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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八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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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人巷」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试炼,只有通过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护寺僧兵」,得以配给个人兵器,并获许进修更高的少林绝艺。「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奥地,秘不向寺外人公开,因此产生了许多幻想不实的传说,甚至指「木人」是两大排以机关驱动的厉害人偶,会对进入巷内的人自动攻击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条全长十二丈、平均宽一丈的山洞走廊,开凿于少林寺「金刚堂」后山壁,进行试炼之时极大阵仗,沿巷两侧共有一百零八个武僧把守,逐一与进入的受验者以拳法对战。为了避免严重伤害,受验和把守双方,都会在心胸背项要害处穿戴着木板与厚棉布的护甲,因此才称「木人」。

    受考验的武僧虽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个「木人」都击倒,但要一一闯过逾百对手的拦截仍极为艰辛,短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过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却要一个时辰(两小时),进行连续不断的战斗与体力消耗,每一个的对手都精力新鲜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诣的测试,更是体能意志的绝对考验。

    受验武僧到达「木人巷」尽头时,巷口有一座烧热了的大鼎炉拦阻,炉的左右两侧铸有龙虎图案,武僧须用双臂夹起鼎炉移开方可出关,因此会在前臂内侧烙下「左青龙·右白虎」印记,是为体得少林武学精髓之证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过武道修练参悟佛法,也肩负保护少林寺的重任,而「护寺僧兵」里以「十八铜人」为最高级别。「十八铜人大阵」乃少林武学至宝,其创编以「罗汉十八手」、「铁布衫金刚功」及「紧那罗王棍」为经纬,阵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无间配合,以发挥极强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铜人」按照其武功专长,得以配备不同形制的镶铜铁甲,如有的是半边身子,有的只装备双手双腿,都是为了发挥不同武僧的擅长功夫。

    少林寺内武僧弟子几达八百人,「十八铜人」当然亦不只十八个,事实上寺里常备的「十八铜人大阵」共有三队,可互相替补阵员。

    第二章温柔的缠斗

    荆烈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岩洞里,紧紧抱着一柄满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视洞外漆黑的天空。

    雨声淅沥。太黑了,无法看见雨点。但他依旧出神地眺视,仿佛能够看见些什么。

    他知道,在这海岸对面的远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屿——应该说,是父亲发现他的地方。

    他的亲生父母成谜;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被抛弃在那海岸上。他跟这世界一无连系。

    他只有继续紧抱着木刀。

    「小鬼!给我滚出来!」

    雄浑的怒喝,透过雨声传来。可辨出是父亲的声音。

    他探头出去看。

    正好逢着闪电。荆照赤裸上身的壮硕身影,在那一瞬间闪现。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体温化成雾气。他右手提着一条藤杖,左手却拿着一壶酒。

    荆照举壶喝了一口,然后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这儿!滚出来!」那粗哑的声音中充塞着暴怒。

    荆烈当然知道父亲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练武时,荆烈因为太过兴奋,用木刀打伤了没有血缘的兄长荆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过是在练定招对拆,胡乱出招的荆烈当然有不对;但拳龄远远长于义弟的荆越,竟然避不过那一刀,结结实实地在众同门跟前丢脸了——他可不是别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将来的掌门人选啊。

    荆照一边叫喊,一边在黑暗的岩岸之间奔跳自如。虽然近年溺于杯中物,他的身手还没有受到大影响——「滚雷虎」这外号,可不是因为当上虎尊派掌门才得到的抬举,而是年轻时就在福建武林打响的名号。

    在滂沱夜雨里难以视物,荆照遍寻不获,心情更恶劣了,将酒一口喝干,一把摔去酒壶,仰天如猛兽似的嚎叫。

    荆烈却在这时自行从洞里爬出来了。

    另一次闪电。

    荆照远远看见这全身湿淋淋的小子,马上全速跑跃过去。

    荆烈没有走避。

    荆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藤杖横挥向他左肩。

    荆烈双手分握木刀两头,举到身侧挡那藤杖。他体重连父亲的一半也没有,强烈的冲击之下,身体往另一边跪倒,几乎就滚跌下岩石去。

    ——但他确实把这一击挡下来了。

    荆照更愤怒,另一只手伸出,一把捏着义子的喉颈,把他整个人揪起到半空。

    荆烈被扼得窒息,脑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开来。可是他没有挣扎。手上的木刀也没有放开。他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无惧地直视父亲。

    那眼神里,甚至没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虽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荆烈心里却有一股异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触怒父亲时,父亲方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荆烈自懂性以后就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的事情。平日他在父亲眼中,仿佛还不如家里养的看门狗。不管跌伤也好,生病也好,饿着肚子也好……父亲从来不屑一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当他干了什么让父亲生气的事情时。

    经过好几年,荆烈又渐渐知道,有什么事情最能够惹得父亲不快:当他在外头太过顽皮闯了祸时;当他从高树上跳下、跃到海里抓鱼、爬上祠堂屋顶,或者作其他大胆玩意时;当他把邻村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时……

    也就是,当他每次展现出强悍本色的时候。

    虽然每次最后都会给打得很惨,但隔一段时候他又会故意去干这些事情。因为唯有被打骂之际,他才能悄悄感到跟父亲接近。

    荆烈决心:要吸引父亲,自己就要不断变得更强。

    ——比哥哥更强……不,有一天,比爹更强!

    快失去意识的荆烈这么想着,眼睛依然凝视荆照。

    荆照蓦然从义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扼着义子喉咙的手掌不自觉放松开来。

    荆烈的身体发软,无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荆照俯视没有动静的义子好一会儿。狂雨继续滴打他头顶。然后他弯下身子,将荆烈抱起来,回头循来路离海岸而去。

    这时荆照并不知道:短暂昏迷的荆烈其实早就给雨打醒。

    荆烈闭着眼,缩在父亲的怀里。

    在雨中,他感到那宽厚的胸膛,格外温暖。

    荆裂从短暂的回忆梦境里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皮。树洞外透进的灿烂晨光很刺眼。

    荆裂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起耳朵倾听,外面是否还有追捕者的声音。

    天还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树,就已经亲自带着术王众下来青原山脚,拿火把搜索堕下山崖的荆裂。荆裂这两个时辰以来,不断在逃亡和转移匿藏地。

    梅心树看来指挥能力甚强,术王众的搜捕网非常紧密,荆裂一度几乎被包围网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上涂泥和黏上树叶作保护掩饰,断不可能从术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潜过去。

    确定了没再听到人声之后,荆裂才稍稍放松一点,接着就开始检查身体的状况。他尝试用力深深吸气,仍然感到那口气无法完全提上来,脑袋一阵昏眩,视线略变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为跌下时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伤,现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盖撞击一下。然而他气息窒碍,并非因为有这伤。

    荆裂摸一摸右边颈侧,那儿有一道划破的伤口,呈着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虽然果断地放开铁链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时还是被术王众从壁顶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伤了。

    荆裂深知术王众毒药厉害,一着陆后就马上用力挤出伤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带里的两颗急救药,可是那淬在箭簇的毒实在凶猛,虽然只浅浅划过,毒性还是入了血;再加上荆裂一直不断逃走,催动血气加速,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扰到经络,荆裂此际还没有昏死,已是仗赖超乎常人的强健体魄。

    ——刚才做梦,也是因为中毒吧?……

    中毒还不是他唯一的危机。荆裂躺在树洞里,尝试轮番收紧全身各处肌肉,看看其他伤势如何。当运用到左肩和右膝两处时他感到剧痛,关节就像被又长又粗的尖针深深插入似的,一阵发软酸麻,几乎完全无法运力。

    荆裂皱眉了。这两处挫伤是从山壁高处堕下,落到山脚时所承受的。下堕途中他虽然好几次借助树枝减速,但着地时的冲击力还是甚猛——荆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练武道,伤患本来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侣」,荆裂半点儿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绽骨折,都不是最害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内伤影响脏腑功能,气虚血弱,以致无法运劲;第二则是重要关节受损,发力无从或者失去移动冲跃的能力。多少杰出的武者,就只因为一个膝盖或者髋胯关节损伤,从此终结武道生涯。

    荆裂再试试运劲,痛楚仍然甚尖锐。他想,自身的痛觉已经因为中毒迟钝了不少,也就是说这肩头和膝盖的实际损伤,比现在感受的还要严重……

    荆裂就是如此,在伤了一足一手、意识受毒药干扰、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猎小刀的状况下,于崎岖的山林里隐伏潜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围搜捕。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怎么能走到这儿来。

    ——这绝不是侥幸,而是长年在海外蛮荒之地历险,刻印到骨头里的求生本能。

    虽然已暂时摆脱追踪者,荆裂知道自己绝不可以停下来。

    ——那家伙……不是这么轻易放弃的。

    荆裂想起昨夜在「清莲寺」遇到的那头全身黑衣、使链子飞刃的「老虎」。他那时候还曾经猜想,这家伙是否正是波龙术王本尊?可是跟庐陵县民形容的外观不吻合。他应该是术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这样的家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龙术王,深不可测!

    荆裂无法否认,昨天因为率先对上鄂儿罕和韩思道两人,自己对术王一干妖邪的实力确是略有低估,由是付出了代价。

    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以后绝对不要低估任何与「武当」二字有关的人和事!

    荆裂再次深吸一口气,忍着痛楚换成半跪姿势,半个头探出那大树根处的洞穴外。

    阳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会神才可集中焦点视物。体内的余毒令他有如害着大病,干裂的嘴唇泛白,背项流着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这山脚,一到空旷之地,就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和追上。何况他拖着一条受伤的右腿,不知还能走多远。

    荆裂想,要是有马骑就好办。不管逃走还是战斗,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树林那边留着一匹马给他。然而此刻说不定已经被下山搜索的术王众发现,荆裂再去取马随时自投罗网。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荆裂一则忧虑梅心树又找到来;二是自己久久未归庐陵县城,虎玲兰他们一众同伴必然担心,很可能轻率过来青原山寻他……

    他决定还是得赌一赌。他看看天上太阳,辨别了方向,也就瘸着腿在山林间行走,往昨夜留下马儿那密林小坡走去。

    荆裂每走一步,手腿关节和腰肋间都传来激痛,这反倒让他清醒,好抗衡那令头脑昏沉的毒药。他沿途摘下数片树叶咬在嘴里,让苦涩的叶汁流入喉间,既稍解干渴,又能清醒头脑。

    荆裂走着时看看四周。这青原山下一片苍翠,阳光在高树的枝叶间投下来,景色甚是静恬幽深。要非处在这样的状况,独自一人来散步,倒真是心旷神怡。荆裂不禁苦笑。

    ——许久没试过这么狼狈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荆裂只感头昏气喘,浑身都是大汗。术王众袖箭上淬的毕竟是致命剧毒,荆裂被轻轻划过而只沾上一点,已是非常幸运。

    林外有一条幽静的小道。荆裂当然没笨得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

    一路以来荆裂无时无刻不细心倾听四方动静,暂时都未发现异状;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北面路口的远处,响着一阵声音。

    是马蹄声。

    荆裂伏在枝叶底下,一动不动,右手紧紧反握小刀的木柄。身体间歇发出一阵阵的寒颤,他用意志强压着。

    他专心听着。那蹄音不甚急响,只是缓缓踱步,而且听出来只有一骑。

    ——是落了单的敌人吗?……

    不管如何,这是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被追捕了一整个清早,荆裂已经憋够了这口霉气;一举夺马脱走,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战斗的目标,荆裂顿时恢复了不少生气,呼吸更深沉稳定。

    他等待着骑者到来,身体一动不动地半蹲在树丛间,无事的左腿已经在蓄着弹跳的力量;右边的反手刀略举起在胸腹高度,随时准备刺出。

    荆裂此刻的姿势,有如一条具有保护色的毒蛇,凝静地盘踞在树底,准备任何一刹那伸展噬击。

    路口处渐渐出现那人马的细小身影,穿越林间一束束的阳光,往这儿接近来。

    荆裂的眼睛还是有点聚焦不清,那骑士走来时,他依稀感到有点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风吹拂着发丝,看得出是个女人;手里斜斜提着一柄长刃……

    ——是……虎玲兰?!

    荆裂心头一阵狂喜激动。但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跃出路去,而是静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当看得更真切时,荆裂的心冷却下来了,庆幸刚才没有过度兴奋。

    那个一身黑衣的女骑士虽也身材丰盈,但骑马的动作姿态没有虎玲兰那种闲适气度;反射着阳光的脸庞很白皙,不是鹿儿岛女儿的麦色;拿着的长刀也不一样。

    霍瑶花弯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与其说是她骑马,不如说是马在驮着她走。她眼神失焦犹疑,似乎未知自己身在何地,神智还没有从昨晚的「昭灵丹」药力,还有虎玲兰那记刀柄猛撞中清醒过来。

    霍瑶花昨夜发狂似地逃出庐陵县城,二话不说上了马鞍离去,却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马儿,不久之后更在马鞍上坐着陷入昏睡,全靠马儿认得路,才把她带回来青原山。她刚醒来未久,只觉头痛欲裂,浑不知道自己所在,就连昨夜的记忆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马儿驮着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伤都已干结止血,并没有性命危险,但被药力影响,感觉身体四肢好像随时都要断开掉下来似的。

    突然一物从旁边树丛冲出,打破了林间的宁静。

    披头散发、一身黏满泥巴树叶的荆裂,如野兽般弹跃而起,朝鞍上的霍瑶花扑击!

    ——他手腿受伤,这一扑已经是毫无保留,将所有气力聚在一条左腿跃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势往前插去!

    霍瑶花毕竟也是无数次出入生死修罗场的女刀客,刹那间被激起了战斗反应,举起锯刀当作盾牌般把荆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头发!

    荆裂身材健硕,飞扑力度亦猛,虽被霍瑶花格住刀尖,扑势却未止,与霍瑶花抱缠在一起,二人从马鞍另一边滚跌落地!

    荆裂这潜伏一扑实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马儿这时才来得及惊嘶,跳开数步。霍瑶花手中锯刀因为与荆裂撞击而脱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两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缠斗,翻来滚去,他们分别受着毒和药物的影响,头脑都非完全清醒,全凭身体感觉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图以蛮力压制对方。

    荆裂并不知道霍瑶花是谁,一时也没能联想起昨天县民形容过术王座下的那女魔头,只知这女子骑马带刀在青原山脚出现,九成都是敌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荆裂右膝的伤患较不碍事,可是左肩难以运力,靠一只右手持刀与对方相搏,左手只能以肘弯勉强紧抱住霍瑶花腰背;霍瑶花虽有两手可用,然而荆裂握有利刃,在这贴身肉搏里非常危险,她死命用双手擒抵着荆裂的右臂,二人一时变得势均力敌。

    他们本来就已负伤不轻,纠缠格斗好一阵子后,双方都感到气喘疲倦,动作停滞扭成一团,谁也赢不了谁,意识因为倦怠变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里的第三者在场,会错觉这对健美的男女正在亲热拥抱……

    被荆裂沾满汗水的刺青壮躯压过来紧抱着,霍瑶花脑海里生起熟悉的感觉。

    ——师兄……

    已经许久以前的回忆,在瞬间如潮袭来。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瑶花非常早熟,从少女时代就仰慕门派里那些比自己强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强烈感觉的,当数三师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时武艺冠绝同侪,人长得高大硕壮,左肩头还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霍瑶花无可救药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这小师妹的爱慕之情,两人瞒着师长同门,秘密结成情侣,不久后霍瑶花更失身于他。

    霍瑶花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无灯的草料场里,翁师兄散发着雄性体味、汗水淋漓的火热身躯,用力地拥抱着她;她的手指头滑过他那坚实如岩石的肩头与胸膛……

    可是他们一起才不够一年,翁承天就奉师尊之命,为了巩固楚狼刀派的地位与财源,迎娶当地一名豪商的女儿。他连跟她说一句再见也没有,生怕她缠着自己。霍瑶花看清了:那壮硕的躯壳里,藏着的是一颗如此窝囊胆怯的心。

    霍瑶花自此就对自己的身体自暴自弃。她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

    ——我要比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强!

    她开始用美色去引诱其他师兄,套取自己还没有学过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后连师父苏岐山都抗拒不了她,在床笫间将本门奥妙倾囊相授。

    那时候她心里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活。

    数年后一次门内比试,霍瑶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来。俯视着他受伤、痛苦、羞惭的脸,她心里并没有涌起预期中的复仇快感,反而为过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经爱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她对身边所有男性都感到厌恶。此后十年,霍瑶花从来没有遇上比她强的汉子——除了波龙术王一人。术王是个太可怕的人物,霍瑶花对他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被他那强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瑶花虽被术王收为了宠妾,但她对他没有生过半点爱慕之情。

    她偶尔还是无法压抑,十五岁时初次拥抱男性身体那火热的回忆……

    此刻意识不清的霍瑶花,缠着跟师兄同样肩膀刺花的荆裂,怀念之情如决堤般倾泻,翁承天的身影与荆裂隐隐交叠。

    霍瑶花放软了手臂,轻轻抱着荆裂。

    同时一股冷意向荆裂脊骨袭至。是那毒药,他打了一个寒颤,顿感霍瑶花的拥抱无比温暖。

    ——就像那天在雨里,父亲抱着他时一样。

    短暂的瞬间,二人安然互相拥抱着。

    风吹树叶,一束阳光透射来,映在荆裂手中刀刃上。

    强光反射进霍瑶花的眼睛。

    她蓦然自那极短暂的梦里惊醒。

    霍瑶花轻叱,双手牢握荆裂右腕,两只拇指紧按他手背,将那腕关节扭转!

    荆裂拥有再强的臂力,也无法抵抗霍瑶花这双手施展的关节擒拿,迫不得已五指松开刀柄,旋臂扭肘,猛力将右臂收回来。

    小刀一脱手,霍瑶花不再理会荆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将跌下的小刀接住!

    荆裂趁着她接刀这刹那空隙,一个右肘横打霍瑶花脸侧!

    这肘距离太近,霍瑶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耸起左肩头硬接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体摇晃向后跌倒,但野兽似的杀伤本能仍在,右手拿着小刀就往荆裂面门挥割出去!

    荆裂却已不在原地。他这一肘并非真的要伤敌,也估计霍瑶花必然挡得着;他只是要借这肘击的反撞力往后急退。

    ——打倒敌人,毕竟并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锋在荆裂面前数寸处空气划过。

    他身体在地上顺势一个后滚,蹲在地上转身,右手按着土地,姿态有如青蛙一般,用尽一手一足的推蹬之力,朝着停在小路旁那匹马跳过去!

    马儿还没来得及吃惊挣扎,荆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单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马鞍上!

    霍瑶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让荆裂借力,力劲像挤按多于渗透,她并没有受伤。一刀不中,对方转眼却已抢了她坐骑,霍瑶花媚眼怒瞪,咬着牙抢上前去,要把荆裂拉下马鞍!

    可荆裂一上了马就好像活了过来,立时把马首拨转过去,驱使后蹄朝霍瑶花飞踢,将她逼了开去!

    霍瑶花这刻清醒不少,仔细看这个一头辫子、满身血汗污垢的野汉子。

    ——这个人是……?

    霍瑶花举起夺过来的刀子,朝荆裂扬一扬,示意:

    ——有种就拿回去啊。

    荆裂却看着她微笑。他已经一整个早上没笑过了。

    「我得赶路。这刀暂时寄在你那儿,日后再还我。」

    他说着便骑着马儿沿路疾奔而去。

    霍瑶花疲倦地跪了下来,恨恨地盯着荆裂远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后,她又怀想起刚才与这男人紧拥的温热触感。她眉头渐渐松了开来。

    她垂头瞧瞧手里这柄来自远方异国的小刀,指头轻抚那奇特弯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确确实实地拿着这个证据,实在无法肯定刚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种心情。这种迷惘,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了。

    隔了不知多久,许多脚步声渐渐自她身后的山林深处响起,马上又把她拉回刀剑无情的现世。

    霍瑶花取下绕在颈项处的黑色蒙面巾,将那狩猎小刀包裹起来,轻轻藏进腰腹的衣服底下。

    第三章破心贼难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燕横两骑共驰于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燕横紧随在后头。

    燕横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燕横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波龙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燕横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燕横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

    「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扎好之后,燕横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燕横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横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龙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燕横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燕横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燕横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

    燕横点点头。青城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燕横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迟处死。』

    燕横听着,不禁又联想到波龙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

    王守仁这句话,正与燕横决意挑战武当的悲愿相合,燕横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荆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荆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

    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荆裂迟迟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燕横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燕横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藉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荆裂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燕横拱了拱手。燕横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横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燕横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

    燕横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荆裂,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燕横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燕横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燕横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燕横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于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燕横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燕横一双长年修习青城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肮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燕横的眼睛。

    燕横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于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家伙。」

    登上坡顶,燕横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横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呼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燕横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燕横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燕横,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燕横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燕横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呼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

    ——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燕横,结果燕横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燕横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波龙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燕横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

    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

    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

    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燕横进山里去。

    ◇◇◇◇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梁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燕横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马牌帮中伏之后,燕横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

    众贼见燕横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扎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

    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哄,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燕横回头,只见一名头发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横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于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仿佛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燕横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于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燕横一见,猛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燕横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燕横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杆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燕横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呼都没有,直接就说:

    「你不是去了升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

    孟七河劈头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横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家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

    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杆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

    两年前王守仁任庐陵县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难题就是本地如毛的盗贼。王守仁先从根本处下手,助县民防治疫病和减少苛捐杂税,令当地村镇恢复了生计。庐陵的山贼马匪大多本是寻常农民,迫于生计才铤而走险,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让大半贼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来。然而还有几股比较勇悍的匪盗,已经习惯了草莽中的威风日子,不受招安而仍旧顽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领导的四十余众。

    王守仁组织民兵保甲前往讨伐,他深知保甲虽人数众多,但论战力远不及贼匪勇悍,正面交锋死伤必然惨烈,于是巧用声东击西之计,先诱孟七河带人出击,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袭他们收藏钱粮的地方。孟七河一众失去了粮食,再勇猛也敌不过饥饿,王守仁更一直紧迫,不让他们在逃窜间有再行劫掠的空闲,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余下他跟梁福通等几名亲信被困在山里头。

    孟七河以为自己是贼首,先前又不肯受抚,王县令这次定然严惩不赦,以杀鸡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贼,由他传话给孟七河:王县令仍愿意招安,他们只要弃械出山,答应从此当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来,背着下山徒步往县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余,还从那束兵器里,抽出属于孟七河的这柄八卦门大单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来王守仁早就听说过,县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习武,更是武林名门的传人,曾拜入抚州一家八卦门支系的拳馆苦学六年。

    「你是个人才。」王守仁当时对孟七河说:「男儿生在世上,不可贪图一时快活,当寻个出身路途。就算不为显扬祖宗父母,也为了对得起自己。」

    孟七河当场流泪叩头。王守仁又答应举荐他去应考武举,后来王守仁虽已离任,对此事还是念念不忘,着人把保荐的信函带到吉安府来。

    可是信函最后却没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为他已经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际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愤怒溢于言表。孟七河半句话不答,皆因他那天确曾向王守仁许下承诺。何况年前他被王守仁结结实实在战场上打败,这事情更不欲在众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说:「你今天又比从前更势大了——我刚才所见,你手下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风呀。你这个贼头,当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数落得气血上涌,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时他摸一摸颈项,上面戴着一条绳子,穿挂了一只又弯又长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着那虎牙项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情绪方才稍稍平复。

    「还有什么好说的?」孟七河压抑着心情淡淡地说:「我们为了吃一口饭,落草为寇,早就把祖宗都丢到身后了。你再说什么道理也是枉然。」

    「吃饭?」王守仁又笑了:「对呢。我看你这寨子的破落模样,看来真的就只能填饱肚子,有一天过一天。豁出性命当了贼也只是如此,真够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贼」,右一句也是「贼」,众人早就心头有气,这时听了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声说:「你道我们想这般赖活的吗?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说波龙术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听见波龙术王,众山贼都脸色一沉。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因为波龙术王肆虐,弄至庐陵一带生计断绝,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当了山贼,仍要避忌厉害的术王众横行,只能在边缘的穷村打劫或者勒收粮食,根本仅能糊口。

    至于孟七河本人,则在波龙术王出现之前就已经落草作贼。原来王守仁离任后只几个月,县府里的贪官又重开各种苛征,不愿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县城里打打零工,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因为有前科而常受官爷们的气;有次农民想集合起来拒绝缴粮,县令徐洪德怕他这强人带头闹事,不问情由就将他抓到牢里关了三天。后来梁福通跟十几个旧部不停劝诱,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带着手下洗劫一批官粮,没等到武举乡试开科的试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虽不是因为波龙术王而当贼,但他知道术王众武功和毒药厉害,一直不敢招惹他们。他听见王守仁也知道术王的事情,不禁脸红耳热。

    「你来这儿到底想要什么?」孟七河瞧着王守仁说。之前他已着手下仔细眺望视察麻陂岭山下四处,确定王守仁并没有带士兵来讨伐。

    王守仁捋着长须,徐徐的说:

    「我来,是要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踪的那个戴头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来,手上已经握着弯长的镰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举起镰刀指向王守仁切齿说:「我们随时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试试。」王守仁回视这高瘦青年,目中充满挑战的意味。

    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矫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锋,又负责山寨的警备巡戒。他自小在乡间就跟武师学艺,入伙后又得孟七河指点,传授了不少八卦门的功法,这年来打架都没有输过,已视孟七河等同兄长。

    唐拔见头领连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听见王守仁如此说,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跃前朝王守仁挥刀!

    他只瞥见面前闪现一抹银光,手上传来一阵冲击——

    止步定下神来,发现手里的镰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没有人看见事情怎样发生。

    只能看见那钉在上方横梁的半截弯形断刃。

    还有左手反握着「虎辟」的燕横,保护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纪与经验,俱远比四川灌县那鬼刀陈都要轻,面对燕横的超凡快剑,浑然没有感受到对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犊的他被怒气冲昏了头,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镰刀,转往燕横冲杀过去!

    「别杀他!」一招之间,孟七河已经看出燕横凌驾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宽刃短剑更非凡品,他却来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横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横身后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则同时高叫。

    燕横听见王大人如此下令,心头愕然。

    他从小苦练的青城派剑法都是以对决杀敌为目标,每战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绝非用来玩这种把戏——就正如在西安「麟门客栈」时,荆大哥曾揶揄心意门人以掷酒杯显功力,根本不是武术。

    但燕横早就答应把剑借给王大人。不管他要怎么用。

    ——就当是练练左手剑的准绳吧……

    他腕指一摔,已将「虎辟」在掌心中旋转,化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断刃,往燕横面门刺去!

    ——但对于拥有「先天真力」反应速度的燕横而言,唐拔跟一个木头人偶差别不大。

    燕横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挥,掠过唐拔胸颈之间,紧接顺着挥势,左前臂就把唐拔刺来的前臂格开。

    这一挥剑,骤看似乎没有击中任何东西,但唐拔两边锁骨上都发出异声,原来「虎辟」剑尖已将他那副竹片胸甲的两条肩带削断,胸甲翻倒下来,悬在腰间!

    唐拔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燕横左手用剑柄末端勾住他握镰刀的右腕,划个半圈往下带去。燕横接着拍出右掌,封锁那手腕,左手剑则顺势向前一送,「虎辟」的剑刃已经贴在唐拔的右腰侧。

    唐拔感觉短剑那冰凉的金属贴上了腰间皮肤,这刹那以为自己死定了。

    燕横只要顺势拖一剑,要将唐拔割个腹破肠流实在易如反掌。他却把剑刃一转,变成剑脊贴着唐拔的腰身,剑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这一削,把唐拔用来缚胸甲的腰绳跟裤头带子,一起都割断了。

    ——看似是无聊儿戏,但燕横这两剑,完全展现出毫厘不差的精准出手。

    唐拔一身翻开的竹甲,跟下面那条缝补过无数次的破旧裤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于本能,将手中断刃抛去,双手急急抓着裤子往上拉回去。

    同时燕横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还入身后剑鞘,又恢复两手空空自然站立的体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正是围观那些山贼的感觉: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燕横身影闪了两闪,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统统像被剥皮般掉了下来。

    孟七河本已站起来,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见唐拔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也没有了出手的念头。

    「我忘了向你介绍。」王守仁这时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这位是青城派剑士,燕横燕少侠。」

    众人皆惊讶得嘴巴塞得下拳头。

    眼前这个一身受伤、看来异常狼狈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无双」青城派弟子!

    没有人比孟七河更吃惊:一众江西吉安府的流贼,虽听过青城派的名字,但毕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并不真正知道青城剑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经从学八卦门拳馆,早就从师长口中听说过许多逸闻,深知「九大门派·六山三门」里「六山」的隐世武者是如何厉害。

    ——王伯安这老狐狸……难怪这般大胆,只带一个人就上麻陂岭来……他怎么会跟青城派剑士结成同伴?听说他们都不轻易下山,而且这里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这一年多来都藏在山里,并没有听到青城派被武当歼灭的消息。

    王守仁继续说:「燕少侠,还有另外几位侠士,都已经允诺拔刀相助,为庐陵百姓除去波龙术王那伙妖孽!」

    此语一出,众贼又是一阵哄动。

    「要杀那些怪物……行吗?……」「可是看他刚才的武功,说不定……」「你没见他全身都是伤吗?这样的家伙,信不过……」「假如真的把波龙术王打跑了,我们就有好日子过……」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众人交谈。

    「姓王的。」他说:「你这次上来,是要我也带着这伙弟兄,加入你们去打波龙术王吧?」

    王守仁点点头。

    「这就是我说的机会。重新当个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经消失,那凛然的神色里多了一股宽容:「只要你们答应加盟,一战功成之后,我王伯安保证,让你们再当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证?」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职。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来。」

    「那可真太感谢了。」孟七河放开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脸上笑容却充满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请你四处看看我这些手下的脸色。你要我带他们去送死吗?为了什么?」

    王守仁和燕横往四周一看,只见原本一直扬威耀武的这大伙山贼,一听见要他们去攻打波龙术王,马上鸦雀无声,每张脸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这地方的人。燕少侠他们也不是。」王守仁说:「可是我们都一样把性命豁了出来。你们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这一仗,本来就该你们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们去冒险,不惭愧吗?」

    听到王守仁这话,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贼都动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话同样震动了他的心弦。但同时他深知,号称武当弟子的术王一伙是如何恐怖。他是这麻陂岭山寨百人的领袖,也就是说一百条性命都握在他手里。他绝不愿为了一时冲动,而危害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么你们……是为了什么而打呢?」孟七河瞧着王守仁问。

    「燕少侠,不如你来回答他吧。」王守仁却看看燕横。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横,在山里半句话也别说,燕横心中不无轻松,毕竟说话非他所长;怎料在这么关键时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给他发言,燕横的脸红透了,与刚才潇洒的击剑姿态,半点儿不搭调。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王守仁,却看见对方鼓励的眼神。

    ——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

    燕横吸一口气,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说:

    「是为了正义。还有良知。」

    燕横一出口,山寨里立时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么你们又何苦来找我?我先前不就说过了?我们当贼的,早就连祖宗都丢了,什么礼义廉耻也统统忘掉!你们还来跟我们说什么『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书读得太多,读疯了?」

    王守仁却对四周笑声充耳不闻,只是朗声说:「不。我相信你们还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紧紧提着裤头不放。

    「看。那就是你们良知所在。」

    讥笑声顿时止住了。山贼一个个默然,无从反驳王守仁所说。

    孟七河却跳出中央,将自己双臂的镶铜竹甲脱下,踢去一双草鞋,解开腰带将裤子褪下,一眨眼就将全身衣衫脱得精光,坦露出那没有一丝赘肉的裸体。

    孟七河摊开双臂,无半点愧色地面对王守仁和燕横,脸上满是不服气的表情,像挑战般问:「这又如何?」

    「把那个也脱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颈项。

    孟七河脸色变了。他伸手抓着那虎牙项绳,但久久无法把它扯下来。

    这虎牙是他十五岁时,当猎户的父亲送给他的信物。全靠卖掉了那块虎皮,孟七河才有钱远渡去东北面的抚州城学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这头老虎,已经是我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亲把项绳挂上孟七河颈项时这样说:「可是你不同。你还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开了眼睛,没能再跟王守仁对视。

    ——就好像王守仁变成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梁福通看见首领气势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块兽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说完这句,就转身朝大门走去。燕横也戒备着跟随。

    两人出了大门,再走往外头用竹搭建的围墙闸口。他们在空地上,沿途无人拦阻,山贼们只是默默目送这两条带剑的背影。

    出了闸门外,他们解开拴在树上的缰绳,牵着马儿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横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属八卦门,总算是「九大门派」的名门子弟,怎么竟会沦为贼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门抚州支系,本身是从浙江的旁支传来,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几代,与徽州八卦门总馆已经无甚关系;即便学成后出外谋生,也没有名门的人脉帮助,虽然武艺还是正宗,出路却差得远了。

    「王大人……」燕横迟疑地问:「你真的相信他吗?」

    王守仁稍一回头,看看已半隐在树林中的那竹围与草棚。他苦笑。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燕横搔搔头:「也对……」

    「可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涩,代之以热切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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