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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靖夫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卷七夜战庐陵】【卷七夜战庐陵】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论语·泰伯第八》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宏愿,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与崆峒派前掌门练飞虹,五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西安大战之后,武当掌门姚莲舟立下五年「不战之约」,荆裂等五人只得继续游历练武,为寻找著名磨刀师寒石子远赴江西庐陵。甫入江西省境,就得南昌宁王府参谋李君元接待,游说他们加盟王府,背后似有不简单的政治图谋;南下途中又喜与少林寺武僧圆性重逢,并相约在庐陵再聚。
荆裂等人到达庐陵县城,发现当地民不聊生,白天犹如鬼域,转眼即遇上大队凶狠马贼来犯,对方竟自称为「武当派波龙术王」座下弟子。双方展开恶斗,五人各展神技杀贼,两名术王头目为求脱身,不惜牺牲部众大放剧毒,城内一时尸横遍地。
荆裂与燕横于城郊穷追两名恶徒不果,却又碰上另一支前赴庐陵的人马,为首者正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阳明先生」王守仁……
第一章波龙术王
距此千年前的汉朝,道教天师张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处当今庐陵县城东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胜景殊异,处处皆是幽溪飞泉,奇峰险峡,灵气逼人,自唐朝开始已为佛家重镇,其中最气派恢宏的「净居寺」,更为江西第一名刹。
这刻正有两条身影,于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层层五色杂布怪袍,随身长剑随着奔跑而摇晃,鞘尾不时敲在山路石阶之上,发出的声响在山林间回荡。
他们所走的并非登往「净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规模远较「净居寺」为小,所处之地势甚为险要,隐于山峡之间深处,只得这西面一条狭道能够通往。山路两旁与四周山谷尽是参天古木,在这午间时分仍是幽阴一片,再加山雾围绕,别有一股空灵神秘的气氛。
这两个波龙术王座下头领,刚在庐陵县城逃过荆裂等人的追击,先前极恶的气势早丢了大半,跑时姿态颇如丧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轻的白脸男韩思道停下来,倒在石阶上坐下。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放弃了马儿,到此已走了好几里路。韩思道喘着气,脸色比原来还要苍白,好像生病一样。
一脸黄须的鄂儿罕停下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俯视着同伴。鄂儿罕呼吸只略为急促,体力明显比年轻他十多年的韩思道还要好。
韩思道在五色袍子的众多口袋之间翻找,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堆白色药末,正是先前在庐陵县城的比斗中,他用以暗算燕横的「仿仙散」。
韩思道伸出特别留长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点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将「仿仙散」吸进去,随即闭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几抖,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
鄂儿罕趁着这时,整理一下插在腰间那双古剑——是两年前他率领术王部众,残酷围杀一名长沙府湘龙派剑侠夺来的。
「早劝你,别吃那么多。再这样下去,身体都搞垮了。」鄂儿罕摇摇头叹气。
韩思道眯着一双阴险的细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术王也没有管我,你凭什么?」他冷哼一声,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说:「你还不是给敌人一刀劈了下马么?」
鄂儿罕那双无生命般的眼睛,刹那透出杀意,双手握住两腰的剑柄。
韩思道悚然弹起身子戒备,带点心虚地说:「还有气力的话,不如先想想怎样向术王请罪吧!」
韩思道握住剑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儿罕远比自己强。
一听到对方这句话,想到在县城折损了五十个术王弟子之多,鄂儿罕带有西域血统的深刻脸孔一震,杀性顿被恐惧压了下来。他眼睛回复没有生气的模样,双手放开剑柄。
「别以为我是『正护旗』,你这当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鄂儿罕说着迈开脚步,继续登上山路石阶。「别忘了,那『云磷杀』,是你亲手撒的。」
两人深入山峡,林间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路旁树干上,到处有用钉子吊挂的小物,有的是刻着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写着咒语的布条,也有人形或鸟兽状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气氛更显得诡异。
终于到达一座山门,门顶上本来刻着的「清莲禅寺」四个大字早就被人挖掉,两条门柱上的木刻对联也被刀斧削去,改挂上一对写满弯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红幡旗。
过了山门后,「清莲寺」已然在望。两层高的殿宇半隐在山峡深处,乍看竟有点像山寨要塞,寺后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横着一条溪流,只有一条木桥可渡。
本应予人安详与庄严感觉的佛寺,不知何故却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
过了那「因果桥」之后,是寺门前一片空地,此刻甚为冷清。
空地旁边搁着一物,骤眼还错觉是地藏菩萨石像,细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尸身,成打坐圆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雾湿气而腐烂,露出灰色的骨头来,虫儿在空洞的眼眶间钻进钻出。
——正是「清莲寺」原有的住持师父觉恩和尚。
「清莲寺」正门顶上牌匾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只见不管寺门、柱子和墙壁,全部密密麻麻绘满了咒文和贴满纸符,所用的都是鲜艳如血的红漆。那咒语的笔触急激潦草,漆迹散乱,似乎书写之人,正处于某种狂喜或失常状态之中。
如海的血红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没、吞噬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在寺门前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韩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犹疑着要不要推门。鄂儿罕不安地抓着黄须,神色沉重。
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们害怕,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马之后,要进去面对寺里那个人。
——一个你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呼吸多少口气的人。
◇◇◇◇
山洞的深处难分日夜,但两边石壁上却插满了十来个火把,将洞内照得有如恒常白昼。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动的空气,令洞里异常闷热。一个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头苦干。
要不是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结实得有如钢条,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两边身子,粗细颇不对称,身体有些部分异样地发达。这身肌肉形态,显然是因为长期做某种单调的操作劳动而产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齐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头,各有不同颜色和纹理,都不是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这些石头,更可分辨得出每块的石质,不论粗细软硬皆有分别。
老人手里正拿着其中一块石头,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压到一柄单刀的刃面上,以极精确的角度,一下一下地运劲磨着。
每磨一阵子,老人就将刀抽起来,刃尖对准石壁的火光,闭着一只眼睛细细检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磨刀。
老人极之专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势,完全忘记了腿酸。只见他两腿脚腕处都被铁镣锁着,锁链连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终专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无视如家畜般被锁禁的现实。
在他眼里和心里,就只余下那刀刃的线条。
老人换到第五块磨刀石时,一个黑影在洞壁出现。
影子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观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换下一块石头时,才察觉影子的存在。他停下来。
「这柄刀子好吗?」影子说。声音因为洞壁的回响变得模糊。
「不错。」老人抹抹额上的汗,将石头放下,举起单刀从各个角度视察:「材质和铸工都属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几处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这里是个弱处,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铁甲,会有折断之险。但还不算严重。」
老人垂下刀,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比起你的剑,还差得多。」
那影子耸耸肩。「差在哪儿?」
老人一想到那柄剑,收紧了脸容,闭目不语。
大半年前被抓到这里时,老人本来决心,死也不会为这些人磨刀剑——正是因为自己,这伙比盗贼还要可怕的家伙才会给引到庐陵来。
——是我害了这地方的人……
可是当这影子的主人将佩剑递到他面前时,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钢铁,是他生命的意义。眼看着好剑而不拿起磨石,等于要他拒绝当自己。那比死更难受。
那柄剑,他足足用了三个月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去磨。
老人还没有回答问题。那个高大而光头的影子在等着。
「是『气』。」
「剑气?」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唤它什么都可以。」老人说:「总之是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
「从何而来?」
「最初是从铸炼师的心。他在冶铸时,心里想着要诞生怎样的刀剑,那念头就必然会贯注在钢铁里。」
老人伸出手指,抚摸那刀子的刃口。虽然还没有完全磨好,这刀刃已极锋利,但他指头轻轻滑过,丝毫无损,只因具有极细致敏锐的触感。
「然后就是用刀剑的人,日积月累的意念,同样会加持在兵刃之上,改变它的气貌。」老人沉默一轮,又补充:「当然,杀的人多,这意念就更强烈。」
影子微微点头同意。
老人当天第一眼看见这影子主人的佩剑,就看出死在剑下的人绝不少。整柄剑隐隐散着一股邪气。
可是那剑本身铸炼的形貌,又显现出一种极单纯而真诚的追求,纯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这股精纯的锐感从何而来——他一眼就从造型分辨出,是武当剑。
正是这两种极端的结合,深深吸引着老人,无法抑止为它磨拭的冲动。
——透过剑,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听了老人的解释,很是满意。
「你有什么缺的吗?随便开口。吃喝什么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还是要我找个活人给你试刀?」
老人摇头拒绝。为这种人磨剑他已经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里如苦行般劳动,也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会再自由。
那影子转身,缓缓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这时却又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
「是什么?」
「那柄剑。」老人知道可能会被杀,但他无法按捺:「我感受得出来。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项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后,那影子点头承认:「我是为了一个最尊敬的人保管着。」
「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
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
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她当然不怕。纵横荆、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波龙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
「你们……」波龙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
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波龙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波龙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波龙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波龙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波龙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①!」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①:「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龙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波龙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武当山时,为的是什么吗?」波龙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武当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武当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当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波龙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波龙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这是物移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波龙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龙术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物移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②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注②:关于物移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只见正在念咒的波龙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波龙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波龙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物移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极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波龙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波龙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称「大欢喜物移归神教」,确实起缘历史并无记载,相信是元朝时传入的西域诸番教,与中土道教方术及民间信仰合流形成。根据教内相传,立道教祖为一名叫「九九无上师」的人物,当是虚构假托。
物移教本来并无严密组织,元末时期乘着乱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义抗元的白莲教有所冲突。大明开国初期受到禁制扑灭,只有少量的忠实信徒隐居于南阳一带,行事教仪越趋诡秘;到了正统年间,物移教团在当地再兴,并结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无法讨伐,直到百年后才被武当派掌门「铁青子」公孙清率弟子一举消灭。
根据物移教义的宇宙观,众人生存并肉眼可见的世间称为「现界」,只是一片暂时寄居之地;「现界」的上下四方外头,被没有止尽的「真界」团团包围,那是神明和众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实的存在。
在「真界」游荡的魂魄,积累了对享乐肉欲的向往,即会凝之为物,成了在「现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终后肉体消灭,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轮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时,死亡并不足畏,残害肉体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这轮回乃是一个修练过程,目的是最后升格为神。众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长,须在「现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牺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献,包括杀人作祭礼;修教是以各种方式壮大教团,宣扬教威(包括研究武术药物,还有广招信徒);牺牲是自残肉体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为取悦神明,换取其赐下福德眷顾。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圆满,死灭后再返「真界」时即与神明同体(物移教并非多神信仰,认为神明是历来所有成神的魂魄结合为一)。同时为了加快修练,物移教徒在人间都尽力享乐,扩张欲望,好使死后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团因为要实行这种极端教义,开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数其实颇粗浅,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伤,并有药物催谷身体机能,兼且经常下毒和使用机关暗器,战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数百种药物,源起于中土炼丹方术和西域传来的炼金术,其研究方法极残酷,包括掳劫孩童作「试药童子」,及迫使孕妇服药以产生特异体质的胎儿等。
第二章阳明先生
荆裂与燕横,跟童静、虎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童静,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童静几乎就中了波龙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静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童静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童静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静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荆裂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岛津虎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虎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
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荆裂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荆裂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童静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
「不要乱说。」燕横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横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呼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
庐陵城门已在望。这时荆裂他们看见,城门前聚集着很大群人,骤看怕不上百。先前整个县城还像鬼域一样,此刻却是如此闹哄。
那群人远远看见荆裂等人马回来了,顿时激烈骚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疾呼。距离仍远,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难道……敌人的后援再次攻进城来?」
练飞虹一说,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马上进入战斗戒备。
五骑同时拔出刀剑,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反射白芒。二十只马蹄一起加速,泥土飞扬,迎着城门方向疾奔过去。
只见聚在门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荆裂五骑在他们前头急急止住了。
「发生什么事?」燕横急忙问:「贼人又再杀来吗?」
那百余人一起朝着五人跪下。
「太好了!几位侠士回来了!」其中有个县民流泪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说:「我们还怕几位就这样走掉,我们庐陵可就惨了!」其他百姓也都高兴交谈,无不为荆裂等人回来而庆幸。
燕横缓缓收起「静物剑」。他联想起从前那天在灌县「五里望亭」试剑,两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跃下马鞍向众人说:「都起来!不要跪!」说着还亲手将一个年老县民扶起。
荆裂、虎玲兰跟练飞虹各自将刀收回鞘里。他们却只冷冷扫视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发一言。
「哼,你以为他们真的感谢我们吗?」童静从马鞍上伸出「静物左剑」,指向人群:「他们不过害怕,这笔血账要算到自己头上罢了!」
「静!不许你这么说!」燕横皱眉斥责她。
「我不过说实话啦!」童静挥一挥剑,说得更大声:「你忘记挂在旗杆上那两条尸体吗?他们不也是为这县城出头吗?这些人却任由尸体挂着,谁都不敢拿下来!」
众县民一听极是惭愧,红着脸垂下头来。
燕横想到那两具「赣南七侠」的凄惨干尸,知道童静半点没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城门前双方一时都静了下来。众多县民此际连直视荆裂五人都不敢,更何况说话。
后面那辆马车,这时才在六骑儒生陪同下赶到来。人群看见这么一辆寒酸的车子,还有那几个虽带着剑但文质彬彬的儒士,心里甚是奇怪,悄悄交头接耳起来,猜想到底是什么人。
「呼,坐车子也真累人。」
车厢的门帘拨开来。高瘦的王守仁低着头扶着冠从车里跨出,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王县令?」
人群里响起叫声。许多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县民之间好像炸开一锅沸油,百来人轰然争相呼叫。
「王大人回来了!」
他们竟没再理会燕横等,只是拥过去把王守仁包围。几个儒生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制止。其中好些县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脚前。
「天可怜见,让王大人回来救我们庐陵县!」「我没有作梦吧?王大人回来,什么都好办了!」「原来那几位侠士,都是王大人派来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叫喊,情绪很是激动。
荆裂他们看见这一幕,甚是惊奇。尤其燕横,对这位「阳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么啦?」练飞虹不忿气给错当作别人的部下,怪叫说:「他是活菩萨吗?」
更多人因为听闻这些叫喊,从城里蜂拥而出迎接王守仁,转眼之间城门里外已经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门水泄不通。
原来王守仁当年任兵部主事之时,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大奸宦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险死还生;直至四年前刘瑾因谋反伏诛,王守仁得以结束流放生涯,获朝廷重新起用,首个任命正是来江西庐陵当县令。
王守仁此后屡次升官调任,去年被升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职名义上虽主理马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的虚衔。王守仁心中不快,于是一直拖延上任,这年来抽空四出游历讲学。因为路过江西,也就顺道重回庐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状。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抚县民,一面已在暗中观察人群。他留意到县民里年青力壮的只占少数,许多人衣衫颇为褴褛,已隐隐知道不妥。
六个门生声嘶力竭地呼叫了许久,才令人群冷静下来。
「我听说今天县城里死了许多人。带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说。
众人连声答应,也就簇拥着王大人往城门走去。
「不行!」这时一声猛呼,只见荆裂仍高坐在马鞍上,挥动闪闪寒光的倭刀,县民见了他这威势,一时都吓得呆住。
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吃一惊,以为这个穿着蛮夷之服、容貌姿态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发难了,一一握着剑柄。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门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这山野村夫竟敢阻挠?」说时腰间剑已拔出寸许。
「笨蛋!」另一边的练飞虹将马儿催得踢起一双前蹄,唬得众人后退。他接着怒笑:「我们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荆裂将倭刀回鞘,冷静地说:「刚才交战之地,此际剧毒满布。想要命的,就别随便走近。」
众人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说:「荆侠士,我看阁下江湖经验丰富,必有处置之法。有劳。」
荆裂下了马来,朝王守仁点个头:「先生不要客气。」
——荆裂就连对着宁王的亲信也一样倨傲狂妄,可这位王大人,却令他不由自主礼貌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荆裂这就率着燕横等四人,牵着马儿入城。王守仁与群众在后跟随。
进了大街,王守仁看见沿途两旁许多丢空破败的店铺和屋子,不禁叹息摇头。
——唉,才走了一年许,又变成这个模样……真个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战那小广场,只见旗杆底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触目惊心。
之前被练飞虹所伤那个生还的波龙术王弟子,中了一记铁拳,仍然昏卧在地上。练飞虹上前察看他,确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将这俘虏拉出来,吩咐县民将之缚起,又为他小腿拔出飞刀止血。
荆裂看了好一会儿,向王守仁说:「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极烈的药粉之下,现在那边四周,不管尸体和地面也都散着毒,皮肤稍沾上,随时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处置?」王守仁看着堆叠的死尸,眼中泛出悲悯之色。
「先着人尽量多打水来,冲洒到死尸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飘散,并且把毒性冲淡。」荆裂说:「洗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将死尸用厚布包裹,运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荆裂瞧瞧那广场四周,叹息着又说:「即使如此,毒药还是会吸进土里,恐怕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这地方围起来,严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这就吩咐县民去照办,更叮嘱他们要用粗布包裹双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这时荆裂绕过那广场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战过的饭馆,取回遗在内里的兵器。一个波龙术王弟子的尸身躺在饭桌上,荆裂从死者身上拔出鸳鸯钺镖刀,用那尸体穿着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渍。
王守仁在门生和几个县民陪同下跟随进来。他看见那些打扮奇怪的尸体,不禁摇摇头:「杀敌逃生,竟要用上这样毒辣的手段,而且遗祸如此之巨,这些人显然并非一般山贼马匪。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知道。」荆裂耸了耸肩:「我们不过比你早到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都不清楚,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我只知道他们自称是武当派,什么波龙术王座下弟子。」
「波龙术王」四字一出口,旁边几名县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着眼睛。
王守仁和荆裂都留意到这表情变化,县民对这波龙术王似乎怀有极强烈的恐惧,知道事不寻常。尤其是荆裂,想起早前从城里各处冒出来那群有如活死尸的疯人,就更觉事情非常诡异。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外头有人大声呼喝:「何以这许多人走出来聚集?造反吗?」
只见远远一个胖子排开人群出现,身边前后带着十来个保甲与刀笔吏,不耐烦地叱喝着,县民都低头避开。
这胖子正是庐陵当任县令徐洪德,此刻虽然未穿官服,众人只听那大嗓子就认得。
徐洪德左右瞧着县民,不住斥骂:「这般多人无故聚起来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们一条聚众作乱之罪?……」他说着走到最前头,赫见广场上的大堆死尸,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边的童静不屑冷笑一声:「呸,什么官,之前贼人入城,却不见你出头。」
这话传到了徐洪德耳里,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见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个外地来的旅人,腰上更带着长剑,一时不确定她底细,也就未敢发作。
徐洪德仔细瞧瞧那些尸体,看见大半都是穿着五色袍的波龙术王弟子,惊得退了几步,要由保甲扶住。
「这……这……这是谁干的……」他说着再次瞧向童静,还有她身边的虎玲兰、练飞虹与燕横,只见一个个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无忌惮地带着各种凶厉兵刃。
——这……糟糕了……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带着门生来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么人,身边一名保甲已经认出他来,急忙禀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礼。他官阶虽远高过这徐县令,但语气并无半点倨傲。施礼之际,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细打量对方。
徐洪德慌忙也叙礼。王守仁号称「阳明先生」,乃是当代大儒,自从龙场悟道并复出后,积极各处开坛讲授心性之学,学生颇众,已是甚有名气;他在官场上升迁又是甚速,徐洪德哪里没听过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职,徐洪德不过七品县令一名,行礼时弯腰低得几乎让头碰地。王守仁轻轻扶住,徐洪德却还是不敢直视。
——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辖地里出现,徐洪德甚是惶恐,心里想:难道有人在上面参我一本,因此特地派这王阳明来寻我的过失?
王守仁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脸色就知晓他想什么,于是淡然解释:「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过顺道来访,看望一下从前的旧识而已。」他虽已晋升南京大官,但终非这庐陵县令的直辖上级,说话仍是保持客气。
「难得王大人到本县作客,不巧却遇上土匪到来生事杀人,真是失礼……」徐洪德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转,心里想着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庐陵一带近来又闹疫病,农田歉收,因此越来越多不法之徒聚众为贼……」
「农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静在一边再次揶揄说:「你这身衣服质料很上乘啊。还有腰间这块玉佩也不小。」
「大胆!」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对县大人无礼?」
「他们……」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静与王守仁素不相识,王守仁却一开口就自认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关系,童静必然不悦;但这时她看看王守仁,却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隐隐觉得,被这位先生认作朋友,也是不赖的事。
那文吏一听噤声。徐洪德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在笑。
童静说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觉,只是没说破而已。王守仁相貌仪表普通,样子瘦瘦像个耕田农汉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锐精明。
王守仁猜知这徐县令多半跟贼人有点关系,意欲从他口中套出口风来。但同时他又希望有人能跟县民交谈,问清楚关于那波龙术王的事情。
「荆侠士。」王守仁把握机会,回头向荆裂说:「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谈一谈,劳烦你们帮助徐大人的下属,指挥大家清理尸首。」他又朝最年轻的一名门生黄璇说:「你也留下来帮忙。」
荆裂从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动缠着这徐县令,荆裂他们就有机会向县里百姓问个究竟了。
荆裂当下向王守仁拱拱手:「这些好办。」同时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见荆裂这笑容,两人心意相通,也报以微笑回应。
王守仁当下就牵着徐洪德的手:「大人,请。」徐洪德来不及吩咐下属监视荆裂等人,就给王守仁拉着走往县衙的方向。
燕横这时看见,在场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极崇敬而满带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这目光,自然不是投给现任那位县令。
◇◇◇◇
整个庐陵县城,到了午后才渐渐出现生气,再不似早上荆裂等人初入城时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样。
城内的人越聚越多,原来不止城里居民冒了出来,也有邻近乡村的农民,风闻王守仁大人重临庐陵,都入城来打听,希望可见王大人一眼。有不少还拿着农作水果,要亲手送给大人。
荆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黄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见四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围聚交谈。有几家茶馆更乘机开门给人聚脚。
几辆手推车在街上到来,车上盖着好几层布,正是从广场那头收集的尸体,要运出城去下葬。县民看见那些口鼻包着布的壮丁,正吃力地推着木头车接近,纷纷惶恐走避。
荆裂他们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几辆木头车经过,不发一言。
另一辆尸车又推来了,只见这次只覆了一层薄布,可见几个死者衣饰。童静认出来了,正是被术王部众杀死的那饭馆四人。童静走上前去,掀开布看看。
只见饭馆的老板娘卧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惨烈的血口。她眼睛虽已给阖上,但脸容扭曲紧皱,仍然残留死前的惊惧。童静不禁掉下泪来。
推着车子的三人,其中一个是名农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静年纪相若。他看见这位带剑的小女侠,竟因为几个不相识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头发。
「他们……叫什么名字?……」童静问的时候,手指牢牢紧握腰间「静物剑」的剑柄。
「是曾老板,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两个店伙计,一个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个是陈二……你问来干什么呢?……」
童静反复喃喃念着这些名字好一会儿,等到记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为谁报仇呀。」他说着就走回伙伴身边。
那少年惊讶地瞪着眼睛,呆站着看童静等几个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两个同伴说:「你们先推,我有事情。」就丢下了车子,跟在那些人的后头。
荆裂他们六人继续在街上四处察看。每到一处,原本聚集交谈的人就急忙分散避开,无人敢接近这几个来历不明、全身都带着刀剑凶器的外来怪客。
黄璇察觉到荆裂等五人的气势,心里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时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带上的剑鞘。童静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摇头失笑。
「你们看。」虎玲兰指一指街角。
只见一人呆呆倚坐在墙边的水沟旁,脸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正是之前出现的那些「活尸」。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尔就看见这么一个「活尸」躺卧或者坐在街边,无人理会。
黄璇吃惊的掩着口鼻:「难道徐大人所说不假,城里真有疫病?」
「不,这些人不是病。」燕横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脸男韩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后的感觉;后来又看见这些「活尸」拼死抢夺药包的情景,猜想他们变成这种情态,必然是长期服用了类似的迷药所致。
「他们是吃了波龙术王的药。」
黄璇听了更心惊:「此人不单名号诡异,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药学问,显然并非一般的流寇匪盗!」
他说着打量荆裂等,心里又想:他们才五个人,却能杀败对方数十个恶贼,也一样不简单……
「燕兄弟……」黄璇看看燕横一身打扮,特别留意那双「雌雄龙虎剑」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师承四川青城剑派。」燕横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这黄璇才二十出头,其实大不了燕横多少岁。
「青城派,我有听过啊。」黄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横脸容收紧,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想不到师门的祸事,已经传遍天下,就连这些文人都听闻了。
黄璇叹息着又说:「你们这些习武的,终日就是互相打杀,争强斗胜,如此浪掷性命,真搞不懂你们拼命修练是为了什么……」
这话听在燕横和友伴耳里,甚是不悦。尤其童静更是怒容满面。
燕横很不服气,未想自己献身追求武道,却被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说得一钱不值,于是反问他:「黄兄你呢?你跟着王大人,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学习圣人之道!」
黄璇抬头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横,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传仁义理,辨善恶别,开太平世!」
黄璇这等说话口号,其实不管哪个应考科举的腐儒都会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时语气极是诚挚,脸上毫无半点矫饰,那身姿与神态,果真散发出一股肩负天下的气概。
燕横看了,一时也给他慑住。他想,这黄璇如此年轻,这种气度决不是自发的,必然从一个极亲近的人感染而来——就如他自己被师父何自圣影响一样。
——那位阳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会立志当圣人的。
这时黄璇身边却有个影子一闪,就将黄璇腰间剑拔了出来。黄璇还呆在当场,那剑锋又迅速准确地收回鞘里,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黄璇这个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备反应。
黄璇先看见佩剑已归位,这才抬头,见到拔剑者就是荆裂。
黄璇按住剑柄,怒瞪荆裂:「干什么?」
「没什么……」荆裂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万一那波龙术王的几十人马,几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么『开太平之世』?靠你说的『圣人之道』?还是你腰上这柄剑?」
黄璇涨红了脸:「你们的勇力,不过逞强于一时。真正去恶存善,是要从人心下工夫!」
「黄兄,我确是没有学过你那些学问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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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璇一时为之语塞。他从学于王守仁门下不久,平日虽然都爱好辩论这等治世的道理,但对着这些武人却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药瘾的人,个个有如行尸走肉,仿佛随时都要呼吸最后一口气,他们也都是被那波龙术王所害。直面如此极恶的罪行,黄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经不能说得那么有力了……
但他还是不服气,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说,你们的刀剑能够迎来真太平,那么请看一看:为什么所有人都这般害怕你们呢?」
燕横瞧过去,果然目光所及处,县民一个个都马上闪开了视线。
「哼……」童静皱着眉头:「之前还在城门外盼我们回来;可真的回来了,又躲开我们!明明是我们打跑了恶人的呀!」
燕横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儿的两百人。他们的眼神也是一样害怕……
——「这些凡人,跟我们不是对等的。」
他蓦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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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先生嘱咐我们,要找个机会问问这些县民。」黄璇瞧着荆裂,眼中有挑战的意味:「那你现在问呀。」
荆裂抓了抓下巴的胡须,想了一阵子,再次笑起来,悄悄在虎玲兰跟练飞虹耳边说了几句话。
练飞虹听后显得雀跃,笑笑点头,还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兰则皱了皱眉,然后不情不愿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抽出一根羽箭来。
她这一动作,吓得街上众人更退后了一点。黄璇则大感好奇。
「来了啊。」练飞虹笑着,突然手掌从腰后抽出,臂膀扬起运腕一抖,一柄带着红巾的飞刀,呼啸着回旋向空中飞出!
飞刀所去之处,众人纷纷惊惶低头闪躲。
练飞虹这手「送魂飞刃」实在用了巧劲,跟平日强劲的直飞攻击不同,而是循着弧线平飞。虎玲兰看准那飞行的红影,弯弓放弦,劲箭「嗖」地越空而出,后发先至,命中了红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带着刀继续飞行,「夺」地将刀子钉在数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当众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际,练飞虹左手也挥出,另一柄红巾飞刀,又循不同的弧线旋射而去!
没有人看见虎玲兰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躯,拉弓仰射的姿态美丽极了,指头轻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红巾,将这刀钉在更远的另一家房屋上!
这等空中截射飞刀的神技,引得街上众人都伸长脖子,开始围聚起来。特别是小孩子,都极好奇地挤到人群前头来。
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兴奋,双手紧紧握着拳头。
——假如,我也有这样的本事……
「好!」练飞虹玩得兴奋,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飞刀,却未发出,先在手上抛玩了一会儿,以吸引人们的期待。
虎玲兰这次也抽了两根箭,一根搭上长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无名指挟着,然后拉了个半弓。
练飞虹轻叱一声,右手先掷一刀,顿了一顿左手刀也马上飞射。
两柄刀先后分左右不同路线旋飞。
只见虎玲兰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紧接迅速搭上另一箭,运一口劲拉个满弓放弦!
两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钉在两旁屋子的墙壁上,前后相隔不过一眨眼。
这次观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发出喝彩声来。前面的小孩更是高声大笑。
「这次难一些了!」练飞虹叫着,第五柄飞刀毫无预备动作,就从腰后的刀鞘拔掷而去,而且这次再非弧线回旋,而是向前直线激射,速度远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兰从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这瞬间她柳眉紧皱,咬着下唇,精神异常贯注。
——死老头,有心考校我!
那飞刀正要钉入远处一家米店高悬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达木头前方一尺之际,红布巾被一股锐力猛扯,将刀子带高!
羽箭串着刀巾,不偏不倚穿进了用来悬挂招牌的铁环,箭杆在环中兀自旋转不止!
这种准绳远超众人想象之外,人们轰然叫好。黄璇则看得张大了嘴巴。童静和燕横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兰却半点不以为意,只轻轻垂着长弓。
——她苦练多年箭术,是为了射人的,不是为了玩这种杂耍。
这时众人目光又落在练飞虹身上。可是飞虹先生转过身子,拍拍腰后空空如也的刀鞘,摊开双手摇摇头说:「都用光啦。」
荆裂见众县民眉飞色舞,于是拍拍手说:「把式都看过了。那么各位乡亲父老,有谁来告诉我们县里发生的事情?那波龙术王到底是什么人?」
众县民一听「波龙术王」,又从看热闹的高涨情绪中返回现实,再次缩起脖子无言散开。荆裂还是无法打开他们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黄璇这时却高举双臂大声说:「我乃是王阳明先生的门下弟子!是先生命我来问大家的,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如实禀告先生,让他为本县解困!」
一听「王阳明」三字,本来就要走开的人群同时停下步来回头,开始聚拢到黄璇身周。但是他们你眼看我眼,谁也没敢先开口。
「哼,我们这卖艺把式,可白玩了。」练飞虹不服气地说:「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么这些人一听他名号就回来?」
站在附近的一个乡村老伯听了练飞虹这话,咧开已经缺去大半的牙齿,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拐杖。他也不理会面对的是谁,壮着胆子就向练飞虹大吼:
「这个当然了!王大人虽然只在我们这儿当了十个月县令,为我们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导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盗贼;更连自己的乌纱都押上,顶着上边压下来的苛捐暴税,对我们百姓却不取一介!他简直就是个活圣人,我们庐陵一县的大恩人!我们不信他信谁?」
老头一说完,其他县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变得果敢起来。
燕横看见他们这变化,再次感受到这位阳明先生的不凡。
荆裂沉默了一阵子。他看见黄璇身边都聚满信任的县民,叹息摇了摇头,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年轻的文弱儒生说:
「是你胜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门闩提起来抛到一旁,双手将关闭已久的庙门推开来。
一阵霉气自门内扑鼻而至。
荆裂和众同伴踏进庙去。阳光自门口照入,赫见这庙里前后皆乱成一片,香炉和桌子全被破坏打翻,内里墙壁和地上泼满污水,四处又有红漆写满弯弯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状正是物移教文。
庙门两旁原本供奉着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枪戟棒都遭折毁,弃了一地。
荆裂抬头,只见高坐正中的关王爷神像,被人砍去了头颅,改为塞上一个猪头,那猪头已不知放了多少时日,腐坏成灰黑色,被虫鼠啃得几乎只剩头骨。神像身上到处都是刀斧凿痕,原本提着「青龙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斩掉了,还被泼上有如鲜血的红漆。侍奉左右的关平和周仓雕像,亦一样被砍得面目破烂。
庙里一阵便溺臭气,老鼠在四处乱窜。
童静和虎玲兰都忍不住掩着鼻子走出去。燕横跟练飞虹看见此等景象,不禁切齿握着拳头——身为武人,目睹武圣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损折辱,自然愤怒。
「这……也是那波龙术王干的?」黄璇问。
薛九牛点点头回答:「城里大小的寺庙都这样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静交谈过那少年。
荆裂上前俯下身子。原来关王爷被砍下的头像仍遗在地上,他捡了起来,抹去上面的污渍灰尘,抱在怀里,这才带着众人步出关王庙去。
数十个县民都围在庙外。这儿在县城东部,庙前是一片空地,长着一棵大槐树,风景甚佳。荆裂他们就坐到树底下,以几块石头权充凳子。
县民带来了好些糕点包饼,虽然粗糙,但五个武者经历一轮战斗与来回劳顿,早就饿透了,也就当场大嚼起来。
尤其是童静,自来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粮,许久没有碰过甜点,现在竟有红豆包子,那馅儿虽然只一点点,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波龙术王,大概在大半年前来了庐陵,一来就带着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杀入县城来。他们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这儿的磨刀师寒石子先生掳走了。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知。」
说话的薛九牛,本来是城外村子的农家子弟,但常常出入县城打粗工帮闲,故此对这事情知之甚详。
县民最初还以为,这伙剧盗只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后就不会停留在这穷地方;哪料波龙术王却从此盘踞庐陵不去,更强占了县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莲寺」作巢穴。
「他们把寺里的住持觉恩禅师跟二十几个僧人尽都杀光,听说还掳掠了附近村镇许多民女,囚在寺里奸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乡民说得激动,闭目双手合什。
波龙术王一伙部众,初来时就已有过百人,这大半年来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县民猜想已经增加了一倍。
一个在酒馆当店小二的县民说:「那些混蛋,平日来城里喝酒时,我偷听他们交谈,口音都不相同,看来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结伙,再流窜来江西。」
波龙术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虽然折了几十人,仍是势力极众。黄璇听了,脸容不免紧张。
练飞虹却似乎半点没把人数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两个,是他们的头目吧?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多少个?」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过的共有四个。早上来那两个,我听过他们互相称呼,年轻的姓韩,年长那个是外族人,叫鄂儿罕。这两人最常带着人来县城抢掠敲诈。另外两个是一男一女,却很少来。」
「我记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说话,也没在城里杀过人。他不穿术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还以为不是一伙的呢。但是我看见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这时瞧一瞧虎玲兰,又说:「至于那女匪人,跟这位女侠几乎一般的高壮,带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里骑马乱冲,把个孩子给撞死了,竟然还在呵呵大笑,心肠端的狠毒!」他说时拳头都握紧了。
「连小孩也杀?」童静又惊又怒:「这还算是女人——不,还算是人吗?」
县民都沉痛地低下头来。燕横看见他们这样子,渐渐体谅百姓何以对武人如此恐惧。
荆裂则在盘算:假如另外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极剑」的鄂儿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头目与二百人马,再加上不知底蕴的波龙术王,非常不容易对付……
「那波龙术王本人呢?你们有见过吗?」荆裂又问。
一提到这名字,县民的身体总禁不住一阵哆嗦,让荆裂他们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惧。
「只有……第一天来掳走寒石子先生时,我们才看见他亲自来了一次。」薛九牛比较胆大,率先开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头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吓人,可是有点瘦削……头颅光秃秃像颗鸟蛋,但他那副样子,半点儿不会让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对眼睛……不知怎么说,总之就……不像人……」
他身边的同乡也都点头同意。
这一句「不像人」,加上县民的神情,令童静脸色有些发白。
——他们就好像在说着鬼怪一样……
「还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头,划过自己的左边脸颊:「他这儿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庙里的鬼符咒一个模样。」
这特征跟叶辰渊和桂丹雷都相似。荆裂和燕横心里就更肯定,这波龙术王极可能真是武当派的人。
——那句「武当派波龙术王」不是假的……
波龙术王一众人马声势如此浩大,就连原来集结在吉安府各处的山贼也都要避开,不敢再在县城一带作买卖,只敢打庐陵县以外乡镇的主意。由于术王部众肆虐,县里越来越难维生,许多庐陵的青壮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贼祸更深。这是为何像横溪村那等穷地方也有山贼之患,全都是波龙术王逼出来的。
「哼,要不是我年纪小,家里老妈又哭着求我,我也……」薛九牛说时看一看荆裂他们,才醒觉起来住口。
荆裂打量这小子,虽然只十四、五岁年纪,一脸稚气,但长得身高手长,身体颇是扎实,要说上山入伙当匪盗,也不嫌早。
其他县民听薛九牛这么说也无责怪,似乎对县里年轻小伙子抛弃农具落草而去,早就见怪不怪。
先前合什念佛那个老乡民,这时又向黄璇诉苦:「王大人在时,得他挡住了各种无理摊派杂税,又治好了瘟疫,我县才有了口生气,年轻人都安份着,盗贼少了许多;自从他调官之后,这两年再无人为我们百姓出力,上边的横征暴敛又再压下来,我们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饱,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来了这等恶煞,三朝两天就进出村子城镇,爱抢就抢,爱杀就杀,县令官府全不过问,再这样子下去,真不晓得我们还能活多久了!」
老乡民说时眼眶含着泪,其他县民许多亦已哭了出来。
「官府也不过问?」练飞虹听到这里,疑惑地搔搔白发:「这些波龙术王弟子,并非寻常山贼可比,那徐县令自然不敢妄想靠县里的民兵保甲去讨伐;可是这么大伙人集结横行民间,杀人如麻,强占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个县令也不可能瞒得过去啊。他却没有上报府里,请求调官兵来征剿,这着实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你没看那徐县令的样子吗?」童静不齿地说:「九成是收受了波龙术王的好处!」
县民听了猛地点头。
「老先生的意思是,单凭姓徐这小官,包庇不下这等狂徒。」黄璇在一旁解释。他常听老师说官场之事,对这等贪污勾当也有所知:「没有更上边的人点头,这种血钱,徐县令是不敢收的。」
「城里那许多活死人呢?又是怎么回事?」荆裂问。
「他们都吃了术王弟子卖的『仿仙散』。」老乡民沉痛地说,果然与燕横猜想的一样。
原来术王弟子到来不久,就在县城里派「仿仙散」,说是仙药圣品,能让人忘忧,兼能提神强身。最初都是城里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后来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恶习。这「仿仙散」效用确能令人亢奋愉快,但渐渐就要越吃越多,药瘾一发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伤损,整个人痴呆迟钝。
术王弟子后来把「仿仙散」的价钱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药瘾的人,什么家财都变卖,甚至抢劫偷盗,都是为了求取服药后飘飘欲仙的快感。最后家当卖光了,又被药搞坏身体,连偷抢也无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术王弟子一进城,他们就像蚂蚁般全爬过去求药。」老乡民说:「有时术王弟子就抛几包『仿仙散』出去,看他们争夺厮打取乐,甚至赌博哪一个抢得到手……这毒药,把人们从里到外榨得干干净净,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荆裂他们听了,才恍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之前发生的事情。比起用剧毒杀人,这迷药「仿仙散」又是波龙术王另一样厉害玩意儿,更且害人于无形,祸连更广。
童静虽出身帮会之家,这样恶毒的榨取方法也是首次听闻,甚是惊讶。
「可是我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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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姑娘可真聪慧。」
一把声音在人群后头响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王守仁,带着五个门生出现在这关王庙之外。
众县民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又兴奋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时着令他们噤声,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见远远站着几个保甲,正在街上看着这边,显然是徐县令派来监视的。
「不打紧。他们毕竟也是本县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抚县民。那几名保甲朝这边的王大人略一点头,也没过来干涉。
王守仁从人丛里走过来大树下,坐在黄璇让出的石头上。
荆裂看着他微笑说:「我还以为你在县衙脱不了身呢。」
王守仁耸耸肩:「我官阶好歹也比他高几级,我要自己出来城里走走看,他阻不了。」
黄璇正要向老师复述刚才所听,但王守仁挥手止住:「我听那徐洪德的辩解,就已经猜得出个大概。刚才有个保甲也跟我说了一点关于那术王的事。详细的之后再告诉我。」
童静得到王守仁称赞很是欢喜,笑着问他:「大人,波龙术王卖那『仿仙散』,你想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药对庐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来:「但我猜想,这事情必然关连其他人物。」
荆裂听了马上就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大人是说,官府无人出手讨伐这术王,就是跟此事有关?」
王守仁毕竟是朝廷命官,这种事当着众多百姓不能宣之于口,只有沉默不语。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正合他所想。
围在大树四周的县民此刻都不说话了,一个个低下头来,神色沮丧。
「大家怎么了?」黄璇不禁问。
先前最多说话那个老乡民,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鼓起勇气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
黄璇又看着薛九牛。这个小伙子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
「王大人,我们都知道你爱民如子,可是你在这儿,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那波龙术王一伙人又厉害又疯癫……我们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干,也帮不了我们吧?」
他所说确实切中要害。面对如此凶残无道的大群恶徒,非有实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调动官军到来——本朝对军权控制甚严,官军出动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监作监军不可。即能调兵来,已不知是何月何日。这波龙术王刚丧失大队弟子,日内必定前来报复,远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黄璇想起先前与荆裂和燕横的辩论。他看一看挂在自己腰上那柄剑,一时皱眉无语。
这时众多县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荆裂五人身上。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满了不安恐惧。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荆裂这时用船桨撑着站了起来,左手臂弯仍然抱着关王爷的头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说清楚在先:今天我们初来乍到,不知就里就跟波龙术王的弟子打起来,杀了他们许多人,假如我们就此离去,你们还可以推诿说我们是不认识的外来人。不错,他们仍是会非常愤怒。也许会杀一把人来泄愤。但也仅此而已,对方只会忙着追击我们。」
荆裂伸出船桨,指一指在场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们留下来帮你们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一战必然激烈,最后假如我们败了,波龙术王的报复将更激烈十倍。说不定会来个大屠城——我说的是把你们一个一个,男女老少,全部杀光。这样的事情,那些疯子完全做得出来,这一点大家也很清楚。你们心里有这样的觉悟吗?」
荆裂的话有如尖针,刺进每一个县民的心里。虽是盛夏的午后,人人感到一阵寒意。即使当中有的县民早被波龙术王杀害了亲眷,极欲有人代为出头报仇,但一想到要将同乡邻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开口。
百姓同时瞧着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对王守仁的信任,能够将他们团结起来。
王守仁看着那一双双期盼的无助眼睛。他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放在面前的,是一个多么艰险困难的责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对艰难,从没有躲避过一次。
「伯安誓与庐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荆裂五人看见王守仁说时眼目散发的凛然正气,不禁动容。
六个门生为能拜得这样的老师而自豪。
许多县民激动得流泪。薛九牛与一群年轻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气翻腾。
王守仁此时瞧向荆裂五人。
「几位愿将性命,暂借我王阳明一用吗?」
——他这次不以名字自称,而用讲学的外号,意思是并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征用他们。
——而是以一个「士」的身份,向荆裂五人平坐相求。
练飞虹抚摸着左手上的铁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习惯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兰则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说了,这是跟『物丹』的因缘,躲不了的。」
童静带点激动地握住「静物剑」剑柄:「曾老板四口人命,我……」说着就有些哽咽。
燕横热血上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点了点头。
荆裂直视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个将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将在朝廷有一番大作为,却为曾经管过不够一年的一个小县,甘愿将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杀人狂魔对抗?荆裂从没听过,世上有这样的官。
「荆某这生人,从没想过要把性命交到谁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轻风般的微笑:「不过将我的刀暂借给你,还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荆裂此人野性难驯;但一旦他对你信任,就会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这时招招手,把那几名一直监视他的保甲召过来。
「你们已经听到我要干什么吧?」王守仁问。
保甲本身也不过是庐陵县的乡村壮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务农。这几个人互相看着,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说:「我们愿供王大人驱策。」
王守仁点点头,马上肃然下令:「你们去集合一些壮丁,去县衙带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让徐家上下主仆任何一人离开半步,以防范他向贼匪通风报信。」
几个保甲一听瞪大了眼睛——软禁县令大人,可落得谋反的大罪。
「不用担心,万事有我扛着。」王守仁知道他们的顾虑,马上说:「就算最后有人问罪,也不会算到你们头上。」他随即命三个门生,陪同保甲去指挥队伍,拘禁县令徐洪德。
王守仁并非江西省府的直辖命官,如此私捕县令,将来如无徐洪德的确实罪证,随时会被问罪,非只乌纱不保那么简单。他此举显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没把名位放在心上。
荆裂看见王大人一旦下了决心,办起事来决断利落,手段霹雳,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对他信任绝对没错。
——此人要是生逢乱世,必成名将。
王守仁又马上安排人手,往县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龙术王的队伍再来袭,也可预早防范。
县民知道要与凶恶妖人对抗,既兴奋又是慌张,只有王大人那镇定如止水的脸容,能让他们心神稍宁。
「还有一个条件。」荆裂这时却又说。
众人紧张地皱眉看着他。
荆裂走上前,将怀中的关王头像,塞到薛九牛手里。
「你们要把这关王庙修好。否则他不保佑我们打胜仗的啊。」
庐陵县民听了恍然,心头一宽,发出平日难得听见的笑声。
「你刚才说,王大人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吗?」荆裂对薛九牛说:「你错了。」
他露出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挂上的笑容。
「现在,有五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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