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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三章 夜袭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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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把上的光焰猎猎晃动,在这黑夜郊野内,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华。

    荆裂左手高举着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缰,猛地催着马向前奔驰。如此夜骑急奔,身手骑功还在其次,非得有过人胆识不可,也要拥有优良的坐骑。荆裂胯下马儿是那伙波龙术王弟子遗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经过精挑训练的好马,在夜路上如此急驰,也无恐惧。

    荆裂回头,看看后面另一骑。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贴着马背,紧紧抓着马缰,虽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双目透着紧张的神色。

    「害怕吗?」荆裂笑着大呼问。

    薛九牛只摇了摇头,但可见动作甚僵硬。

    两骑在黄昏出发离开了庐陵县城,走在这南面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经天黑。这是荆裂的计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护。

    「就趁今夜,我要去敌阵探一探。」在县城里时,荆裂如此向王守仁说。

    「这么早?」童静问:「有必要吗?」

    「敌人刚丧失了许多兵力,必然有调动,正好看看。」荆裂解释:「也观察一下他们士气受了多大的打击。今天才刚开战,他们反而不会预料我们行动这么快。」

    王守仁点头同意。他知道荆裂要探查的,不只是对方的人数兵力,还有那大本营「清莲寺」的地形。

    敌人擅用毒药,一举手就能杀害数十人,防守庐陵县城不单困难,而且百姓死伤必众,倒不如将战场主动搬到敌阵那边——王守仁跟荆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兰说着时已经拿起长弓。燕横也欲加入。但荆裂摇摇头。

    「这般乘夜潜入,一个人独行比较方便。」他说:「我早在南蛮的丛林里就习惯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发现。我只要一个熟悉那地点、骑马又快的本地人带路。」

    县民都推举薛九牛。前年冬季「净居寺」修葺时,薛九牛就去过打工,对青原山一带很熟;他又是邻近村子里少数懂骑马的农民。

    ——薛九牛自小爱马,期望将来可以到驿站谋一个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龙术王一到,把庐陵一地的马儿都抢光了,他只感这小小的梦想已然破灭。

    当荆裂离开县城时,童静有点忧心地看着他。

    「傻丫头。」荆裂拍拍她的头顶:「明天的早点要留给我,别吃光了……」

    这时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挥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约一里处。荆裂跟他止了坐骑,两人把马拉到道路外,用预先准备的布带包了八只马蹄和两张马嘴,防止它们发出声响,然后弄熄火把,牵着马走树林野地,继续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们只靠月光行进,野林内更是漆黑,四周偶尔就传来虫鸟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没有荆裂准许,他又不敢开口说话。

    「你果然很会骑啊。」倒是荆裂走着时先开口:「难怪之前说,想去上山入伙了。」

    薛九牛的脸在黑夜里涨红:「我……我不是真的想当贼……可是……」

    「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荆裂的语声里充满了谅解:「没有人甘心任人践踏。谁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着月光审视荆裂的背影。为了方便行走,荆裂把长兵器都留在城里,只带腰间双刀、飞镖刀和铁链枪头。他其实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体的宽度和厚度,给人一股极坚实可靠的感觉。然而这样壮的身体,走路时却又有一种猫般的轻盈。那气质,跟薛九牛以往在县里见过的强者完全不同。

    「你们……」薛九牛问:「真的只凭五人,就能打败波龙术王那百多两百人吗?」

    「不行呀。」荆裂回答:「那个就要靠王大人去解决了。」

    「我还是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薛九牛又说:「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们庐陵县呢?大家又不相识,我们也不会给你多少钱——而且我看你们也不像是为钱。什么都没有,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更可能得罪后面有权有势的人……我想不透……」

    「我只是喜欢打。」荆裂说着,摸一摸腰间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欢跟厉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这么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恶得打死了也不会可惜、自己心里也没有内疚的人。世上没有更好玩的事情。」

    荆裂回过头来,微笑看着薛九牛:「怎么样?觉得我是疯子吗?」

    薛九牛摇摇头:「懂武功真好,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不错的呀。」荆裂耸耸肩,回过头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厉害的人。想一想挂在旗杆上那两个『赣南七侠』。」

    薛九牛想到那两具干尸,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荆裂所身处的是一个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们已渐渐接近青原山脚。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龙术王一干妖邪的巢穴,犹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里不禁发毛。

    他们到达一片小坡,从树丛间望过去,正好遥对上青原山的北面路口。

    夜里看去,山头漆黑一片,但见山路之旁,透出来几座房屋的窗户灯光。

    「那就是登龙村。」薛九牛悄声说。「听说已被术王弟子占了。」

    荆裂看见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术王部众数以百计,又有大量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里,给养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驻在这山脚村子则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选择。

    先前在县城里,他们已经盘问过那名被擒的术王弟子,欲从他口中探出更多关于敌阵的情报来。可是那人受过物移教经文和药物日积月累的影响,再加上对波龙术王的信奉与恐惧,死也不肯吐露半点。

    「杀掉我吧……」那术王弟子甚至说。「我这身躯,不过是寄居俗界之物,死灭之后就去『真界』。我为术王而牺牲,很快又会回来……」

    荆裂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更决定要亲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这儿看守马儿。」荆裂用黑布巾包起辫子头。「天亮我还没有回来,你就留下一匹马,自己回去。」

    「让我跟着你。」薛九牛取下脸巾恳切地要求。他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县里屠户借来傍身的:「我知道这地方的路径,绝对不会碍着你的。」

    荆裂看着他,正有点犹疑,薛九牛又说:「你不是说过吗?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里。现在我是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只是站在一旁看别人打。」

    荆裂笑着拍拍这个自认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过先收起你的刀子,没有我命令不许拔出来。你走在我后面,我怕你紧张起来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着包起刀子,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包炭灰。两人把灰涂在脸上和手臂,再将马匹拴好,就在闷热的黑夜里缓缓潜行,开始向那登龙村接近。

    荆裂早年流浪到南蛮占城国,曾被当地的土人追杀围捕,在不见天日的险恶丛林里隐匿逃亡,就靠着那经验练就野外潜行的本领,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难不倒他。

    他不时往后看看。薛九牛干惯了各种粗活,身手很是矫健,只因为兴奋和畏惧,前进的动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荆裂向他比了几次手势,示意他放缓下来,薛九牛才渐渐懂得放松,活动的声音也更小了,开始真正能够融入那黑夜里。动作甚至有点儿模仿起荆裂来。

    ——这小子学得挺快的。

    两人在村下山坡观察了好一阵子,确定并没有敌人的巡哨,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墙边。

    这登龙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只有四、五十户,此刻亮着灯光的则只有三、四座。

    「都睡了吗?」薛九牛压着声线问。

    荆裂示意薛九牛噤声。一条人影在转角的巷道走过,个子很瘦小,手上捧着盘子。原来是被术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妇,正拿着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灯光的房子。

    荆裂和薛九牛分头在村里行进,逐一从窗户窥视那些没有亮灯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废破败,但亦有些放满了家具杂物,到处挂着男人衣服,桌上堆满酒杯赌具,显然正是波龙术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无一人。

    荆裂这时看见,薛九牛在巷子对面一座屋子窗前,不断焦急地向他招手。荆裂踏着无声的脚步过去。

    薛九牛示意他从窗口往内看。那窗横竖钉着牢固的木条,就好像监牢一样。荆裂从窗格子瞧进去,月光照映下,只见屋内或坐或卧,大概有二十几条身影。

    再仔细看清楚,这些人都是女子,一个个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足腕都被人用铁链锁住。屋内实在太暗,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但偶尔的动作都很迟缓,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间断在呻吟,或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状似痴呆。

    荆裂知道这些必定是术王弟子抓来的民女,看来长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药物,好供他们淫乐。

    「为什么她们都给锁在这屋里?」薛九牛问。

    荆裂想了想,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是怎样一回事。

    「术王弟子的主力已经不在了。」他说:「要不是调动到别处去,就是上了『清莲寺』,所以把女人锁到这里来。」他指一指有灯光的那几家房屋:「他们就只留下一些部下看守着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几人吧。」

    「我刚才摸过了这屋子的锁,很容易敲开。」薛九牛说:「我们可以救她们出去。」

    「不行。」荆裂断然摇头:「今夜之行,就连一丝一点迹象都不可给对方察觉。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跟他们正面交锋。」

    ——目前波龙术王仍未知道荆裂等人底细及有否后援,看来仍未会轻率大举进攻庐陵县城;但要是他得知荆裂竟来深入刺探,感到危险大增,可能就会马上开战。

    「可是她们——」薛九牛焦急的说。

    「你说过,绝对不会碍着我的。」荆裂冷冷打断他。

    薛九牛为之语塞,低下头来,手掌却紧抓着腰带上那包着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这样。」荆裂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里面压抑了许多过去的痛苦:「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会再回来的。」

    荆裂迈开脚步,正要绕过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却又说:「她们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啊。」

    荆裂回头,瞧着身子激动得微颤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啊。」薛九牛说:「为了打胜,就得放着眼前的人不救吗?」

    「我说过了,这一战关系整个县城百姓的性命。」荆裂说:「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为里面的人少吗?」薛九牛问:「假如里面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两百人呢?多少人我们就放着不管?多少人才该出手去救?」

    薛九牛这说话,令荆裂停下脚步来了。

    「有一次,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来……」薛九牛又继续说:「他们杀掉了我邻家的小虎——我们从小就一起长大。妖人走了之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为小虎流过一滴眼泪,只是说:『幸好没有多杀人啦。』」

    荆裂默默听着薛九牛的话。

    「他们就好像在说: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里湿润了。

    荆裂听着这个历练远比自己少的乡村小子,却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这不只是打仗啊。

    薛九牛强压着声音,拭去眼里的泪水,抬头却见荆裂已然静静地拔出雁翎刀来。那斑驳而哑色的刀刃,只淡淡反映着月光。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报信。」荆裂斜挽着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着灯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热血急涌。目送荆裂的雄壮背影隐入屋檐底下的黑暗后,他才四处找能够敲开那门锁的石头。

    这时在荆裂所去那个方向,忽然传来了一记闷响,打破宁静的黑夜。接着是杯盘摔破的声音。几个人急跑的脚步声。愤怒的叱喝。

    然后是死亡的惨叫。

    薛九牛举起石头,正要砸向那门锁时,却看见前面暗巷有个黑影急促地走动。

    他追过去看。月光洒落在村子的空地上,只见是个波龙术王弟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束着裤子的腰带。原来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边解手,被那头的厮杀声惊动了,却没有跑过去助战,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这就更肯定,对方的大军都在山中寺院里!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拼命跑过去追,顺着跑势把石头猛向那术王弟子扔出!

    那术王弟子听见风声惶然低头躲避,石头打不中他,落到一边屋子墙壁上。

    薛九牛颤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间的布包解开,亮出宰牛尖刀来,足下不停冲向对方。

    ——一个都不可让他们上山!

    那术王弟子躲开石头,方才看见追过来的不过是个农家少年,手上得一柄两尺不够刀子;再听屋子那边厮杀未止,他杀性顿起。

    薛九牛强忍着强烈的恐惧。心里一直想着死去的挚友小虎。

    他冲到术王弟子跟前,已经到了刀子能够砍及的距离,却因为太过紧张而出不了手。

    术王弟子像疯子般嚎叫,一记右拳就击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只觉脑袋像炸开了一蓬强光,痛得滚倒,双手双膝撑地俯跪着。

    薛九牛正想举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阵剧痛,对方已经一脚将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没来得及呼叫,术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脸上。

    幸好薛九牛还有自保的本能,及时把左臂护在脸前。但这术王弟子原是练过武术的山贼,腿力不小,狠狠将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涌出血来,手臂也因这踢击而软了。

    眼看薛九牛已无抵抗能力,那术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脚着地再次发力,这次从上往他头颅狠狠踏下去。随时能致命的一腿。

    一种奇异的风声。

    那术王弟子看不见是什么飞过来,只感到左颈肩侧有一股火灼的剧痛。血水迅速染湿那身五色彩衣。

    鸳鸯钺镖刀钉在他身后屋子的土墙上,反射着淡青的月光。

    术王弟子的身躯瞬间失却力气,捂着左肩呆站在当场。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脚松开了,多处伤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觉,就是五指握着刀柄的触感。

    他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冲入那术王弟子的怀中。眼泪和鼻血同时流着。牙齿紧咬。

    术王弟子崩倒了。胸口处突出一个刀柄。

    薛九牛凝视平生第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软。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站在他身后的人影。

    是荆裂。身上已经染了九个术王弟子的鲜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过去,把那尖刀从尸身上拔出,抹去血渍后,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经杀过的人。还有他将要杀的人。」荆裂直视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让他镇定下来。「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见后面透来了亮光,而且多了两个人。她们是被术王弟子奴役的村妇,其中一个拿着灯笼。她们看着地上的尸体,流下激动但无声的泪。

    「醒醒啊。」荆裂拍拍薛九牛的头:「不是发呆的时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将她们全都带回去。」

    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从初次杀人的冲击中醒过来。

    「这责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荆裂伸手搭着他的肩:「是男人的话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点头。被眼前这个厉害的刀客承认为「男人」,他心头不无一股豪快之气。

    荆裂从地上拾起一物。一件还没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从屋里其中一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将袍子穿上,掩盖了一身血污,再走到那土墙处取回鸳鸯钺,随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里消失。

    ◇◇◇◇

    王守仁由两个门生提灯笼领路,走过庐陵县城的黑夜街道。

    为了防范夜袭,城里多处都要彻夜点灯。王守仁一眼看过去灯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怀念在此当政之时。他虽然只在此当过十个月县令,但毕竟是他悟道复出之后首个能一伸抱负的地方,讲学传道也是从在庐陵县开始,对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检视过各处城门和城墙,只见有多处失修崩塌,对防守极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时曾动员百姓修葺城墙以防盗匪,但没修完就给调走。预留作修葺用的钱粮都被他的继任人亏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顿。

    王守仁虽是文官,但自年少时已好读兵书,对行军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岁时更曾一度立志为将。他深知即使城墙无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难。可供招集的壮丁实在不多,城里百姓虽有几千人,可是据他观察,众人对那波龙术王的恐惧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对方来犯,恐怕不战自溃。

    随行的还有几个县民。他们看见王大人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甚担心。

    ——需要更多强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这里,忽然念及一个名字。

    他问身旁的老县民:「日间看不见孟七河的踪影……是否他听了我说话,去应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调职大半年后,又带着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县民难为情地说:「如今在北面麻陂岭那一头做买卖,听说集结的人不少。」

    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燕横,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棘」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横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燕横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横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踏在瓦面上。燕横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横在屋瓦上并肩而坐。燕横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燕横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城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燕横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燕横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城剑派。」

    燕横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武当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武当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太极』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燕横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武当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武当更强!

    王守仁见燕横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波龙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燕横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燕横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燕横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横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燕横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燕横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燕横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燕横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燕横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横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荆裂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燕横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西安跟武当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燕横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樊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莲舟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点的几乎同时,练飞虹跟荆裂说出很相近的话来。

    燕横想到从前成都马牌帮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战斗,咬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瞧着飞虹先生点点头。

    练飞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横想起心里藏着许久的一个疑问。趁着有王守仁这样的智者在眼前,这是求取答案的机会。

    「王大人,我听说你很有学问,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希望大人给我一些提点。」

    燕横说着,就讲述自己当天在「盈花馆」里,面对姚莲舟身中毒药无从抵抗,却并未把握那千载良机,一剑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当与我的仇怨。」燕横切齿说:「此人是派遣门人来灭我青城派上下、杀我恩师的元凶;他的副手叶辰渊,亦是趁我师父何自圣患有眼疾才能胜他。可是当天那一刻,我却下不了手……」他说着往事时激动得微微颤抖:「我是傻瓜吗?是不忠不孝吗?」

    王守仁听完沉默了一轮。

    旁边的门生黄璇插口:「我早说过,你们武人这般争强仇杀,在我们眼中根本就无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横听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却举手止住黄璇的话。

    他直盯燕横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视燕横的灵魂。

    燕横因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动,整个人不自觉挺直起来。

    「你先想想。」王守仁说:「要是那样的境遇,今天再一次发生,你此刻又会否选择一剑刺穿那武当掌门的胸膛?还是会作同样的决定?要诚实回答自己。」

    燕横听了心弦震动。王守仁的话,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从前的牌匾:

    「至诚」

    ——他说的难道正与我师门教诲相通吗?

    王守仁坐于屋顶之上,仰望那无尽的黑夜穹苍。月光洒落他身,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气质。

    「从前我因为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刘瑾,遭廷杖下狱,继而发配到贵州龙场,途上还要装作自尽,才躲得过刘瑾派人追杀加害,可谓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龙场那毒蛇遍地的穷山恶水里,一无所有之时,我得到了毕生最重要的开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万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无他处可求。」

    王守仁瞧着燕横:「这些考验,就是要让你看清内里的『真己』。在重要关头的决定,正是映照一个人的本心。有人心里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大道理,行事时却为私欲所惑,那终究是假义;只有立正心的同时能行正道、做正事,表里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横问:「如果行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却只让你失败呢?」

    「世上有谁无死?但能在阖眼时心中无愧的,千古又有几人?」

    王守仁说着时,眼睛看着远方,仿佛要用这两点细微的光华,照亮整个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无罣碍。」

    燕横看着那双细小但正气充盈的眼睛,好像顿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些什么,但又形容不出来。

    「好了。」练飞虹这时用力拍拍燕横的背项:「回客店去,一边睡一边想。你今早才中过那『仿仙散』迷药,要多休息。」

    燕横本想留下来再多向王守仁请教,但练飞虹连番催促,他只好背起剑来,提着灯笼与屋顶上众人道别,也就跃了下去。

    「多谢你啊。」练飞虹呷了口清水,看着离开的燕横,忽然说。

    王守仁微笑。

    练飞虹继续看着燕横的背影,还有他身后的「雌雄龙虎剑」。

    「这小子……」练飞虹喃喃说:「只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第四章女武者

    那传来的虽只是极细的声音,但还是令岛津虎玲兰醒过来了。

    从前她是萨摩国岛津家的女儿,身为领主诸侯之后,虽然非常刻苦修习刀剑骑射,但日常起居锦衣玉食,又有众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后,为寻找荆裂穿州过省,路途颇苦,孤身一人更要时刻提防恶徒,很快就磨练出敏锐的警觉心,尤如家猫变成了野猫一样。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踪而不能察觉,只因对方是武当派的「首蛇道」一流轻功好手。

    此刻在静夜里,那异声虽轻,虎玲兰还是辨出来:是人喉咙发出的声响。

    ——而且一定是在极端痛苦中。

    虎玲兰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将床边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么事?」睡在同房的童静被她的举动惊醒,也抱着「静物左剑」坐起来。

    虎玲兰将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时说:「东面有事。快去找飞虹先生。」

    她说完也不理会,赤着双足就从二楼的窗口跃出,往东边发出异声的黑暗处跑过去,留下童静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兰奔跑时只用前脚掌着地,减少脚步发出的声响,左手提着刀鞘紧贴腰身,右手已然把着刀柄。

    她同时想起来:前面那发出声音的地方,正是县衙所在。

    ——那个姓王的大官,会有危险吗?……

    虎玲兰飞快跑到县衙的西侧。那儿点着灯笼,映照一座细小的石屋,正是衙门旁的牢房。

    房外有两个保甲壮丁倒卧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团。

    虎玲兰取出一块布巾蒙住口鼻。敌人的毒药何等厉害,今早就见识过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兰尽量隐藏在黑暗之中——她没有忘记日间那些术王部众的机关暗器。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大摇大摆地在灯笼的光华下出现,正从石牢的正门走出来。那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夜行紧身服,从身体曲线一看就知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诱人的女人。脸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只见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后面腰间横挂着一柄很宽的长刀,左手提着一个仍在滴血的人头,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龙术王弟子。

    ——她来这里并非要袭击县衙,而竟是专程诛杀这失手被擒的同伙!

    虎玲兰又看见,黑衣女人腰间还挂着两个布囊,同样的湿淋淋。

    「出来吧。早听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狞笑:「老娘要不是有这双贼耳朵,早在荆州时就不知道要给官府抓去斩多少个头了!」

    虎玲兰看对方身材修长,跟自己略有些相似,只是脸容肤色相反,在灯光下白得像绢帛。她想起日间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龙术王座下那女头目。

    ——荆裂趁着初次交战后不久、敌人惊魂未定时就去夜探对方阵营;可是对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时夜袭到来!

    霍瑶花抛去那个术王弟子的头颅,又解下腰间两个装着人头的布囊——正是另外两名逃逸的术王弟子。他们遇敌逃亡,又不回「清莲寺」领罪,霍瑶花受命在进县城前,先将躲在城郊的二人猎杀;接着才再进来处决这个被擒的弟子。

    ——他们只要还呼吸一口气,即是对术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兰瞧瞧地上被杀的两名保甲,身上都有极重手法的裂伤,创口非常可怕。

    霍瑶花则盯着虎玲兰手上的野太刀。她没想过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长的刀。

    ——单是这一点就不可原谅!

    霍瑶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后长长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猫般弓起,反手把刀从皮鞘拔出,顺势就水平斩向虎玲兰的颈项!

    银光极盛,夹带森寒的刀气卷至!

    霍瑶花发动之前,虎玲兰就已感受到其杀气,迅速回应。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处出鞘,同样横斩而出,正好迎向那袭来的银光!

    两刃迎面交击,锐音响彻庐陵县城的夜空。

    霍瑶花这招以反手握刀,劲力上本就略吃亏,她也低估了虎玲兰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弹开去,她要转身一圈才把刀柄控制住。

    这时静止下来,才看清霍瑶花的佩刀,刃身又宽又直好像一块钢板,份量颇不轻,刀尖成斜角,除了柄头那绺人发红缨之外,简朴得没有任何修饰可言;刀锋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锯齿状,此刻尚沾着血渍——难怪被她所杀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惨烈。

    霍瑶花长长的媚眼此刻暴瞪。与敌人一交手如此失利,这可是跟随波龙术王以来从未发生之事。

    ——难怪鄂儿罕都如此狼狈……

    她将刀改成双手正握,摆出一个举刀过头的架式。

    虎玲兰看见这架式,眉梢扬起:对方这姿势的味道,跟她之前遇过用斩马朴刀的武当「兵鸦道」弟子李山阳,颇有相近之处。

    ——她也学过「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兰则抛去刀鞘,双手将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侧后方,以「胁」架式迎对霍瑶花。

    霍瑶花杀人比斗经验甚丰富,已感受到虎玲兰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来巨大的威胁。

    ——从上而下压制,我有优势!

    霍瑶花从齿间吐出裂帛似的叱叫,头顶的大锯刀未发动,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袭虎玲兰面门!

    虎玲兰知道面对的是波龙术王一干妖邪,心里早就在戒备阴谋诡计,她尽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动摇半分,只是闭目低头,迎那阵沙土不避。

    霍瑶花吃准了虎玲兰目不能见这瞬间,借踢腿之势趋前,腰肢和双臂运劲,锯刀如破柴般迎头直砍虎玲兰的脑门!

    虎玲兰虽闭目,心神未乱,凭经验已知霍瑶花出击的来势方位,原地坐步转腰,野太刀长刃闪耀,所使乃是「阴流太刀技」里「山阴」一式的变奏,将本来水平的胴斩,变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斩」①!

    『注①:日本武道将斜线向下斩击敌人的刀招称为「袈裟斩」,因其轨迹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则为反方向,从下向上斜击。』

    ——这变招是她大半年来与荆裂练习时悟出的。虎玲兰在萨摩国所学的一支阴流,本来是战场用刀法,设想对手是穿着盔甲的武将,讲求破盔透甲的猛力,变化却较少;到了中土与不穿护甲的武者对战,就要改变技法适应。好像这一记要将「山阴」改为下而上「逆袈裟」撩斩,劲力当不如横斩般足以破甲,角度却变得更难闪避防守。

    霍瑶花的锯刀还未抵虎玲兰头顶五寸范围,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杀霍瑶花挥下的右前臂!

    霍瑶花反应极快,右手放开刀柄,双臂一张,把这撩击躲开了!

    但虎玲兰这刀招角度经过计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宫直进,袭向霍瑶花下巴!

    刹那间霍瑶花脸容如化野兽。

    她身体不知从何生来一股突发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样全身高速后仰,野太刀刃尖本来已贴在她下巴和喉颈间的皮肤上,她却在最短的距离躲过刀招的轨迹。

    虎玲兰眼虽不见,但手中刀传来的触感告诉她,并未砍入。

    霍瑶花顺这仰势转身,左手挥锯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兰来势追进,身子再转过来时,又立定恢复架式。

    只见她下巴处,有一条丝线般幼的血痕,证明刚才一刀躲得有多险。

    霍瑶花眼目充血,脸容极是愤怒。

    虎玲兰收刀在左耳侧,刃尖直指敌人。她看着霍瑶花这模样,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颇是讶异。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瑶花刚才那动物般的超人反应。

    ——霍瑶花这等反应速度,其实是长期服用波龙术王调配的一种药物「昭灵丹」,催谷了身体机能和感官所致。

    她将刀交到右手举前戒备,左手两指伸入腰带内侧一个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颗「昭灵丹」来,迅速扔进嘴巴里吞咽,视线一刻没有离开过虎玲兰,眼里充满了恨意。

    两招交手就险死对方刀下,身为楚狼刀派传人,又兼修术王传授的武当武技,霍瑶花没想过世上会有比自己更强的女人。

    虎玲兰布巾掩脸,虽然只露出一双眼睛来,霍瑶花看见还是无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还要美!

    霍瑶花出身于荆州江陵,自小从学于当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艺人材虽不及「九大门派」,跟同在湖北的武当派相比,名声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陆要冲,楚狼派凭其雄厚武力,保照当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货运,黑白两道皆要给几分情面。

    楚狼派虽说门户开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刚猛一路,骨子里都是重男轻女。霍瑶花就算天生体格不输男儿,始终不获传授高深武艺。

    霍瑶花为了得到本派真传,不惜利用美色交换。先是两个师兄抵不住引诱,最后竟连师父楚狼派掌门苏岐山也与她有染,亲自秘授她刀法要诀。

    后来此事被同门揭发,苏岐山为免家丑外传,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门墙,还要废她一条手臂。

    这时苏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来养了一条怎样的「狼女」:执行家法之际,霍瑶花竟然只靠一柄贴肉暗藏的匕首,当场就弑师夺刀,还杀出一条血路逃逸!

    之后楚狼派门人多次追杀霍瑶花,这才证实她武功造诣早就远胜同门,几次交手反为被她所诛。霍瑶花又招集到荆州一带几个好色贪财的剧盗,结成了匪团,横行于荆、湘一时,直至遇上波龙术王并被其收服为止。

    成为波龙术王的「宠物」,霍瑶花却很甘心——不只因为那压倒的武力,也因为相比她那伪君子师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术王,更让她由衷折服。

    波龙术王不用刀,但他把刚猛的「武当势剑」招法要诀传了给霍瑶花,她自行将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练下来,一手楚狼派刀法强化了一倍不止,跟随波龙术王以来更是未逢敌手——先前「赣南七侠」里最强的八卦门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瑶花的刀砍破头骨。

    但现在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个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颗「昭灵丹」才吞下不久,药力没有这么快散发效用。但这服药之举,已然对霍瑶花产生自我激励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药效,她感受到身体每一条血管都在膨胀,双眼瞳孔扩张,脑袋如水晶般透晰。

    「杀你之前,我会先让你的脸烂掉。」霍瑶花说这话,一半是为了动摇对方的心魄:「烂到没有一个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兰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但跟霍瑶花相反,她从来都不愿意用这美貌去换取任何东西。

    自小在武家长大,这张漂亮脸蛋早就被身边的人视为家族的资产。她心里却拒绝了这一条路。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视。

    看见虎玲兰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瑶花更恨了——因为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经用美貌换取武功秘诀的她。

    霍瑶花再次双手握刀,举过头顶。跟刚才同样的架式。

    虎玲兰仍举着刀,只把刃身略摆斜,准备迎对敌人的斩击。

    她却没看见霍瑶花一个极细的举动:双手握刀时,霍瑶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处拉出来的一根黑色丝线。

    霍瑶花鼓一口气,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并贯足「武当势剑」的劲力,双臂将锯刀垂直劈下!

    虎玲兰的野太刀随之上架迎接,已准备弹开对方的锯刀后,就施以致命的反击。

    霍瑶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时,左手却突然离了柄,快一步降下来,手腕对准虎玲兰面门。

    黑丝线拉紧。

    左腕上附着一枚漆成黑色的长铁针,因机簧发动弹射而出!

    强劲的刃风掩护下,黑色飞针无声,亦无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横发觉不对劲。

    这条路,比他先前出来时暗得多了。

    前头有数处原本点着灯笼,如今都熄灭了。

    燕横将灯笼交在左手,右手握着腰间「静物剑」柄,放轻了脚步,缓缓向街旁那灭了灯的暗角走过去。

    举起灯笼映照,燕横发现前方一面土墙,好像染了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灯火光芒。

    再踏前两步,燕横才看得清是什么。

    墙上一个长宽都几及人身的凄厉大字。

    「死」

    写字用的颜料,鲜红。

    他很快确定那是什么。首先就是因为迎风吹来的腥气;然后是看见遗在地上那写字用的「笔」:一条齐肩而断的手臂。

    燕横将灰黑色的「静物右剑」拔出鞘,同时用灯笼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黄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迹更令人惊心。

    燕横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远多过一条断臂能流泻出来的。受害者绝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着血路去找那源头。握剑的手心满是汗。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见的敌人,完全是不同的层级。

    终于到达一座房屋前。那血迹就是从屋门开始出现的。

    燕横只走近门口,不用进去,就已经嗅到内里强烈的血腥气味。一股像要呕吐的冲动。他强忍着。

    忽尔一股如尖针的无形锐感,自上方头顶迫近——从前在青城山,燕横绝无如此感应力,全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生死搏斗里磨炼出的。

    燕横记起荆裂教他的夜战之法:别让光源近身。一瞬间他抛去灯笼、后跃、振剑护身。

    然而未有敌人杀近。燕横恢复戒备的架式,抬头望向那杀气射来之处。

    只见屋顶之上,无声出现一条高得吓人的身影。月光洒落那人身体,夜行黑衣到处是湿润的反光。

    灯笼落在地上,着火燃烧起来。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横看见那人面容:

    黑色头巾下方是一张极瘦长的脸,奇大的圆眼睛透着疯狂的欲望。左脸颊是三道咒文刺青,其余脸部沾满血污,血水正从下巴滴落下来。

    那双大眼睛正在直视燕横。他咧开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非常快乐地朝燕横笑着说:

    「你好。」

    第五章夜战八方

    荆裂隐身在一棵钉满了邪恶符布和人偶的大树之后,悄悄远望数十尺外那「清莲禅寺」山门。

    早在山路更远之处,荆裂已察觉前方燃着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离更看得清楚:那座惨被污毁的木柱山门,里外的空地上燃烧着几堆猛烈柴火。众多波龙术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围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里喧闹叫嚷,声音响彻了谷口。

    术王众围在火焰四周,一个个状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荆裂细看,他们有的在轮流服药喝酒;有的则脱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着反射火光的刀子,疯狂似地跳舞,状如鬼魅上身。

    围坐的人不断合唱着一首歌谣:

    人生此间凝之为物

    灭化无常死何足畏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日月同辉

    这首物移教的《物灭还真歌》,波龙术王弟子在黑暗里唱来,凄如夜鬼叫号,教人心寒。

    赤着上身的那些术王众,跳舞动作越来越快,有的用刀尖划在自己胸膛上,破开一条条血痕,他们面上却无痛苦之色,还用手指沾血在脸颊上画符,神情兴奋。

    荆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门的术王众,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这么多……」他低声咒骂着,再藉火光仔细看那山门四周的地势。

    左边门柱外十数尺处,就是深谷的北崖,右边则是甚陡斜的峭壁,两者皆难爬越。如此险隘的半山中,术王众却能聚集这许多人,皆因山门内正好有一片开阔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门前,山路就极狭窄,成瓶颈之势。

    如此地形,别说要隐匿潜行过去,就算是强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数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并要有前仆后继地牺牲人命破关的觉悟。

    ——难怪那妖人会选这地方结寨,确实是易守难攻……

    这山门扼住入「清莲寺」的唯一要口,荆裂眺望门内远处,只见一片漆黑,夜雾围绕,没能看得见禅寺的灯火。

    面对这关卡,荆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潜入去,仔细侦察「清莲寺」的地貌形势,否则难言向敌阵主动进攻。

    荆裂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来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杀了三个术王的戒哨。虽然他已将尸首抛下山去,但对方随时换班看守,一旦发现同伴不见,必然生疑。

    本来荆裂今夜没有开杀戒的打算,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清莲寺」侦察;但登龙村杀敌救人后,他改变了计划,用上这手段快速强闯。

    他的盘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还未逃远,假如术王众马上下山,随时可能追及。荆裂杀了几个山路上的戒哨,如给对方发现,就认定来者是要入侵「清莲寺」,只会在山上搜捕,不会去追薛九牛他们。

    ——荆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时自己要故意现身,引开术王众的注意,以掩护那些虚弱的女人逃得更远。

    可是这个策略,同时亦令他黑夜侦察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更紧迫。

    眼前这座严密防守的山门,如何潜得过去?

    荆裂其实已经想到一个从前用过的方法,只是有些冒险。此刻他下定决心进行。

    他将头顶的其中几条辫子割开,散到脸上遮掩,又将草鞋脱了塞在腰带上,借着夜色和山雾,在树间向前潜行。

    直到山门前的人群外不足两丈处,荆裂眼看已再难走得更近,开始往左去,轻轻爬到北面的山崖边上。

    荆裂极谨慎地用双手和足尖探索着,逐点逐点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处,确定脚下有突出的石头,能够站稳之后,他将缠在腰间的长铁链连着乌铁枪头取下来。

    本来要慢慢在这崖壁上横爬,越过敌人关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个时辰。荆裂没有这样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他只能用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荆裂先竖起耳朵仔细听上方。歌声和各种叫闹声仍然鼎沸。他确定不会给发现后,就猛力将铁枪头朝着前方的山崖掷出!

    枪头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荆裂先静下来一阵子。上面的人歌声依然,没有听见枪头插进泥土的声音。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确定枪头插得够深后,就将铁链末端绕在右腕,左手则反拔出狩猎小刀。

    ——这样的事情,他在占城国的丛林里也试过一次。但那时拿的是树藤,而且是在白天。

    荆裂不去多想。他闭目深深吸一口气,也就从石上跃下。

    以深入泥土的枪头为轴,荆裂拉着铁链,身体贴着崖壁往前摆荡过去!

    黑暗中不见一物。急风迎耳目扫来,荆裂在这短暂的瞬间,只祈求途中没有横生的树木。

    荡过那半圆轨迹的一半时,枪头因为角度和受力而松脱,离开壁面的泥土,但荆裂的身体仍乘着荡力向前冲。

    在这样的黑暗里,向着目不能见之处凌空飞荡,那巨大的恐怖感实在难以想象。但对荆裂来说,这不过像是另一次游戏。

    当感觉荡飞的力量减退时,荆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势将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进土里。荆裂的左手从指到肩,整条绷紧如钢铁,牢牢抓着刀柄;右手和双足却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击的反向力度。身体四肢能够如此各自软硬自如,全靠平日严格武道修练得来的超凡协调能力。

    荆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确定全身都定住后,才吁出一口气来。

    他一边把小刀轻轻上下撬动拔出来,一边倾听上方。人声还很吵。这一荡只到了对方阵营的下面。还得再「飞」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飞荡,刚刚才平安完成,松过一口气后却又马上要来第二次,需要钢铁似的神经。

    ——但是对于十五岁就独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荆裂而言,早就习惯这种极端的刺激。

    他将垂在深谷下的铁链枪头拉回来,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掷出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老天才不会让我死在这种事情上。

    第二次飞荡比第一次还要轻松些,到最后那枪头还半插着山壁。荆裂松去绕在右腕的铁链,将左手小刀回鞘,开始沿崖壁往上爬去,这倒比刚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荆裂先在崖边探头看看,确定已经到了敌人营地的最后头。似乎没有人向这边瞧过来,才从崖边攀上去。

    这时却有一条身影在左前方的暗处移动。荆裂身体一时僵住。原来是一名术王弟子,正在树底下解完手,刚好转过脸来。虽然四周很暗,但可见他的眼睛视线,明显正停留在荆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干什么?……」那术王弟子喃喃说着走来,显然喝了酒,脚步有些轻浮。

    荆裂故意垂着头,让头发掩着脸,身体缩在那袭五色彩袍里,尽量扮成神志不清的样子。

    对方却没有就此离开,还是走过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啊?滚下山崖啦……我好像没见过你——」

    就在接近到只有七尺时,荆裂身体突然弹起冲前,右手一记「五雷虎拳」,指节自下向上勾击在这术王弟子的胸腹之间气门处,那术王弟子马上无法呼吸发声!

    趁对方呼叫不出,荆裂左臂一绞,将术王弟子的头颈挟在腋下,腰身往后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对方颈骨上。只听见那后颈处发出沉沉一记断骨声,术王弟子即时气绝。

    荆裂顺势一转腰,就把那尸体朝左横摔出去,瞬间飞堕入深谷。

    荆裂紧张地回头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并没有往这边看过来。

    他这才宽心,赤脚踏着甚轻的快步,朝山谷的黑暗深处进入。

    荆裂走着时,想到刚杀掉那人说了句「好像没见过你」。看来这伙术王众颇为紧密,互相都认得样子,单靠这套五色袍不足以骗过敌人。荆裂遂窜入山路边的树木间,宁可依靠夜色作掩护。

    另方面荆裂又感到庆幸:术王众的守备并不严谨,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药,唱歌跳舞,意态非常轻率。

    荆裂知道原因:长年都在欺负别人的家伙,渐渐就相信自己永远不会被人欺到头上来。这些家伙已经横行无忌多时,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今天折损了数十人的事情吧?……波龙术王说不定隐瞒着,以免影响军心。

    刚才听术王弟子唱的歌谣,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但内容说什么「宣教大威」的,荆裂断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词里又说「尽我百欲」,荆裂猜想:他们这等纵欲行径,当是物移教义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龙术王用以控制弟子的手段,长期下来已成为他们的习性,因此即使有守卫任务在身,也是无法克制。

    荆裂将这点牢记在心——日后的战斗说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进了好一段路,那「清莲寺」终于在望。只见前头横着河溪,独有一条木桥可越过,再隔一片空地后就是两层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满了火把,照得禅寺前后亮如白昼。荆裂远远都看得见寺院外涂满了红漆符咒,妖气逼人。

    这寺前的河溪桥梁,又是继那山门后另一个关卡;再看寺院所在,位于山谷最深处,后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连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见顶。

    荆裂不禁皱眉:这「清莲寺」地势,果真有如难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虽然也有术王众巡视守备,但并不密集,要潜过去倒比刚才山门前容易得多。

    可是荆裂也未忘记后面那山门的关卡。现在自己已经有如偷偷走进瓶子里的老鼠,一旦敌人警觉,无路可逃。

    ——被一百人围攻,这可不是好玩的……

    荆裂自己也奇怪,今夜为何甘愿如此履险。

    像这样讨伐匪贼,他以往不是没有参加过。在吕宋岛和满剌加时,荆裂就曾经好几次帮助当地土著跟海盗打仗。他那时目的不外是为了测试自己的武功,累积实战经验,有时甚至为赚钱吃饭,并没有想过是否行侠仗义。

    可是这次很不一样。就像在登龙村冒进救人,或者刚才在黑夜山壁飞荡,这等事情,换在从前的战场里,他才不会做。

    是因为这次的敌人波龙术王,是仇敌武当派的吗?多少也有一点。是因为给王守仁的不凡气魄感动吗?也是。

    可荆裂一直想着的,是在九江城的时候,宁王亲信李君元说过的那句话。

    ——就算练得天下无敌,却自绝于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这么一个只懂鼓如簧口舌的谋士,在荆裂心中的价值其实比一条狗还不如,本来不应该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但他却到今天都记着。

    他不服气。只因心底里感觉给李君元说中了些什么。

    ——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这场仗的原因吗?……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等待胜利之后再说吧。也许以后可以请教王大人……

    荆裂总觉得,这个王守仁既有智慧,为人行事看来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带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荆裂尽量往那「因果桥」接近去,同时隐藏着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将「清莲寺」前后左右的地形,默默记成心里一幅图画,同时也在思考有什么弱点漏洞能够攻进来。他并数算寺院外可见的守备人数,加上之前在山门那些人,兵力果然甚众,跟庐陵百姓所说的数字大概相符。

    「清莲寺」的地势和守备情形,荆裂已经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满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还未想离去。

    荆裂一直走到这禅寺前,别说是那波龙术王本人,就连其座下头目,仍是一个未见。

    这亦是荆裂前来打探的重要目标。部众多寡还在次要,敌方主将是何人物才更关键。日间他曾跟那鄂儿罕交手,对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极双剑」,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两个头目是什么货色。

    能够亲眼看看波龙术王的真面目,当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术王众就像在山门处的同伴一样地喧闹,围着火堆尽情吃喝歌舞。他们更把那「清莲寺」住持觉恩大师的尸体搬到中央来,轮流在上面撒尿取乐。

    「阿弥陀……你的佛!」一个术王弟子在腐尸上撒完尿后高声狂叫,不穿回裤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来,光秃秃的屁股左摇右摆。同伴也都哄笑。

    此时「清莲寺」的大门打开,一人踏出门槛,冷冽的目光盯视空地上众人。术王众登时噤声,停止了歌舞。

    荆裂仔细看过去,只见那是个身材宽壮不下于他的中年男子,右额一道大大的伤疤几乎盖住眼睛,显得两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发着其他术王座下所无的克制与精悍。

    ——此人远比这里任何一个危险。如果这些人是狼,这家伙就是老虎。

    荆裂心中判断。虽然根本没有看见对方出手,但他估计这男子比鄂儿罕更强。

    身穿黑衣的梅心树,就只是这样站在佛寺门前,一句话都不用说,术王众即从迹近疯狂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没有一个敢张声。

    ——只因他们都深知,此人在术王跟前拥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树就地把他们全都杀光,术王亦不会皱一皱眉头。

    「一半给我去睡觉。另一半静静看着。」梅心树的号令毋须大声叫出,术王众就慌忙执行,将觉恩的尸体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树似要回寺院内,却又突然止步,朝着寺外前方的黑暗处远眺过去。

    ——正就是荆裂所在的方向。

    荆裂一动不动。他半跪隐身在树林暗处,相信对方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梅心树的视线却凝止不动。

    术王众也都停下来,瞧着梅心树这举动。有人随着他视线看过去。

    在这极静的环境下,梅心树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觉。

    他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感觉不对劲。

    ——苦练武当派武功多年来,每天都在拼命提升磨练自己的反应和感觉,他对自己的直觉,无由地信任。

    「把『人犬』带出来。」梅心树吩咐说。

    两名术王弟子马上领命,奔入寺内。

    荆裂开始感到不妥。梅心树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遥遥看着自己。

    他的身体缓缓逐寸向后退——就是这种危险的时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动。

    荆裂退到黑暗更深处,猜算应该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双腿渐渐站直。

    却在此时,他看见刚才进寺的两个术王弟子,合力拖着一头大狗走出来。

    仔细看清,那条并非狗,而是一个手足着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着的同样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条层层扬起,果真好像一块兽皮。他毛发异常旺盛,头发跟腮上的胡须连成一大片,两眼通红,闪着不似人的光芒,喉头发出呜呜怪叫声,张开的上下两排牙齿,被人用锉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动,在空气中嗅了几下,就开始向着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树凝视的方向。

    梅心树示意部下放开「人犬」颈上的缰绳。

    「人犬」四肢并用,往前狂奔起来,竟是迅疾不输野兽,边跑边发出杀气凌厉的叫声!

    ——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几种药物,施于人身上「调养」而成,将人的感官和身体机能大大提升,尤其气味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兽一样,只余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于药物对身心摧残极重,一般调养不过五年就会死亡。

    波龙术王畜养这「人犬」,本来只是当作玩物——他跟部众一向只有出动屠村劫掠的份儿,从来没有防守的必要。

    荆裂未想到敌人竟养着如此怪物,眼见那「人犬」已直向这边奔来,他再无犹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来啦!」梅心树远远看见黑暗林中跑动的身影,微笑带同部下跟随「人犬」穷追过去!

    荆裂跑出路边的树林来,这时前面正有一个术王弟子在路上巡逻,看见一个同样穿五色袍的同门如此狼狈奔出,不免惊愕地问:「你干什么——」

    荆裂乘着奔势,左手已然拔出鸟首短刀,微斜横斩而出,那术王弟子还未知道什么回事,喉头已炸出一丛血雨!

    荆裂跃过他尸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过去。他附近还有两三个术王弟子,这刻却都呆站着。

    后头已有足音接近。

    荆裂略回头,瞥见正是那「人犬」,用双手双足奔行极快,已及荆裂身后不够五尺!

    ——这是什么怪物?……这么快!

    「人犬」的两排利齿,在月亮下仿佛发光。

    ◇◇◇◇

    霍瑶花用袖间机簧发射的黑针,挟着「破竹刀」之劲风,已射到虎玲兰面门前。

    虎玲兰只管架起刀去挡霍瑶花的锯刀,似未看见那暗器到来。霍瑶花已能想象虎玲兰一只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样。

    针头钉进物事的声音。一抹东西自虎玲兰脸旁飞射出。

    霍瑶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进一步加劲,要顺势将虎玲兰左臂齐肩砍断!

    然而星火大溅。

    霍瑶花再次感受到强大的冲击,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锯刀被弹开。

    野太刀从横变直,袭取霍瑶花右耳!

    霍瑶花受到「昭灵丹」的药力刺激,反应和速度都极快,再次仰头扳身闪过劈下的刀光。几丝断发飘飞。

    野太刀劈过后,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顿,瞬间再变为向前突刺!

    霍瑶花没想过对方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变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现出控刀的无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转侧闪,再次仅仅避过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时她已把锯刀重新控制,架在身前,往后跳了两步,脱出野太刀的攻击圈。

    虎玲兰也收回刀来,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遥指霍瑶花眉心。

    霍瑶花这时看见,虎玲兰的脸巾已然不见——原来刚才中了黑针,从她脸上飞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块布巾。

    刚才那射来的飞针,虎玲兰虽然看不见,但她察觉了霍瑶花劈击时,左手离开刀柄的细小动作,还有左腕降下来对准她面门这一点——跟早上术王弟子发射袖箭时的举动如出一辙。

    于是虎玲兰本能地将野太刀的长柄,朝着对方手腕指来方向迎挡过去。结果飞针被刀镡撞偏了射线,只钉中她的脸巾飞去。

    虎玲兰挡过这一针,其实极险,但她此刻神情宁静,一双杏目全心贯注地监视霍瑶花每一举动,架式定如止水。

    ——面对恶毒奇诡的敌人,首要是守持无怒无畏的「不动心」。

    霍瑶花此刻看见了虎玲兰的脸相全貌,比她想象中还要美丽,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脸此刻红起来,眼目满布血丝。

    ——既是因为那激烈的情绪,也因刚才服下的「昭灵丹」,药力加深发挥。

    霍瑶花左手抚抚锯刀柄头上系的那绺血染人发,然后也握到柄上,双手举刀横在身侧。

    虎玲兰眉头一动。她看出此刻霍瑶花变了。

    虎玲兰先前几招交手虽然都略占上风,但她并未有感受到真正的优势。

    其实霍瑶花一直顾着在招式中夹上暗算,反倒将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还未将药物催激出的惊人反应与速度,完全应用在那柄锯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态,已然摒弃诡计,全心贯注用刀,绝对要比刚才还难对付。

    其实不只霍瑶花,虎玲兰同样因为遇上一个此等厉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讶异。

    ——她的刀跟我一样,是在实战中磨炼出来的。不,恐怕她经历比我多。

    要不是已经听过霍瑶花在庐陵的暴行,虎玲兰或许会对这个跟自己相似的敌人生起敬重。

    霍瑶花下巴的刀口开始渗血。但她半点没想过退。除了臣服波龙术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没退过一次——不管是被师父迫害,给同门追杀,还是遭官兵围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尸体,就是她存在的证明。退了,她的价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颗废物首级没有分别。

    霍瑶花这股犹胜男儿的血气,虎玲兰清楚感受得到。

    ——决不能给她的气势压着!

    野太刀比对方的锯刀长了一截,更应采取主动进攻,以尽用此优势。

    虎玲兰的刀尖仍直指向敌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时握刀的双臂肘弯却轻轻微缩。

    她这前进同时收缩兵刃的动作,实乃萨摩岛津家传兵法①的长枪术妙技,名曰「云染」:当双方对峙时,敌人往往依靠目测己方的刃尖,以判断自己是否身处安全距离;「云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动作,将兵刃往后稍收,同时下面的脚步抢占同等的距离。两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处的位置未变,己方其实却已经暗中拉近了发动杀招的距离。

    『注①:日本「兵法」一词并非专指行军战术,也指武术。』

    ——虽然当中所说的距离之差,不过是一寸半寸,但在电光石火的刀剑对决中,已是生与死的分别!

    虎玲兰一踏定了,腰背瞬间发挥强烈的挤压之力,收在腹前的双腕猛地提起,刃口转右变平,锋尖如枪直取霍瑶花喉咙!

    霍瑶花被虎玲兰的「云染」所骗,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应奇速,锯刀挥举而起,及时格住野太刀!

    虎玲兰这招「阴流太刀技·虎龙」的突刺,在最后一刹那被锯刀挡偏,只仅仅擦伤霍瑶花左颈侧!

    使用野太刀这种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瑶花哪会放过这机会?锯刀保持贴压着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锯刀与野太刀背的接触处,正好是刀刃的锯齿部位,那锯齿贴着金属向前推挤,散射出灿烂星火,声音教人牙酸!

    虎玲兰通晓阴流刀法,怎会不知自己招式的弱处?手腕一感到敌刀贴压过来,她已将双肘沉下,腰肢马步左转,刀身化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瑶花的压刀。

    两柄份量皆不轻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条手臂鼓足了劲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见两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拿着重兵猛烈互砍,必然叹为观止。

    霍瑶花靠着刚才险险闪过刺击,占着率先压迫对方的优势。她乘这力道飞起一条腿,一记楚狼派的「偷心脚」,足跟狠狠蹬向虎玲兰胸口!

    这一腿来势甚急,虎玲兰虽与精通暹罗武艺的荆裂练习日久,熟习了应付这等刀中夹腿的招式,但眼看已来不及提腿挡架。

    她吐气充实胸腹,身体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这「偷心脚」,自己同时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瑶花支撑着身体的一条右腿膝盖!

    霍瑶花的左足结结实实蹬在虎玲兰肚腹,虎玲兰因运气硬受,腹肌收紧结实如铁,但感到那腿劲仍贯透到后腰,虎玲兰腰肢一震,甚是难受。

    虎玲兰的左足亦几乎同时踢至,霍瑶花却能在最后一刻单足屈沉,虎玲兰的脚只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关节。

    二人各中一腿,两柄刀抗衡的力量顿时消失,原本紧紧抵着的刀刃分离了。

    虽是只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瑶花还是足下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后跌。她却仿佛全身每寸都贯注了战斗的意识,即使身体跌开时,还能乘着跌势把锯刀往后拉拖,锐角的刃尖削向虎玲兰左肩!

    虎玲兰受了那「偷心脚」腿劲,瞬间气息窒碍,反应略为缓慢。但她硬是气力了得,闭着呼吸也能将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瑶花的左腰!

    霍瑶花被药力催起自保闪避的意识,那记削刀去势未尽即收回,只划过虎玲兰肩头;虎玲兰的印刀也因对方及时退避,只在霍瑶花侧腹处开了一道浅浅口子。

    霍瑶花借着后跌滚开去,单膝跪地,将锯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侧,瞧着虎玲兰不怒反笑。

    虎玲兰则在暗中运气调息,尽快从刚才一腿中恢复,无暇理会流血的肩头。

    两个女刀客,一个凭着野性的力量,一个靠不类凡人的反应速度,尤如两头雌兽激斗,势均力敌,两三招交手间就互伤数处。因为是黑夜作战的关系,闪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昼,彼此已逼到两度捱招互拼。

    如此斗下去,不论谁胜谁负,必然是一场浴血战。

    霍瑶花和虎玲兰二人身虽痛楚,心里却隐然有一股从前未有的兴奋:以前战斗总是要证明自己不输须眉,如今没有了这包袱,自觉打得更加爽快。

    霍瑶花将染着血的左手伸到额际,用指头在眉心间划了一道血印。

    她盯视虎玲兰的眼神越见疯狂。「昭灵丹」的药力正在血管里奔腾。

    虎玲兰几次长呼吸,胸腹间气息已无碍。

    霍瑶花站起来,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松。

    二人在这黑夜街中,有如心灵相通,同时再次举刀冲前进攻!

    娇叱被刀身的连续猛撞声所掩盖。

    灯笼照映下,刃光翻飞。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为黑色。

    转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兰身上多三道创口:右大腿、左前臂、左边肩背间。霍瑶花则是两道:左上臂,右小腿。

    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险,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几分,早就废掉了战力,中止这场决斗;可是两人的战斗意念仿佛已经练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后一刹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缩起来,将重创化为轻伤,绝非因为侥幸。

    虎玲兰中刀多一次,只因霍瑶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时虎玲兰的刀势又较霍瑶花强猛,因而霍瑶花身上两处刀口,都比虎玲兰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瑶花吃了「昭灵丹」催谷官能,身体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记受伤带来的痛楚亦倍为强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这是用药提升机能的代价。

    可是剧痛亦令她更有决心,将面前的敌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马步,发出一记结合「武当势剑」劲道的楚狼派刀招「开山斩」,运全身腰力迎头斜斩下去!

    虎玲兰自恃腕力较胜,只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瑶花斩下来的锯刀荡开,蓄下来的力量正要加快变招反击。

    却在此刻,西面的县城中央,传来了一记令人毛骨耸然的年轻女子凄叫。

    那短促但尖厉的叫声里,充满了痛苦与绝望。还有强烈的恐惧。

    虎玲兰这瞬间无从判断,叫声是否童静所发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荡,延迟了变招反击。

    同时霍瑶花却是精神与战意大振。

    因为这叫声告诉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经开始在庐陵县城里扬起恐怖的血风了。

    这振奋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兰瞬间停顿的空隙。

    锯刀的锐尖,有如一根大兽爪,自侧面弧形刺过去。

    血花激溅。

    ◇◇◇◇

    不过是大约八次呼吸之后,燕横已经在喘气。

    因为那异常的压力。

    「静物右剑」早已被击飞脱手。燕横身上多了两道创口。

    但敌人的攻击还是一刻未停。

    堕地燃烧的灯笼已熄灭。敌人化为一条不住左右飞纵的黑影,掌中长剑反射月光,在黑暗街里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蓝。

    燕横只能凭直觉,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剑「虎辟」顽抗。

    蓝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两侧飞腾。燕横以青城派「上密剑」的短剑格斗法,急激舞着剑花抵御,同时好几次欲伸右手往背后拔取「龙棘」,却都被对方刃光逼得无暇。

    燕横靠着那剑光的轨迹,隐约辨出对方身形位置。每一剑他都挡得极吃力——敌人剑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这等身法速度与轻巧程度,燕横曾经见过:

    ——武当「首蛇道」的樊宗。即连移动的方式都有相似之处。

    ——是武当派的轻功无疑。

    可是由一个这般身高腿长的人使出来,覆盖的距离大大增长,威胁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只用两尺余「虎辟」的燕横更形凶险。他已退了整整半条街之距,敌人始终就压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剑,左耳垂炸开一丛血花来。这一剑他闪躲再慢半点,整只耳朵都要给削去。

    虽然无法看见对方样子,但燕横想象得到,那张披血的瘦脸,正在展露着残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过是另一头羔羊。

    流血与痛楚,反而教燕横冷静下来,心中默想这大半年来的所学与体悟。

    先前第一记交手,燕横的「静物剑」即被对方自屋顶跃下一击打飞,正是因为太过心急紧张,刺出右手「静物剑」的同时,左手就去拔腰后的「虎辟」,但又没有做到平日练习时「一心二用」的要诀,以至右手的攻击被左手动作削弱,一交锋就失剑。

    ——要镇定。把心打开来。就像练先生所教。

    「虎辟」与敌人蓝色刃光猛击同时,燕横右手五指终于也摸到背上的长剑柄,「龙棘」金色长刃离鞘射出,紧接削向敌人的黑影!

    黑影终于首次后退,静止。

    燕横以「雌雄龙虎剑」顺势舞出护身的连环剑花,确定对方已经退开,这才把双剑交叉身前,化成防御架式。

    他的眼睛这时完全习惯黑暗,看得清敌人身姿和兵器。

    对方只是很随便地站着,剑尖在身侧斜指向地,那长剑的造型很熟悉,与先前遇过几个武当派剑士的佩剑形制相若。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大眼睛里略带意外之色,不住审视燕横手中长短双剑。

    「你以前就跟武当剑法打过。」波龙术王伸出长舌,舐舐嘴唇边的血,以满带兴趣的语气说:「否则刚才五剑之内你已经死了。」

    月光之下,波龙术王脸上的血显得像黑色。他张开两条长臂,泛蓝的剑锋指天,那极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将燕横眼前的天空都覆盖了。

    那形貌与邪气,尤如从冥界地府爬出来的魔神。

    燕横知道,面前的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武当高手,武功属于上次在西安遇过的「兵鸦道」和「镇龟道」级数,再加上这异形的长大身体,战力更强。

    燕横身上三处流血伤口传来火辣的感觉,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对方刚才的快剑,仍然只是试探。

    骤遇如此强敌,其相貌外形和杀人狂态又这样可怖,一股恐惧感渐渐泛上燕横心头。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刚才已经见识过敌人的轻功,逃走只会被那长剑洞穿背项。

    生起了这激烈对剑声,燕横知道同伴一定会来。

    ——问题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波龙术王笑了。对于旁人的恐怖情绪,他有一种像狗一般的直觉。他甚至嗅到燕横身体气味的变化。

    因此他还没有出手——予人强烈的恐惧,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胜于杀人。

    在黑暗里呈现淡金色的「龙棘」刃尖,开始微微颤震。

    燕横看见了,才察觉自己的手在抖。

    握着「雌雄龙虎剑」在发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是对青城派和师尊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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