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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四章 学剑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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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静沉默地蹲在街道前,拿着一根树枝,于沙土地上不知正在画什么,突然发现有个阴影从后面头上投下来。

    她慌忙把沙上画的东西一手抹去,吃惊站起来转身,看见出现在身后的正是练飞虹。

    「你偷看什么?」童静红着脸,急急又伸脚往沙土上再抹了几抹,恼怒地怪叫。

    「不就是看你在干什么。」练飞虹嬉皮笑脸的说。他身上到处都包裹着被波龙术王武当剑法所伤的创口,但脸上轻松的神情浑未被伤疲影响。飞虹先生虽年迈,但毕竟也有日夕苦练数十年的体能功力,经过一个早上的休息,已经从新恢复精神。

    练飞虹指一指那乱成一堆的沙地:「我看见你好像在写字。写些什么?」

    「要你管!」童静把树枝折断抛掉,扠着腰怒瞪飞虹先生,视线却落在他那层层包裹的右臂上。一想到他这两天展示的崆峒派超群绝艺,还有他为救护无辜而受此重创,童静就无法再恼下去,眼神迅即软化。

    她拍拍手上泥尘,把住腰间的「静物剑」,迈步走在庐陵县城的大街上,要去察看巡视四处有何异状。

    练飞虹戴上斗笠,左手拄着四尺鞭杆,也跟着童静走。

    「你有看见薛九牛那小子吗?」

    童静摇摇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从前她这般被练飞虹亦步亦趋,总是很不快;可是现在荆大哥未回来,燕横又跟着王大人出城去办事,童静感到颇是寂寞,有个同伴在身旁还是比较好。

    ——特别是燕横,他一走了,她就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

    他们沿途遇见几群县民,他们都在按着王守仁的吩咐干活:有的忙于把仓库或大屋的窗户侧门用木板或家具封死,当成给妇孺和老人避难之地;有的正在收集竹竿,一根根地削尖成枪;有的把什么可用的武器也都搬出来,哪管是几代前打过仗、已经长满锈的刀枪甲器,还是家里日用的斧头柴刀。

    昨夜一战,庐陵县民很是振奋——他们从没梦想过,世上有人能把波龙术王本尊打得夹着尾巴逃跑——但同时也知道这等于正式开战。

    波龙术王走前留下的屠城预告,王守仁和练飞虹他们都没有告诉县民,以免造成恐慌,可是县民也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眼下形势。一如荆裂所说,他们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不少人看见昨夜那三十几具尸体之后,就索性执拾仅有的财物,带着家眷,天一亮就逃离了庐陵。

    逃跑其实也不一定平安——外头郊道上随时有游弋的术王众马队出现,荒野里亦有其他贼匪肆虐。但他们宁可冒险:「总胜过在城里等死!给别的山贼杀掉还好;给术王杀的人,死后也得当他们的『幽奴』!」

    邻里曾经苦劝这些人留下来:「到了外地你们要怎么吃饭?」可是他们反驳:「全家当叫化——不,就算连子孙都是叫化,至少也活着!」

    结果本来已经减少了许多的县城人家,一个早上又走了三成以上。

    但还是有人留下来。

    他们遇见童静和练飞虹,都停下手上工作,恭敬地朝两人行礼,害得童静很不好意思地叫他们继续干活。

    这些留下来的县民,都被王守仁和五位武者唤醒了。尤其看见了燕横、虎玲兰和练飞虹昨夜所受的创伤。

    ——面对暴虐,为什么挺身保护我们家园的,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自己?瞧瞧这些侠士的血。难道我们的血,比他们的还要贵重吗?

    童静走着,观看县民在努力修整城门,他们还自发地唱起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行吗?」童静忧心地问。

    练飞虹沉默一轮,最后还是摇摇头。

    庐陵县民虽然多,但占了不少是没有战斗力的童叟;青壮跑掉了许多,能打的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就当连妇人都上阵去,战力也是不够。相比如饿狼的术王众,县民就如一群羊。

    ——术王弟子一般虽不是高手,但有奇诡的暗器和毒药之助,更重要是杀惯了人。而昨夜来袭的波龙术王、霍瑶花这等头领,更加是狼中之狼。

    「即使杀得光术王弟子,也很可能是惨胜,令这县城从此荒废……」

    童静知道练飞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开玩笑,她忧虑地沉默下来了。

    ——那么只能靠王大人带回来奇迹……

    二人走到南面的城门附近,远远瞧见城墙顶上有一个身影。

    那是岛津虎玲兰。她坐在城墙的一个石垛上,面朝着城外,支起了一边腿,把长长的野太刀抱在怀中,好像是靠着它支撑上半身。

    童静看不清楚,兰姐到底是坐在那儿睡着了,还是在监视敌人来犯。

    虎玲兰那阳光下红衣灿烂的背影很是美丽。童静出神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后,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练飞虹叹息说:

    「假如我也有她那么强就好了。」

    练飞虹听了,心里虽对童静有这样的目标而暗喜,嘴巴却说:「真正要成为高手的人,不会成天把『假如……就好了』这种话挂在嘴边。」

    童静本想抗议,但却没作声。一来练飞虹的话确实对;二来她心里有事情想求他。

    「你的崆峒派武功……很厉害吧?」她说时没有看着他。

    「当然。」飞虹先生取下斗笠。夏风吹动他飘飘的白须,神情傲然,对自己毫无怀疑。

    ——本身很强的人,假如还要否认,那就是矫饰了。

    「你的崆峒剑法,比青城派剑法更强吗?」

    练飞虹微笑:「这个我无法回答你。」

    「你又不认真了……」

    「不是的。」练飞虹眼睛里散射出一股狂热来:「不错,世上确实有的武功,比别的武功更强更厉害。什么『门派无分高低』,简直是狗屁废话!要是这样,世上又怎会有门派存在呢?『门派』这东西,说穿了就是一套套比别人更强的打架方法呀!

    「可是当武功精研到某个层次之上后,那就不是靠你练哪种武功去争夺胜利了。因为到了那个境地,不同门派的武功剑法,差距已经很小。到时候胜负的分野就要看『人』。每个人的天分和努力。还有运气。」

    「运气?」

    「世上没有什么不讲运气的。比如说燕横那小子,他学的正好就是跟他单纯心性很切合的青城剑法。假如他很不巧生在平凉,拜入我崆峒派,我想他的武功造诣连现在的一半也没有。那是他的幸运。」练飞虹想了想,又说:「也是青城派的幸运。」

    童静听到这儿不禁回想:自己在成都遇上燕横,并因此再结识其他几个同伴,学到这等名门大派的顶尖武艺;继而去了西安,得以目睹武当掌门姚莲舟的惊人绝学,又罕有地跟武当精英高手交锋……这些全部都是不得了的际遇。

    童静沉思良久,然后垂头朝着地上说:「你……可以教我……你的剑法吗?」

    练飞虹兴奋得想要手舞足蹈跳起来。但他跟童静相处好一段日子,已经知道她脾性,于是强自压抑着狂喜的心情,故意淡然地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很想把武功教给我的吗?」童静急得跺脚。

    「我是问:为什么现在要我教你?」

    童静的手指在「静物剑」那乌沉剑柄上来回抚过,低头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

    「看着你们几个,都为了保卫庐陵受伤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没用。眼下强敌随时再来临,到时那些可怜的百姓,又不知道有多少个会牺牲!我是想,就算多练一天半天也好,也要给大家多添一点战力。」

    童静话中自然流露着一股英气,练飞虹听着已忍不住咧齿而笑。他伸出左手,把腰间的崆峒掌门佩剑「奋狮剑」轻轻拔出鞘。

    「我平时虽然右手用剑,但其实两只手都行——这是崆峒派『八大绝』的最基础要求。」练飞虹旋腕,舞起一丛剑花,从那圆浑自然的轨迹,可见他左手剑的灵活程度跟右手差不了多少。

    这时他举举受伤的右臂又说:「你是用右手的吧?要你跟着我的左手去学,也许会有些困难……不过没办法了,我这只手恐怕没半个月以上不能再握剑。」

    童静点点头,也将自己的「静物剑」拔了出来。

    「既然难学,而且时候也不多,我就不教你复杂的招式……」练飞虹一边想一边说:「怎么办呢?……对了,应该教你一个心法剑诀,就算运用在最简单的招式里,也可以万试万灵,一用再用的……」

    练飞虹来回踱了几步,精神完全陷入其中,不一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好!」,吓得附近的县民也都侧目。

    「就教你这个!」练飞虹跃开两尺,擎剑指向童静。

    童静正不知就里,突然看见练飞虹身体移动,长剑蓄势爆发,直指自己的眉心,她急忙横剑上举去挡架!

    可是练飞虹这深具气势的一剑并未真的发出来,只是剑尖轻微一动;他延缓了半拍之后,却又再次发招,这次来真的,剑刃犹如长虹,以最简单的直刺射出!

    这刺剑练飞虹并未贯以真劲,其实不是特别快,但是吃正了童静横剑防守的拍子空隙,她才举起剑身,也未完成防御的动作,他的刺剑就到了,先前虚招制造的时机恰到好处,童静哪来得及变招,「奋狮剑」的尖锋已停在她胸前三寸之处。

    练飞虹使这剑明明未尽全力,童静不忿气,高呼:「再来!」

    就算童静不说,练飞虹已经准备好再给她看一次。他还是照办煮碗地把剑指向童静眉心,施以一记佯攻。

    童静心里明知这第一剑必是虚招,但练飞虹那假装出剑的姿势和动作实在是太逼真,更散发着一股似乎确实要全力全速刺剑的气势,童静压抑不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又再架起剑去挡。然后练飞虹那延迟了半拍的一刺,亦再次精准地探到她心胸前。

    「这是崆峒派的『花法』之一,剑诀名字叫『半手一心』。」练飞虹解释:「所谓『花法』,说穿了就是虚招——骗人的技巧。」

    他再次作势去刺,但这一回动作非常慢,让童静看清楚:「要成功使这『半手一心』,不外是两大要诀:一是佯击要像样,要真的把将要出手的气势贯注下去,对方才会受骗去防备;第二是接着的真正击刺,得准确地掌握那微妙的半拍,太早的话人家的防守招式还没有发出,仍有变招的余裕,太迟则他那守招已完成,可以再接第二式了。这『半手一心』说来虽简单,但要是练得精深,就算面对最强的高手也用得上!

    「眼下你当然没有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深研,但只要学得够纯熟,再加上你天生就具有掌握微细时机的才能,单这一招就足以横扫一般寻常武人——比如那群术王弟子。怎么样?要学吗?」

    童静听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这「半手一心」的要旨,跟她在西安时模仿过的「武当形剑」截击之道有点异曲同工,分别只在于「半手一心」更加主动去制造时机。童静跃跃欲试,连忙朝练飞虹点头,突然却又说:「可是我……」

    「知道了。」练飞虹打个哈欠:「你不会叫我师父,是吧?这句话,我早就听厌了。别浪费光阴,开始吧!」

    ◇◇◇◇

    三十几名术王众急步越过了「因果桥」,返回那满布红漆符咒的「清莲禅寺」门前。

    他们当中八个人拱抬着一个用树枝扎成、上面铺满几件五色杂布袍的担架,其他人等则在前后左右严密地保卫着。

    一人躺卧在那担架之上,正是霍瑶花。只见她浑身乏力软躺着,长长的媚目出神地仰视晴朗的天空。她一只右手放在胸口上,五指仍紧紧握着荆裂的小刀。那柄大锯刀则由跟在后头的一名术王弟子捧着。

    这伙术王弟子在山脚搜捕荆裂时遇上霍瑶花,当时看见她神色迷糊,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一身贴身的夜行黑衣沾满泥巴,满身是昨夜所受的刀伤,步履左摇右摆,似乎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术王众从未见过这女魔头沦落成这等狼狈模样,很是惊讶。就连梅心树见了也大感意外:在师兄波龙术王所收的三个「护旗」里,唯有这个楚狼派出身的女刀客最受梅心树看重,并且看出霍瑶花近年武功进步甚大。他虽然曾经是武当「兵鸦道」高手,但他也没有打败她的十足把握。

    ——假如梅心树知道,昨夜击退霍瑶花的是另一个女人,必然更加讶异。

    霍瑶花昨晚跟波龙术王一同夜袭庐陵,却竟落得如此情状。梅心树不禁对师兄忧虑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个能够位列武当山「首蛇道」精锐之最「褐蛇」的男人,从不用别人为他忧虑。

    可是见过昨晚入侵「清莲寺」而来的荆裂后,梅心树就不敢太肯定了。这次敌人的实力,远超他们过去任何一次遇过的。

    ——这般高手,江西一省里不可能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梅心树更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荆裂。他只分出一支小队护送霍瑶花回大本营,自己则带人继续搜捕那家伙。

    霍瑶花的身体虽摇摇欲坠,没有一个术王众有胆量去扶她——过去就曾有两人,因为摸了她一下而给砍掉了手掌。他们只好扎成这个像睡床的树枝担架,等霍瑶花累了自己睡上去,然后才抬着她起行。

    在架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后,霍瑶花半途就醒过来。意识虽然还带点模糊,但比先前恢复了不少。

    她呆呆看着一摇一晃的天空,满脑子却都是不久前的回忆。

    那强壮的怀抱;浓浓的男体气味;肌肤的热力;仿佛会跃动的刺青……霍瑶花的脑海给这些鲜烈的感官记忆充塞着,挥之不去,还感到身体有一股让人酥软的暖流。

    她不自觉就把那柄狩猎小刀贴在心胸前。

    术王众将「清莲寺」大门推开,诚惶诚恐地把霍瑶花抬入去,匆匆走过前庭,再进了佛堂。

    一入佛堂,当先的术王弟子吓得呆住了。其中一人更即时失禁。

    只见身材高瘦的波龙术王已然回来,盘膝高坐在那无头佛像跟前,仍然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却通体都是血污——有的是昨夜入城屠杀时所染,有的却刚给溅上不久,正沿着他长长的下巴滴落。

    ——血污也把他头侧和大腿所受的割伤遮掩了。

    波龙术王右手支着出了鞘的银白武当长剑,左手抱着昨晚被荆裂砍下来那「人犬」的头颅,身体定定一动不动,鸽蛋般大的眼睛俯视进来的弟子,形貌恍如一尊令众生惊怖的魔神。

    术王众又看见佛堂地上倒着三具尸体,皆是梅心树下令留守「清莲寺」的弟子,全都刚刚死去不久。

    ——三人皆是波龙术王亲手所杀。一是为了宣泄从县城逃走的不快;二是他感到昨夜诸事不顺,神明不肯保佑,于是杀人献祭。

    波龙术王伸出奇长的五指,扫抚「人犬」头颅上的毛发。

    「我看见……外面停着尸体。死了不少人呢。是什么回事?」

    「回术王猊下……昨夜有个探子潜入来,被梅护法发现,赶得对方堕下山崖……梅护法还在山下搜捕。」

    「一个人。」波龙术王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杀伤你们十几人……还包括我这头珍贵的『人犬』……」

    术王弟子脸色青白。但他们知道对术王说谎,后果将更严重。

    「还有山脚登龙村,死了十几个留守的兄弟……另外有三个负责山路哨戒的弟子也不见了……」

    一记奇怪的异响。

    波龙术王的左掌包着那「人犬」头颅运劲,头骨在指头下发出裂音。

    「那你们又回来干么?」波龙术王原本很动听的声音,此刻因为喉咙收紧而变尖了,听得出他压抑着极盛的怒气。

    术王众慌忙将那担架抬进来。

    波龙术王看见受伤躺卧、神色迷惘的霍瑶花,又再回想起夜袭失败的耻辱。

    他掌下的头颅在格格颤抖,让人错觉那「人犬」正短暂复活过来。

    波龙术王本想马上就组织部众,派师弟梅心树或者三名「护旗」带兵去攻打庐陵城,怎料他们一个都不在,唯一回来的霍瑶花竟又变成这等模样;得知折损了不少部众,术王的眼目更愤怒得充血。

    术王众感觉到,首领又要再杀人泄愤了。但他们没有一人敢动一动双脚。谁都知道术王具有武当派的顶尖轻功,再加那种身高腿长,他们就算每人多生两条腿,也不可能逃得了。

    可是波龙术王的眼神慢慢收细起来。

    ——要冷静……已经死伤太多,不能再减少部下了……

    他嘴巴噏动,无声地吟诵咒语。心脏的跳动渐渐缓慢下来了。掌底的人头也不再颤动。

    已快过午。但鄂儿罕和韩思道仍没有回来。波龙术王很清楚这两人的脾性,知道他们为了避免再跟县城的高手碰头,必定绕远路去找「幽奴」,迟了回来也不奇怪。

    ——可是实在有太多不顺利的事情接连发生,就连一向睥视苍生的波龙术王,也不得不疑虑起来。

    他从佛座跳了下来,走到霍瑶花身边,俯身摸摸她的头发。

    怎料霍瑶花竟把脸转过缩开,还挥出握着小刀的手,把术王的大手掌拨去。

    波龙术王从未受她如此拂逆,面目瞬间如怒兽,反手一巴掌就往霍瑶花的脸刮了下去!

    霍瑶花右边脸顿时肿起,雪白的肌肤上多了四道有如鞭打的赤红印记,嘴角流出血来。

    她却还是眼神呆滞,瞧着佛堂顶上绘画的莲花。

    波龙术王愣住。霍瑶花一向对他顺服如猫,怎么竟有这样的反应?他检视她的头颅侧,发现那儿有一片头发被血痂结住,摸下去高高肿起,显是受了撞击。

    波龙术王往自己身上衣服的口袋翻找,寻出一个小小铁盒子,打开来是一排短小的纸卷。他抽了一根来燃点了,放在嘴巴里深深吸了一口,再俯下脸庞,贴近霍瑶花的口鼻,轻轻吐出那燃烧草药的烟雾。

    霍瑶花吸进了烟,辛苦地咳嗽好一阵子,脸容才显得放松些,闭上眼睛似要入睡。

    「这是什么……」波龙术王留意到霍瑶花手里握着那不明来历的小刀。他先前从没见过她用这兵刃,刀子的形状更不似中土之物。

    如今也无法分心去管这等小事了。他抚摸霍瑶花额头,检视她的状况,看来短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内她也不可能再站起来战斗。

    正要发兵攻击时,身边却连一个大将都没有,波龙术王甚是懊恼。

    当然他随时都可以亲自带兵去攻击县城。但想到昨夜站在大屋外那七条带剑的黑影,他就不想冒这个险。

    从前在武当山接受「首蛇道」的训练,其中一个铁则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置于没有退路的境地里。这教导一直铭刻他心中。

    波龙术王忧虑:要是那七个人,都具有跟燕横和练飞虹相近的实力,自己可真的会吃不了兜着走。因此他宁可先派亲信或师弟梅心树去领军,试探出敌方真正有多少名高手,自己则从旁估量到底要进还是要退。

    ——既疯狂,也计算。这是波龙术王能够聚结如此势力为自己卖命的原因。

    「把死尸收拾一下。」波龙术王下令。他一旦冷静下来,脸容又回复深不可测的模样。他扶起一张椅子坐下,轻轻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边浅酌,一边等待着梅师弟、鄂儿罕和韩思道三人回来。

    等力量完全集结,就要展开屠杀之旅。

    ——他却并不知道:他等待的这三个人里,有两个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九

    在所有对抗性的运动竞技里,包括足球、篮球、排球等,假动作(fake)都是最基本而常用的对策。武术当然也不例外,通常都是以虚招/佯动(feint)的方式呈现。

    虚招顾名思义,是以一个似真实假的攻防动作,诈骗对手做出错误的反应,或者短暂陷入迷惑,从而制造出可乘的空隙,并施以真正的攻击。

    虚招的作用有两方面,分别是肢体上和心理上。肢体上的,就是指用虚招诱使对手做出某个错误的动作反应(不论攻击或防守),当对方已经完全投入(commit)这个动作,无法半途收回,身体自然暴露可供侵略的虚位。最简单的例子比如,向对方上路面门佯作挥拳,引诱对手高举双臂抵挡,其中、下路就变成不设防。

    心理上的作用则包括了扰乱敌人的节奏拍子。因为虚招不是一个真正的攻防动作,它所耗费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比真实招式少,而且因为没有投入劲力,随时可以半途变招,因此就能够造成所谓「半拍」(fraction)的效果——「楔入」对方动作的拍子之间,令对方陷于错乱,无法作出正确反应。这种现象其实在我们日常生活都经常遇到,例如在街上两个人迎面走上,往往出现大家连续两、三次互相闪避,结果却变成互相阻挡,这就是彼此都「楔入」了对方的拍子造成的现象。

    当然以上只是解释了最简单的虚招用法。真正的虚招好手,其策略往往更加复杂,一个攻势里包含了复数和多层的欺骗。虚招也不一定是攻击或防御,有时一个故意的停顿、假装呆滞甚至无意义的奇怪动作,同样可以达到效果。武道高手,许多时也是诈骗的高手。

    但要注意的是,虚招也不一定是越高深复杂越好,因为骗敌乃是一种心理互动,要看对手是否适合。有时太高明的虚招,对着武功低的敌人,可能全无作用,因为他根本看不见或者没有反应,反而很粗疏的佯动又能让他上当。评估对手技能高低并施以最正确的战法,又是武道上另一层学问。

    第五章舍身刀

    荆裂把脸完全泡在水里,好一阵子才抬起来,扬起一头湿透的辫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呼吸了好几回之后,他又把嘴巴凑下去,尽情地再喝几口溪水,然后才满足地坐在岸边。

    在荆裂身旁只有数尺之处,另一条身影也把头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骑来的马儿。

    「哈哈……」荆裂侧头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荆裂从昨夜到现在,没喝水其实才不过大半天,但那毒药却令他渴得异常可怕,仿佛滴水未进已经三、四天,喉咙里像被刀割一样。因此荆裂一看见这条溪河,还是忍不住要停下来,也顾不得后头还有敌人在搜捕自己。

    经过一轮急激的策骑后,荆裂出了很多汗,帮助他把身体内余毒发散出来;再经这冷水洗涤身心,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伤寒病似的忽冷忽热感觉也都消失了。看来那箭毒终于已完全克服,荆裂松了一口气。

    此时他才有空去回想这匹马的主人。跟那个女武者相遇,其实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荆裂的记忆却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拥那一瞬的身体感觉,最是鲜明留存。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温存的感觉并不是幻想。在那个短暂的时刻,他们确实曾经通过身体,发生了一股很奇异的交流。

    这种感觉,就像他跟虎玲兰激烈练习刀法时的心情一样。一想到此,荆裂不禁心跳起来。

    他又再看看那匹马。它是荆裂骑过少有的良驹。霍瑶花的坐骑,乃是术王众近百匹劫得的马儿里精挑的。

    从这匹马,还有那等武功与佩刀,荆裂此际已然猜知,霍瑶花是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敌。

    荆裂心里不禁喟叹。非到必要时,他绝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个女人挥刀斩杀,始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这跟与虎玲兰平日练刀比试完全不一样。

    仗着这匹快马,荆裂知道敌人大概不容易追击到来,因此才敢歇息。可是这儿距离庐陵县城还远着,他知道自己还不安全,一喝够了水也就马上准备起行。

    荆裂站起来,再次检查身上的伤。腰间那刀伤已经止血,现在传来一股接一股火烧似的痛楚,可还不算碍事;手腿关节的挫伤却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荆裂拉起裤子,看见右膝盖已经肿胀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关节无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边肩头也是酸软得提不起手臂来。先前他骑马只能靠单一只右手握缰,马儿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关节像被锤子击打了一记。

    荆裂不禁开始担心:正在关键的时候却伤成这副模样,接下来的仗还要怎么打?……

    但这要等活下来以后再说。

    他跛着腿去牵马儿,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荆裂长年在南蛮丛林与海岛练就的敏锐直觉,此时又再向他响起警号。

    他二话不说,一手抓着马鞍,单足发力,一跃就翻上了马背,叱喝着急催马儿渡溪奔行。

    几乎同时,他听见了别人的马蹄声。

    来自后面远处的林子里。

    ——追兵!

    荆裂提起腰臀,身体俯伏向前,驱策马儿加速。四蹄在浅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浅溪中央之际,后方有三骑成「品」字形,从那林间猛然冲出来!

    当先一骑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满脸伤疤的梅心树。彻夜未眠的他仍精气威猛,人马冲杀而来之势犹如饿虎。他只用左手控缰,右手提着绕成一小圈的铁链飞刃,在阳光下闪射着金属的光芒。

    在他后面左右,各有一骑身穿五色彩衣的术王众紧紧跟随,同样都已把长近四尺的宽刃砍刀拔出皮鞘,准备马战砍杀。

    ——荆裂骑着霍瑶花的马,脚程确实甚快,梅心树要全速追他,已顾不得大部分的术王部众。结果参与追捕的数十人里,就只有这两骑好手能够跟着来。

    ——但是对着一个受了重伤、兵刃全失、饥疲交迫的荆裂,三人已经足够!

    三骑驰过浅溪。宁静的山野顿化为杀气奔腾的猎场。

    荆裂手腿不便,人与马儿的协调不免有些影响;梅心树则势猛力雄,在这短途爆发的追逐下,两匹马的距离渐渐拉近。

    他们追逐到一片空旷野地之上,淡黄色的沙雾扬起阵阵烟尘。这时正刮着西风,四匹马都迎逆风而行,对体力大耗的荆裂就更不利。

    荆裂专心策骑,尽力与马儿的跑动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这匹马拥有比对手更强的持久后劲,挺过这一段之后就能再次拉开……

    可是却听见后方传来奇特的呼啸声。

    只见梅心树仍保持着冲刺的骑姿,右手却已挥起铁链,在头顶上方旋转蓄劲。他腿下马儿没有因此稍为减慢,仍紧紧盯着荆裂的马后。

    ——一看即知,梅心树与这座骑,早就曾经练习过这种马战招术。

    荆裂以眼角瞥见梅心树的动作,已然心知不妙,连忙拨马往右斜走闪避!

    梅心树的铁链脱手。

    这铁链经过转圈蓄劲,加上梅心树挥出的强猛臂力与骑马奔跑的惯性,前端的兽牙状弯刃满带能量,向前迅疾飞射!

    ——这样的骑马飞刃攻击,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体为目标,绝对具有穿透骨头的杀伤力!

    荆裂的马儿已是非常矫捷,在全速急奔中还能横移。可是梅心树的铁链实在太猛,荆裂虽然避过了这袭向他背项的攻击,但那弯刃顺势坠落,还是打中了马儿的左后腿!

    马腿经受不起这飞刃攻击而倒折,马儿朝左猛地倾翻,荆裂的身体被颠离了马鞍,向左前方空中飞出去!

    荆裂左肋被岩石撞伤了,腰间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伤,整个左上半身都经受不起撞击;他人在空中,自然反应是要顺势翻身,改用右边身子着地,好保护这些伤处。

    但他半途改变了念头。

    ——要是着地时连右臂也挫伤,再无任何反击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后他还是强压着身体的本能,勉力缩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冲击!

    沙尘炸起。三处伤患同时猛袭来的剧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当场昏厥。

    后面三骑因为追得太急,瞬间越过了落地的荆裂,方才收慢回过头来。

    梅心树右手运劲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铁链就倒飞回去,他灵巧地伸手接住铁链,链子在他手腕绕了三圈才停下来,染满马血的弯刃垂在臂侧。这兵器听话得就如他身体的一部分。

    荆裂用绝大的意志,顺着落势滚成半跪姿态,右手吃力地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从散乱的辫发间,他双眼紧盯着三丈之外那三骑敌人。

    因为那撞击的强烈痛楚余波,荆裂呼息变得浅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气。这又令他体力血气削弱,本来黝黑的脸容显得苍白。

    前所未遇的劣势。

    但「放弃」这两个字,从来没有在荆裂心里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在梅心树眼中,这个伤得几乎连站也站不起来、身上没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却仍然散发出一股野兽般的危险味道。梅心树被伤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这样的家伙决斗,真可惜。

    但这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飘过一阵子。梅心树随即提醒自己:自从离开武当山那一夜开始,你已经放弃了那种虚幻的追求了……

    荆裂瞧着梅心树,眼里同样没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这里,那意志能耐也实在教他欣赏。

    「你……」荆裂要再吸一口气,才能继续问:「是怎么找到来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树说着,从马鞍侧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抛到地上去。

    那正是术王众所用的毒袖箭,箭镞的锋口上有一丝很小的血渍。

    它是梅心树的部下在青原山脚意外拾到的。梅心树看了,断定荆裂为它所伤。他深知淬在这箭上的「锁血杀」药性,中者若不毒发身亡,亦会异常缺水干渴,因此他就赌上一赌,全速赶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结果给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骑马逃离的蹄迹。

    「不到最后,还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荆裂说,展露出他一贯面对挑战时的笑容。

    ——这家伙还能笑!

    梅心树见了亦微笑起来。但这微笑不代表半丝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树往两名部下一挥手。

    两个术王骑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护法的命令,立刻催马扬刀,往半跪着的荆裂冲杀过去!

    因为先前县城鄂儿罕和韩思道败走一役,术王众失了近五十匹良马,余下能配给的马儿已经不多;这两名骑士获授足可跟上梅心树的快马,自然因为是术王弟子当中的顶尖好手。只见他们的骑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马鞍上挺身举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马战甚为娴熟。

    这两人里,右边那骑是个身材矮横、一脸虎须的黝黑汉子,骑在马上时全身都像贯满了能量;左边的骑士则细目锐利,身材比梅心树还要高壮,人在马鞍上举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带来极大的威胁感。

    他们都争着要取荆裂的头颅。这家伙敢孤身夜探「清莲寺」,一夜间杀了他们许多同伴,定然是敌方阵营里的重要人物,若诛杀得他,波龙术王必然重赏;昨天鄂儿罕和韩思道才犯了大错,术王要是高兴起来,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们「护旗」之职。这激起了两名骑士争功之心。

    两柄砍刀的宽厚银刃在阳光下闪耀,朝荆裂快速接近。

    荆裂不再笑,专注地测算着与对方距离,还有交接一刻的时机。

    他的右掌紧抓在地。

    右边那黝黑骑士先一步到来,砍刀已经举过头顶,将要乘着马匹的冲势挥下——

    荆裂挥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骑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袭来,一时忙着闭目挥刀去挡——他昨夜已经目睹过荆裂在崖下朝上发出强劲的镖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惮,骑士不敢用身体去冒险,砍杀之势顿时崩溃。

    荆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滚,避开冲来的马儿。

    后面另外那个高大骑士因为也急于砍杀荆裂,跟前面那骑贴得太近;荆裂滚到前一骑的右侧,就等于用它来挡住后面一骑,这骑士无法下手之余,还因前面那骑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狈勒马。两骑都没能出刀,就从荆裂身边奔过去了。

    全因这两个骑士争功,没有好好配合攻击,给了荆裂从中脱出的机会,暂时避过第一轮攻击。

    这一记翻滚闪避,也让荆裂乘机检测自己的身体状态:右臂和左腿的活动都正常有力;腰肋虽痛楚,但腰胯发力运劲还没有问题。

    ——我还能够战斗!

    荆裂心里已经在快速盘算着,要怎样迎对下一浪的攻击。

    他同时瞥一瞥梅心树。那黑衣男人的坐骑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无意加入。荆裂心里一时未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已经回转马首的两名骑士。第二次攻势,两人必定不会再如此鲁莽,将互相配合着进击。

    荆裂剩下的战法已不多了。要脱出困境,就得赌在这一次之上。

    两名术王骑士相视一眼,都知道眼前这家伙不容易对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护法可能就不耐烦了。他要是出手,他们俩都将失去立大功的机会。

    「平分吧。」那高大的骑士说。

    另一人点头:「不管谁杀的,之后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几刀。」

    两人心意一决,即以刀背拍打马臀,这次分一前一后,相隔约三个马身的距离冲来!

    ——这种分隔距离之下,荆裂即使躲得过第一刀,第二刀马上就在他来不及重整时砍至!

    梅心树倒是一副满怀兴味的表情,远远看着三人,很想知道这次荆裂又以什么方式挣扎求生。

    荆裂见两骑起步杀来,马上用一条左腿,单脚向旁跳跃转移方位,动作颇是狼狈。

    当先那名黝黑的胡须骑士不禁笑了:这家伙疯了吗?用一条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条马腿冲过来?

    他随着荆裂移动,调整马儿冲刺的方向,同时已经举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后方,同样作出预备斩杀的架式。

    荆裂勉力站立着,膝盖受伤的右腿只能轻轻点地。

    可是那姿势眼神,却半点不似被追杀的猎物。

    算准了距离方位后,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挂在颈项的大串不同护身饰物里,抓住了一个小小的佛牌。这鎏金的五角状佛牌,是他在暹罗大城王国修行之时,当地一位高僧相赠之物。

    荆裂指头拿住佛牌,并非要祈求运气或安慰。他从不仰赖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荆裂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辟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荆裂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胡须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荆裂的头颅挥砍下去!

    荆裂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武当「镇龟道」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太极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荆裂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荆裂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①,极尽精微。

    『注①:毘舍耶(Visayas)今译「米沙鄢」,即现在菲律宾中部宿雾等一系列群岛。当地武风甚盛,至今都是菲律宾刀棍术重镇,当地门派的兵器武术擅长贴身近战,特别精研运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对方武器之法,称呼此为「生手」(alivehand)。』

    就在刀锋临及荆裂手臂前的一刹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荆裂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荆裂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箝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荆裂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荆裂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荆裂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猛地拉动,把那胡须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占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猛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荆裂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荆裂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胡须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飞撞在荆裂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荆裂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胡须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荆裂在地上像条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裂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

    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

    ——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

    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

    ——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

    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仿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仿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

    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

    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武道狂之诗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