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他掏出银两来,给我买了那儿最美的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脸红得通透,几乎想捂着耳朵不听。但姚莲舟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师父这样做,是要让我以后不轻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视玄武神的脸,仿佛从那儿看见已逝的师尊公孙清。
「当天他对我说:『一个武者不可屈服于任何东西。甚至是对女人的爱慕。』」
他的视线降下来,跟小妍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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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莲舟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练剑磨出的掌心厚茧。又粗糙又硬。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不懂得要怎样向你说我的心情。在这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姚莲舟这时说话,再无平日的自信与悠闲,显得很努力,却又有些不安,话语也变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实就已经很想带你回来……可是我不知道,回来以后我能够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因此就那样问了你。幸好,你选择了跟我回来。」
爱一个人,就是要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点;但姚莲舟的战士本性,却在不断抗拒示弱。在爱情上,他无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姚莲舟热烫的胸怀里。
「刚才看见外面那些弟子,你应该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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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伟大的男人,同时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爱一个人,你永远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爱。
小妍用额头支在姚莲舟的胸口,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泪水跟他的热汗混和了。
正如姚莲舟现在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师父公孙清的话,小妍也是在此刻,才完全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书荞姐的话。
那不是劝止。而是羡慕——久历风尘的书荞,羡慕小妍能够如此不计后果地喜欢一个男人。即使那个男人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这等勇气,与武当武者意欲称霸武林的宿愿,不遑多让。
◇◇◇◇
锡晓岩回到位于东面山腰的住处。那是一座外貌朴素的灰色院落,半隐在树林中,占地甚广,可住五、六十人,是武当派其中一座高等弟子的宿舍。
院内打扫得很干净,但陈设非常简陋。一行接一行都是整齐排列的睡床。墙上挂满了替换的制服、练习用的兵器和各种器具。唯一可称特色的是一个小书柜,塞着好几排已经残旧的武功典籍。
锡晓岩走到自己的床前,却见床上坐着一人,正是「镇龟道」的师兄陈岱秀,拿着一件黑衣,正在埋头用针线缝着些什么。
陈岱秀发现师弟回来,只略抬头说:「快行了,再等一回儿。」又再垂头缝线。
锡晓岩不明所以,只好坐到旁边另一张空床上。他不禁伸手摸摸床板。这张床属于他哥哥锡昭屏。床板上明显有一边凹陷得厉害,是哥哥那异常的右肩造成的。他沉默无言。
「好了。」陈岱秀双眉一扬,咬断了黑线,将手上黑衣展开来。
锡晓岩看见,是「兵鸦道」的黑战衣。左胸处缝上了白身黑眼「阳鱼」的半边太极绣章。
「我已经跟师副掌门说了。他也同意。」陈岱秀说:「从今开始,你从『镇龟道』转为『兵鸦道』弟子。阵前征战,才最适合你。」
「谢谢……」锡晓岩拿过黑衣,双眼变得湿润。这是跟哥哥一样颜色的战衣。
——我要继承他未做完的事情。
虽然才回家不久,锡晓岩已经急不及待要去练武了。他把「兵鸦道」制服换穿上,发觉右边缝上了一截格外宽长的衣袖,正好适合他的奇特右臂。锡晓岩感动地瞧着陈岱秀。陈岱秀向他笑了笑。
「快去。在旅途上看见你那郁闷的样子,讨厌死了。」
锡晓岩提起木刀,奔出了院舍。日常练习的「星凝武场」,就在一条不足百尺的上坡道之外。
这「星凝武场」得名,乃因场地两边都是一种奇特的岩石,通体青蓝,其中满含点点不明的矿物,近看时有如发光的繁星。尤其到了月圆之夜,那无数点状的反射光华,更让人有置身星海之感。
锡晓岩进了武场,只见练武的人数只半满,就知道叶辰渊副掌门所率领的四川远征大军还没有回来。
他看见在武场一角,焦红叶正独自一人,用左手比划着剑招。
西安「盈花馆」屋顶一战,焦红叶左臂给练飞虹的飞刀钉中,还好没伤及筋脉,旅程上已经痊愈;但童静那「截脉」一剑,却废掉了他右腕的运劲能力。苦学十几年的剑术,就在一瞬之间失去。
可是焦红叶已经开始改练左手剑。右手的剑法没有了,但脑袋里和心里的剑法还在。「兵鸦道」的战士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就算要用牙咬住剑柄,他也会继续练下去。
锡晓岩走进武场的人群之间。没有人向他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忙着专心锻炼。对于这种冷漠的气氛,锡晓岩一早就习惯了,更视为理所当然。他自己练功时也是一样。
途中他看见一人拄着拐杖,跛了的右腿肿得很厉害,却还在场上指导别人练习。他是「镇龟道」的资深师兄廖天应,胸口有「太极」标记的高手。廖师兄大半年前就已经宣布成为「殿备」,准备挑战师星昊副掌门。原来这一战已经有了结果。
在武场旁边也有人没在练武,正是也刚刚回山的符元霸及唐谅,他们正跟一个独眼跛手跛足的师兄交谈。锡晓岩认出是姜宁二师兄。姜宁二虽然只负责在最初阶「苍云武场」打理杂役,但他向来甚关心门派事务,常在武当山各处帮忙。他特意过来,自然是想知道西安发生的事情经过,锡晓岩见了也不感到奇怪。
锡晓岩走到一座用来练刀剑兵刃的木人前,那木人四处都是斑驳痕迹,身上包裹的麻布也已有多处破裂,露出布下的稻草。
锡晓岩右臂提刀,却没有劈出,只是反手握住,反而左拳轻轻一摆,击在那木人的胸膛部位。
回程的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无法不回想起与荆裂战斗的情景。杀兄仇人就在自己跟前,却错过了诛杀的机会,还几乎被对方摔死。他心里生起强烈的悔恨和愧疚。
——假如我有听哥哥的话……
他左臂再次发劲挥打,这次击出了兄长生前的得意技「两仪劫拳」,拳背扭转向内,拳锋从旁狠狠砸在木人头颈侧。因为特殊发力的关系,拳头碰上木头并没有弹开,反而像软鞭般黏住木人。锡晓岩这拳,已有兄长的七、八成功力。
这时锡晓岩回忆哥哥的打斗方式,又想象他与荆裂比斗时会是怎样。
锡晓岩想着时,左手继续一拳接一拳打出去。他的身姿也改变了,变成近似锡昭屏的侧身对敌架式。他没有哥哥那岩石般的右手「臂盾」保护,但他有刀。
右手以长刀作盾;左手以柔劲挥拳……锡晓岩开始在摸索,如何将哥哥的近身搏击之法,融入自己的武技里。
——行了!只要将「两仪劫拳」练好,右刀左拳,就能够弥补我近身战斗的不足……
这时锡晓岩挥出一拳后,却突然化拳为爪,抓着木人的肩部,将自己拉得更近。
——不对……那个荆裂还能够作更接近的缠斗!「两仪劫拳」还不足以应付他……还要更多……
他这时垂头看看自己制服的左胸部位。半边的「太极阳鱼」。在他眼中,却只看见缺少了的另外半边。
锡晓岩放开木人,在「星凝武场」里四处走,终于找到尚四郎所在。
尚四郎衣服底下,仍然用布条紧紧包裹着胸膛。少林武僧圆性所打的一拳「十字分金」实在强劲,尚四郎内伤还未全好,用劲呼吸仍有痛楚,只能轻轻作招式演练,未能够全力练习。
「可以指点我『太极』化劲擒摔的要诀吗?」锡晓岩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向尚四郎师兄说:「没有了这个,我的武功也就还有弱点,将来还是打不过那『猎人』!」
尚四郎平板又平凡的脸没有什么反应。但他停下手来。
「有条件的。」
锡晓岩愕然。武当同门之间交流武功心得或是互相指导,从来都没有私心。
「你也得指导我『阳极』的发劲法门。」尚四郎继续说:「下一次遇见那少林秃驴,我要回敬他更强更硬的拳头。」
「可以!」锡晓岩兴奋地回答。
尚四郎很少笑。但这时也忍不住露出牙齿。
两人都已下定决心:再次遇上宿敌之时,自己胸口上所挂的,将会是一个圆满的「太极」标志。
可惜的是,姚掌门已经在天下武林面前许了五年不战之约。也就是说,无论锡晓岩练得有多快,再次与荆裂比试,都得是五年后的事。
一想到这个,锡晓岩就急得快要发疯。他无法等待那么长久。
——尤其是他知道荆裂身边,还有一个他更想见的人。
那又长又弯的刀光。如云的发髻。麦色的光滑肌肤。战斗时英气逼人的美丽脸庞……
锡晓岩仿佛无意识地举起长木刀,遥遥指往山下远方。
他心里在想:要再见她。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第四章征途
「姐姐……」
在无尽的黑暗中,岛津虎玲兰听见,那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正在呼唤她。
她惊恐得身体不断颤抖。
声音渐渐接近。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身影。
年轻的弟弟又五郎,脸色惨白如纸。嘴巴不住吐着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蹒跚着一步步向虎玲兰走近。他右手抱着染满鲜红血污的肚子,左臂则无力地垂着,肩头积着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荆裂木刀劈伤之处。
虎玲兰在黑暗里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含泪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鹿儿岛第一男儿」的弟弟。他脸上已再无往昔的鲜活生命力。血不断从切开的肚子涌出,流泻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个接一个鲜红的脚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将染红的手掌摊开:「……我连切腹也只能用单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兰的脸。
「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男人呀?……你到明国来,不是为了找他复仇的吗?你看看……我的肩头是给他废掉的!我实在无法在这种屈辱中活下去……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记了吗?……哇!」
又五郎凄惨的语声,渐渐变成愤怒的嚎叫。那只染血手掌伸过来,狠狠握住虎玲兰的喉颈。
她只觉呼吸很困难,弟弟却更猛烈地呼叫着。
「呀!……」
手指越收越紧,快要将她的颈项捏断……
虎玲兰惊醒于明媚的阳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周一切都仿佛并非真实存在。
虎玲兰摸摸咽喉处,确是一片黏湿,但并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记唤醒她的猛烈呼号,来自山坡的另一边。
呼叫的人是心意门的大胡子戴魁,他正在演练「心意三合刀」里的一式「横刀」,猛烈呼喊是吐气开声所致。
荆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着长倭刀,正专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这简朴中蕴含巧妙发劲角度的刀招。
相隔几十尺外的另一头,燕横也在全力练习,手上拿的一长一短木剑与「雌雄龙虎剑」相若。木剑在他身前交错挥舞,破风之音大作。
练飞虹手里把玩着绑红巾的飞刀,盘膝坐在燕横旁边一块岩石上,一双鹰般的锐利眼睛,密切注视燕横的每招出剑动作。
「别只顾快!」练飞虹嚷着:「再绵密一些!」
燕横点点头,手上双木剑节奏挥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织。下盘双足也随着剑招变换交替,乍看他的动作好像在表演什么杂耍舞蹈一样。
至于童静,本来自己一个在山坡一角练剑,这时看见燕横正在接受练飞虹的指导,忍不住停下来看他的长短双剑。两柄木剑层出不穷的交叠变化非常好看,令童静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张开来。
「娃儿,好看吧?」练飞虹发现了,向童静微笑说:「我来教你,怎么样?」
童静却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理会练飞虹,自己继续练习已经学会全套的青城派「风火剑」。练飞虹无奈地搔搔头发。
看见同伴们如常在阳光底下努力修练,虎玲兰的心才稍定下来。她只感口干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清水。
可是梦境中那股内疚还是挥之不去。又五郎的鲜血仿佛还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荆裂。此刻荆裂已经提起倭刀,正在依着戴魁所教的心意门「横刀」,练得兴致勃勃。
——你喜欢的是荆大哥。
——谁都看得出来。
虎玲兰回想离开西安前那一夜,童静在黑暗里说的这些话。
那夜本已极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着;次天出城时因为分神,差点儿给马儿抛下鞍来,荆裂看了都觉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撑地站起来。荆裂挥刀的背影,还是令她神往。可是这刻看见,又别有一股苦涩。
——谁都看得出来……那么他也看得出来吗?
——可是他连一次也没有向我表示过什么……
经历西安之战,她更清楚了解,荆裂的人生里追求的是什么,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险峻困难。
一个被如此宏大志愿占据着生命的男人,心里还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吗?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无法开口问荆裂。问,就是认输了。
岛津虎玲兰,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认输。
最初她只身西渡中原找荆裂,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来狠狠打败他,为弟弟报仇的。但她同时也无法完全压抑对荆裂那股隐藏的倾慕。
如今与他经过了两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历险,她就更再无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战斗稍息。这一段日子里,虎玲兰的心渐渐陷入一片混乱:假如他根本不爱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为了跟童静与燕横的友情,不舍得就此离开?还是只因我已经别无他处可去?……
——虎玲兰瞒着父亲萨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为大逆不道之举,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萨摩了。
「战斗,需要同伴。」
在四川时,荆裂曾经跟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的意思是说:你需要同伴。但虎玲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这样的感觉: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里多渴望,荆裂真的会这样对自己说。她的脸颊泛出红霞。
可是不一会儿,梦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现她心里,教她感到羞愧。
——难道又五郎的亡灵是在警告我,不该这么苦苦追着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吗?
巨大的苦闷。
虎玲兰呼叫了一声,拔出野太刀来,猛力挥砍向树上的枝叶。绿叶在猛烈刀招中飞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这呐喊而愕然,回过头来看她。只见长长的刀身连闪,虎玲兰整个人像裹在刃光里。众人见她正在拼命练刀,也不为意,又再继续练习。只有荆裂,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在干吗?……
虎玲兰察觉荆裂的目光,却刻意不去看他。
这时练飞虹拿起身边四尺来长的鞭杆①,跳到燕横身前,把一端杆头朝他右下方刺过去,同时喊一声:「左!」
『注①:鞭杆并非指软鞭,而是中国西部一种短杖棍棒的称呼,一般约四尺长,本为民间驱赶牛羊之用,或作山路远行的手杖,后来兼用于护身,渐渐演变成一种武术兵器。』
燕横急忙将左手短剑下压,挡住逼过来的鞭杆。
练飞虹一记接一记地继续刺出鞭杆,每记都同时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横就要按他所说,用左剑或右剑去格打那杆头。
练飞虹其实只用半力喂招,将那鞭杆当作标的给燕横练剑。这练法困难之处在于练飞虹那强逼的左右口令,有时候鞭杆来向,明明用左剑去挡打最为顺畅,燕横却被迫要用右手剑击打;再加上练飞虹的口令并无顺序排列,有时梅花间竹,有时连喊六、七记都是一边,节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剑更要顾着准确击打那鞭杆,比先前燕横自由挥舞的剑花要艰难许多倍。
——但是要练到双兵器能一心二用,犹如各有脑袋指挥,这是必经的锻炼。
燕横运剑时必须全神贯注,耳听口令,目盯标的,体力消耗跟实战相差其实不远。他双剑翻飞之间,已经格打了六、七十招,渐渐气喘起来,有两记鞭杆错过了击打的时机。
练飞虹抽回鞭杆跳开,燕横的双剑才停下来。
「今天练到这儿差不多了。」练飞虹微笑说。他虽只是轻松半力出杆,但一头大汗,似乎也有点疲倦——始终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燕横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但脸上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反而非常兴奋,仍然在缓缓比划着招式。
这是看见自己进步的喜悦。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安,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东行游历修练,不经不觉已经走到湖广省东北来,此地乃是汉阳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这几个月来,燕横除了继续跟荆裂学习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练飞虹和心意门戴魁的指点,尤其是从飞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来就擅长各种双兵器,以左右交替变换的「花法」,令敌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胜。燕横跟他学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时,累积了许多实战心得,双剑技艺进步神速——虽然跟真正的「雌雄龙虎剑」还有很大距离。
「练得不错。」练飞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横肩头。
「多谢前辈!」燕横倒提一双木剑抱拳。一想到眼前这位武林名宿,是师父何自圣生前好友,痛失师门的燕横,对练飞虹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敬重。
这时练飞虹的笑容却变得狡猾,伸臂揽着燕横的肩:「好……那么轮到你去教她了……」他说着时瞄一瞄站在远处的童静。「记着……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给她……」
「是的……」燕横带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练飞虹手臂松开,拍拍燕横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横红着脸,干咳一声,装起一个严肃的样子,朝童静勾了勾手指。
童静鼓起腮走过来,同时眼睛带着不服气地瞧向练飞虹。
顽童似的练飞虹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连跑带跳走到荆裂跟戴魁那头去了。
「快来。开始学新的剑招了。」燕横催促说着,用汗巾抹抹脸。
童静狐疑地问:「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剑法吧?」
「你忘记了在成都时,荆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过什么吗?我们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不许问,不喜欢学的话,你可以走。」
童静怒瞪燕横,咬着下唇强忍不反驳,然后开始学习他教的新招。练习不久,她就渐渐忘记了这股不快,专心演练剑招了。
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那刺伤了武当派高手焦红叶的一记快剑,令在场所有武林人士震惊,童静至今对此事还是回味无穷。她也不明所以:自己当时怎么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剑?之后一直努力练习,她都没能够再打出一样的剑招。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抑制心里的巨大喜悦:一个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经在前方短暂打开过一扇窗子,让她确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头——而且自己确实有走往那儿的潜质。
——只要我比以前更拼命修练,总有一天能够再一次刺出那样的剑。接着是两次。三次。然后随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这股动力驱使,童静几个月来既努力又快乐地练剑,甚至连跟燕横吵嘴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都减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烦厌的,是那个自称叫「先生」的老头。
童静此刻正练着燕横新教的剑招——其实是崆峒派的入门剑法「十五练手剑」——一边瞧着练飞虹,心里很不是味儿。
童静毕竟聪明,早就看透了练飞虹跟荆裂和燕横的「阴谋」。她离开爹爹,跟着荆裂等人走到这么远,就是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讨厌被人摆布;但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比学剑更重要的事情。她无从反抗。
——好!剑法我会照样学!可是别指望有生之年,我会叫你一声「师父」!
练飞虹正在与荆裂研练飞刀的法门。崆峒派暗器手法出众,奇招甚多。荆裂上次略胜锡晓岩,也是靠投掷兵刃抢得先机,自然很有兴趣学习,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层楼的战术;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听着,心意门虽无暗器飞刀等武功,但难保将来不会碰上用暗器的敌人(他没有忘记,武当派就有那个叫樊宗的飞剑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范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馆」,荆裂已见过练飞虹的铁爪飞挝跟飞刀,出手如何轻松漂亮,早就很想学学。他得到练飞虹指点不过几次,已然掌握其中窍门,用上那鸳鸯钺镖刀和链子枪头时,大有进境。
只见荆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枪头就直射而出,直插数尺外的树干。出镖手法缩小了,自然大大减少让敌人察觉的预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说:「荆兄的学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练飞虹一边看荆裂练镖,自己双手则拿着鞭杆当作双手长刀把玩,正在复习早前荆裂教过他的日本刀法——练飞虹毕竟是武痴,但凡看见新鲜武艺,不管是中原还是海外的都想学,荆裂亦未私藏,诚心地跟他交换武技。
荆裂收回枪头的链子,走到练飞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横和童静那头。练飞虹看过去,见童静正用心练习崆峒剑术,眼里都是笑意。
「先生你认为燕横这小子如何?」荆裂又问。
「这家伙直肚直肠,学东西专心致志,好。」练飞虹翻动着杆棒说:「可是他要是想练好双剑,那就得改一改性子。双剑讲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时压制对手,或左右变换迷惑敌人,心思要细巧些、复杂些才能练得到家。」
「所以前辈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动双剑的花法?」戴魁问。
练飞虹点点头:「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实在对战时很难派上用场。我这是在锻炼、打开他的心。」
荆裂瞧着练飞虹,心里想:
——这位飞虹先生,的确有当名师的资格。
「荆裂你跟他就刚好相反。」练飞虹突然又说:「你学习天分的确很高,而且游历的经验丰富,所学非常博杂广泛。可是你没有能将学得的技艺彻底融会,又不断好奇去学新的东西,长此下去就成了贪多务得,难将武功提升到另一层次,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他苦笑,又补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样。」
荆裂收起平日的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语。
练飞虹的话,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过的强敌锡晓岩。
锡晓岩正是专心致志,将一招「阳极刀」练到极处,当天荆裂要破他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样战术和地形才能稍胜他;数年后,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定必更上层楼,其时用奇招还破不破得了,荆裂真的全无把握。
——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练飞虹遇上何自圣一样。
「别走我的老路。」练飞虹收起鞭杆,向荆裂告诫:「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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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裂垂头,左手按住腰间那柄裴仕英所赠的雁翎刀。
练飞虹是继裴师叔后,荆裂遇过最好的老师。刚才练飞虹所说一番话,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诲相反,但其实并无矛盾。
只因十年后的荆裂,要开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阶段了。
练飞虹这时却又抓住戴魁:「来!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们心意门那出拳发劲的法门!」他刚刚才叹息,自责因贪图多学武艺而误了造诣,转头老毛病又改不了,对新的武技跃跃欲试。
荆裂自行走开了,心里在琢磨练飞虹的启示。
这时他看见,虎玲兰仍在呼喝着不断挥刀,她看来已颇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乱。
荆裂于是走过去,蹲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语向虎玲兰说:「勉强练会受伤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兰猛烈地叫着,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横斩向荆裂的脸!
——自从西安之战,在力量上彻底败了给锡晓岩后,虎玲兰几个月来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日夕以他为假想敌,誓要练出能凌驾「阳极刀」的刀招。
这「青岸」猝然来袭,速度又比荆裂想象中更快,他只能及时仰头闪避——
血花溅起之际,虎玲兰心神激荡。
其他四人都因为虎玲兰那叫喊回过头来,同时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荆裂仰身从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兰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双手剧烈颤震。
好一会儿荆裂才终于爬起来。他右边眼肚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的破口,鲜血涔涔而下,染满了整半边脸。
荆裂的神情却出奇的没有半点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着,以不解的眼神瞧着虎玲兰。
虎玲兰双目如蒙上了雾。不久,泪水开始从眼眶流下来。
——这是荆裂第一次看见她哭。
虎玲兰只是无言将野太刀搁在肩头,转身步去。
◇◇◇◇
当天午后六人就入了汉阳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顿了马匹行装后就上了城街。
这汉阳乃是长江中游商旅必经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华,两旁商店卖的手工衣饰甚多。童静看见许多新鲜玩意儿,禁不住就驻足观看把玩。
众人看见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这种时候,童静总是拉着虎玲兰一起赏玩。但此刻虎玲兰铁青着脸孔,远远留在最后头,失却了往昔那爽朗的气息。童静见了也不敢去唤她。
燕横与童静在这商店街并肩而行,一时回想起从前在青城山,与宋梨在山脚味江镇上游玩的情景。宋梨每次总是哄得他买些什么小玩意儿送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
「你看!」童静拉拉燕横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街上一个小摊子,插满都是七彩的面团人偶,有各种神仙人物和武将造型,手工很是细巧。
「这个!像我吗?」童静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人偶,是个全身披挂战甲的女子,手执宝剑。
「这是谁?」燕横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这个你也不知道?」卖人偶的大叔咧着牙齿笑说:「代父从军的木兰呀!」
燕横在青城派长大,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从没听过,自然不知。
他看见童静瞧着这人偶时双眼发亮,又再忆起宋梨,一时感触,就温柔地问她:「买给你好吗?」
童静没想到燕横竟会这样说,只是呆呆点了点头。燕横也就掏出铜钱付了,将那木兰人偶拔起,交到童静的小手上。
童静爱惜地拿着人偶,含笑问燕横:「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看见你喜欢嘛。」燕横耸耸肩回答。
童静转着手中人偶,别过头不再看他。燕横以为她又在闹什么别扭,不解地搔搔脸。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边脸包扎着的荆裂终于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饭的地方。」
他们六人衣饰奇怪,身上又带着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着。但汉阳毕竟是个大商埠,人们早就见惯往来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侧目。
荆裂向途人打听,直到了城内最贵的一家馆子「鸿雁楼」所在,也就领着众人走去。
他们今夜要摆一桌饯别酒。
◇◇◇◇
燕横将杯中酒干了,只感一股热流冲上了鼻子和脑际。他强忍着,闭气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戴兄,想不到这么快要分别。」
戴魁微笑着也干了一杯。桌上摆满都是童静叫来的大鱼大肉。可是分离在即,六人都无法开怀大嚼。
「当天西安一场血战,我心意门死伤惨重……」戴魁说时收起了笑容:「我身为辈份最长的『内弟子』,没有亲自将众师弟的遗体带回去,又未向师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着几位游历练武,其实于师门有欠,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你这也是为了师门的将来呀。」童静说时一脸愁容。她跟这位豪迈直性的叔叔相处几个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师父不会怪你的。」
「走到这儿也够了。」戴魁说:「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这次出来,不是单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诣,而是要将所学带回去,帮助本门他日对抗武当。这几个月得蒙练前辈、荆兄你们的指点,真是受益良多。与武当开战之期说远不远,我还要花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思考,将所学融入本门武技,并且将这些新技艺教给同门,因此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谢你。」荆裂亦举杯。他说话有点儿含糊,只因脸上刀伤才刚止血,怕脸容动得太多,伤口又再破裂。「得你传授心意门『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运劲上又有更深体会。说不定下次再碰上那个姓锡的怪家伙,能够正面将他的刀打掉。」他说时忘形一笑,刀伤刺痛,不禁皱眉。
众人一看他包扎的脸,不禁沉默,瞧向虎玲兰那边。
虎玲兰只吃过一点饭菜,就独自离席,架起一边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怀里,脸朝着窗外夜街的点点灯火。
只有练飞虹没有理会,仍对戴魁说:「对!心意门讲究意劲一体,朴实浑厚,确是上乘武学!」他说时嘴巴里还在嚼着牛肉,又同时呷了一口酒,嘴边的花白胡子都沾着饭粒酱油,童静看见露出嫌恶的表情。
戴魁听见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辈,对心意门如此推许,很是欢喜。在西安损兵折将,曾教他对本门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荆兄,此后你们要往何处去呢?」戴魁问。
荆裂没能回答。自从立了那个停战约定,武当派不再出兵征讨,荆裂也就没有了追踪打击的目标,这四个来月确是有些惘然,带着众人出了关中,就只是一直向东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练,却未有什么目的地。荆裂十年来都是游子,从没想过要在哪儿长久停留。燕横更是对家门以外的天地充满好奇,因此也没反对这漫无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办。」荆裂突然想起来,将搁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开布包拔出鞘来。
那已经哑色的刀身上到处是斑驳的痕迹,锋口更有十来处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这一柄。经过连场战斗,我们手边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损,不找个师傅磨磨,难保哪次不会整柄坏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给一般寻常的磨刀师傅。」
——淬磨刀剑实是一门大学问,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师,随时把兵刃磨坏,或者缩短兵刃的寿命。尤其燕横手上的宝剑「雌雄龙虎剑」,寻常民间的师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极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门的尹英峰掌门,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辈,也是八卦门里的好手,他数年前曾来我们祁县总馆作客。我当时曾听他说,江西庐陵有位甚闻名的磨刀师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剑的技艺称绝一方,就连『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那柄八卦大刀,都亲自带着南下托他打磨!那庐陵就在江西省偏西处,距离此地虽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遥远。荆兄你们何不去拜访他?」
荆裂出身南方福建,练飞虹偏处甘肃,他们对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实所知不很详细,未有听过这寒石子的名号。但如果连尹英川都要亲自从徽州南下找他,这磨刀师肯定不同凡响。
「呵呵,好啊!」练飞虹拍拍手:「老夫这么多件兵器,就去找这个什么寒石子,一次过都替我磨利!这一程划算得紧。」
燕横也点头同意。他既保管着本门至宝,自然希望好好保养,平日也都殷勤为「雌雄龙虎剑」上油防锈。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与这寒石子前辈一会。
「明日戴兄一个人上路,可要加倍。」荆裂这时却说。
「怎么说?」戴魁感到奇怪。
「其实自从离开西安之后,我感觉到我们似乎一直被人跟踪监视。」荆裂凝重地说:「虽然没有十分肯定,那感觉似有若无,可是几个月来都常常出现。」
「这么巧?」练飞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几次也是这样想啊!还以为我师妹追来找我,逼我回去当掌门了……」
燕横心想:荆大哥平生纵横四海,这股直觉自然敏锐;练前辈亦是老江湖,曾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与马贼周旋多年。假如两人都有相近的察觉,真有人跟踪的可能就很高了。
「荆大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童静带点不满地问。
「你们,还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们,是避免你们显得举止紧张,那就等于让跟踪的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荆裂冷静地回答:「永远别让敌人知道你知道什么。在重要时刻,这一点随时能救你一命。」
荆裂虽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对荆裂更加佩服。
「荆兄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我想不透……」荆裂摇摇头:「可是跟了这么久,事不寻常。而且既然是从西安开始跟踪的,必然与那儿发生的事有关。戴兄请细想:姚莲舟入关中之行,顶多也是一两个月的事情,何以消息传扬得那么快、那么广,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门派都去凑热闹?这事情必然有人背后推波助澜,而且势力不小……」
戴魁一直没思考过其中关节,如今经荆裂一分析,觉得确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间,拥有这等耳目的……」戴魁皱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系的人……」
一听「朝廷」二字,燕横愕然。他想起从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与地方官府一向无甚往来。何以会有朝廷中人干涉这武林之事?
「不管是谁,我猜想对方暂时并未有加害之意,否则没必要跟这么久。」荆裂说:「可戴兄还是谨慎为上。」
「我们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来问问?」童静激动地问。
荆裂微笑:「没必要。既然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早晚也会现身。」
众人又谈天一轮,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离开「鸿雁楼」回客栈去。
童静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另一只手拿着燕横送的面团人偶,欢天喜地的领路去。
「刚才来的时候你只顾玩,记得路吗?」燕横问。
「哼,谁说我不记得?」童静笑着就跑向街道前头。燕横没好气地追了上去。
荆裂刻意留到最后头,跟虎玲兰并肩。夜渐深,街上灯火已寥落,两人无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时一样。
荆裂脸颊处的布已渗着一片血红,回去又得换药了。他神色肃穆,却并非为了这伤痛。
虎玲兰表面也一样沉静,但内里如波涛汹涌。她知道下午这一刀,若是再深得几分,荆裂一只眼睛早废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说,荆裂的武道生命,几乎就在虎玲兰的一时冲动之下终结。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给一股寒气包裹般害怕。
——我……为什么……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兰的肩头却在颤抖。
就在这时候,一股温暖从她的右手掌传来,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寒意。
那是荆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握住了她同样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儿岛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样对待妻子的呢?」
荆裂这话说得很轻,但听在虎玲兰耳里,有如雷鸣。
「我还身在一条漫长的征途。」荆裂瞧着只有一点灯笼光华的遥远前方说:「连走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够给你些什么。可是我——」
一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虎玲兰将荆裂的手摔开,再顺势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打在刀伤的同一位置上。
荆裂感到火烧般的痛楚,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血渗满他惊讶的脸,直流到下巴。
「你以为我们岛津家的女人是什么?」虎玲兰抹抹手指间的血迹,野性地笑着:「几句言语就会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厉害的荆裂,这种时刻也无法再冷静说话,一时语塞。
虎玲兰竟不理会他,大踏步就一个人走往街道前头。
「你……是要离开吗?」荆裂在后面焦急地问。「可是我……」
荆裂本来想说一句话:
——我需要你。
可是刚才虎玲兰的巴掌,还有那笑容,令他无法将这句话顺利说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兰站住回头说。一双柳眉几乎皱成一线。「你忘了我来中土找你,是为了什么的吗?」
她拍拍挂在背后的刀子,叉着腰说:
「是要来打倒你呀!彻彻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说不定我会可怜你,把你娶作妻室……」
荆裂听得苦笑。
「我早说过了……」她又说:「在我亲手击败你那天之前,才不会让『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兰说完,继续往前走去。
荆裂愣住了一阵子,然后恢复爽朗的笑容。一笑起来又牵动了伤口,那火辣的感觉,在黑暗中格外强烈。
荆裂没能看见:虎玲兰背向他而走的同时,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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