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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靖夫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卷九铁血之阵】【卷九铁血之阵】
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尉缭子·战威第四》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六人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江湖历险的旅程。
「破门六剑」于江西庐陵与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当地正遭受前武当高手波龙术王一干妖匪蹂躏,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王守仁与六侠结盟,挺身对抗奸邪,连番血战之下诛杀术王多名亲信。「破门六剑」虽各自受伤不轻,但在恶斗中对武道有了全新领悟,武功大有进境。
正邪决战进入最后阶段,波龙术王欲借助地利以逸代劳,劫持数百无辜村民作人质,逼使王守仁离城出击。王守仁说得孟七河为首的一群勇猛山贼改邪归正,与「破门六剑」组成义军,火速向位于青原山的魔窟「清莲寺」进发……
第一章潜行
一束束昏黄的阳光,如箭雨从枝叶缝隙间斜斜射入,投进山林的深处,才被那氤氲与幽暗吞没。
泛着烟尘的光丛里,有异物在掠动。
骤眼远看,还以为不过是风吹叶影;只有接近仔细观察,才可能辨别得出来: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缓慢而平稳地移动,于树干之间潜过,没有发出半丝声响。那压抑着力量的步履,令人想象是一条正在朝猎物静静接近的蟒蛇。
这奇异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贼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样,孟七河依旧赤着精瘦结实的上身,但是原本铜色的肌肤全都涂成了青绿色——那是用树叶和青果捣烂成浆调制的颜料,涂上之后既让身体颜色与四周树林融合,也掩盖了体味,就算是林中野兽的鼻子也可瞒过。
孟七河在涂成绿色的身体上,再用炭灰抹上许多斑纹,这样就更令轮廓线条难以察觉。他下身的深褐色裤子绕着许多带有叶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隐蔽伪装。
这些,都是他当猎户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满布枯枝落叶的树林间,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轻松,每步竟不闻声响,尽显八卦门步法的精妙功夫。
两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领的大队人马围捕,正是靠这伪装与步法,无声无影地孤身潜过对方防线,从后头打开一道缺口,方能带着少数部下杀出重围,逃入山里。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报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达树林斜坡的顶端,身子慢慢半蹲下来一动不动,手里反握一柄刃身熏黑的匕首,保持蜷缩的姿势,眼睛朝八方扫视,双耳听觉大大扩张。
他视察了好一阵子,确保这山林的前头并没有敌方的哨兵,这才站起身来,身姿动作立时一变,有如一头躁动的猿猴,朝来路奔跃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树荫底下。那儿是个较平缓的斜坡,许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们身旁放着一大堆沉重的行装。
身上穿着竹甲的年轻山贼唐拔,本来正在纳闷拍打着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见首领返回,马上兴奋地站起来。
「前头没人,我们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实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懒得抹一抹,说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搁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挂到背后。
那些身影同时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贼,全挑选最壮健的精英。他们跟首领一样轻装上路,但每人各背负或提着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胀起来,隐约可见里面收藏着一个个像人头大小的东西,一提起来时,内里发出瓦石轻碰的声响。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贼没提布包,他们肩上却斜掮着一大团绕成圈状、又粗又长的绳索,看来也不比那些布包轻得了多少。
他们这趟登山,走的都是没有路径的荒林,山坡崎岖难行,林木又异常茂密,更要带着这么重的东西,走得甚是辛苦缓慢,直至黄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将更加困难。
可是十九人都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声令下,他们又默默提起东西开始上路去。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敬服的头领孟七河就在前头;何况一群无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龙术王魔掌中,他们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还不只这些原因:他们当中,还有第二十个人。
这条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里跟背后带着长长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带长弓的岛津虎玲兰。她将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绑起来,用它当作行杖,皱着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兰虽然已用布带在腰胯处紧紧束了数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带来痛楚。但她绝不肯放慢下来。
——只要想到每迟一刻,又将多一个村民在「清莲寺」前被处刑,自己肉体的伤痛,算不得什么。
孟七河不禁又再看看这位豪迈的女剑士。为了在山里隐藏形迹,虎玲兰改穿了一套深青色的粗布男装,但仍半点未减其娇美。经过大段登山行走,她衣衫都被香汗湿透,更呈现出优美的身体曲线。走在后头的山贼看傻了眼,不禁吞吞喉结,继而又猛吐一口气息,振作着继续走路。
孟七河见了不禁心里笑着暗骂:
——王大人,你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编进来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的脾性。要是换作平日,强迫他们干这搬运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么紧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连天,也多少会慢下步来。
可现在每个人都不肯落在旁边的同伴之后,竞相往山上爬去,年轻的那几个更争着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谁也不甘在这么一个异国美女面前示弱——疲劳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风,绝对丢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习惯了跟远比自己高大的人相处,与虎玲兰同行,并没有什么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还要长,这就教孟七河心里有点不是味儿。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见了这样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说:
「女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后:「来来来!」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袭至,他惶然一记「八卦掌」往外一拨,把虎玲兰刺来的鞘尾架去!
虎玲兰这一招去势甚速,那长长的刀子连着鞘更加沉重,她单手使来却还是轻松得很。孟七河狼狈挡去这一刺,不禁吐吐舌头。
「说笑!说笑!」孟七河说着就展开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兰拉远了一丈,心想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着石头啦!」后面的山贼哄笑起来,精神士气又提高了不少。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过头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贯注开路上山。
他虽然没有负重,但其实不比部下轻松:为防备波龙术王可能在这青原山东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当箭头探索,先确定前路没有敌人,再回头通知大队前进,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无声潜行,更是非常耗费精力。
虽然术王众在这野林布防的机会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轻率,只因他深知自己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进攻「清莲寺」的战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来越昏暗的树林里亮起来。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违的县城老家时那个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马通报,知道波龙术王挟持泗塘村四百余人,并将要定时逐一处死的可怕消息,于是火速集合人马,赶往县城会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为寇,无人送别之下,带着既愤怒又无奈的心情,怆惶乘夜离城;今日他带同百人回来,庐陵县民大开城门夹道相迎,一个个瞧着他走过时,都露出欣慰与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见了,心里喟然感叹。
孟七河上次虽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庐陵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终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贼时也确实曾经杀伤过人命,在城里不免常遭白眼;稍有体面的商家富户都不敢雇用他,只能干些低三下四的粗活,还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于庐陵,也长于庐陵,孟七河这廿多年来,从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是王守仁,教他寻回当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可是在关王庙外与王守仁再聚时,两人却都没有说什么。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就展开草草绘画的「清莲寺」地势图,开始讲解他拟定的计策。
——现在不是浪费光阴聚旧的时候。有什么要说,留待救人杀敌之后。
孟七河过去与王守仁为敌,受他指挥是头一遭。但孟七河本来就有率领大队山贼的丰富经验,对王大人的策略,一听即时了解,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张罗所需物资器具,又从部下里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过午时,他们共二十二骑,连同三匹驮物的马儿,已经出发离城。
出动之前,孟七河把其余大队主力交给独眼的老亲信梁福通指挥,并且向暂时分别的手下说:
「今天,绝不要留情。」孟七河扫视众部下。他虽然作贼,但毕竟并非凶残好杀之徒,平日经常约束手下,做买卖和跟官府对抗时,要尽量少伤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时候了。
「这一次,他们才是贼!」
孟七河举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后在兄弟的轰然和应之下,策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战略里,孟七河与虎玲兰等廿二人负责的是最重要的突袭,首务是要躲过术王耳目,因此绕远道驰往青原山之东。一行人马意气高昂,结果只花不足两个时辰就抵达山脚。
然而这东麓的险恶山林,却比孟七河估计中更难穿越。上山后才不久,就有一个兄弟扭伤脚踝无法再走,留了在后头,因此只剩这十九人。
——这样下去不行。那边每半个时辰就要死一个人!而且我们要配合主力进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顶不可!
孟七河在前头,一边用唐拔给他的镰刀砍枝开路,一边加快登山的脚步,无形中也在催迫身后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这样做正把部下的体力消耗推到界限,恐怕随时又有更多人意外受伤。但他别无选择。
后头的喘息渐渐加重,再也听不见调笑声。就连虎玲兰的存在也失去了激励的作用,众山贼已再无闲情瞧她一眼。
倒是虎玲兰本人,仍然挺着腰上的刀伤,紧跟着孟七河的脚步。孟七河抓抓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对这女子的毅力很是讶异。
——她哪来这力气?到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孟七河早上在县城里就只顾备战,根本无暇与「破门六剑」真正认识。昨天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上麻陂岭山寨来,已令孟七河很吃惊,想不到燕横的伙伴竟然一个比一个古怪,不是带着刀剑的漂亮女孩,就是穿着战甲的和尚;另外那个满身都是兵刃的怪老头,也是非比寻常。
不过最令孟七河印象深刻的,是瘸着一边腿、胸前挂着受伤的左臂、一身穿戴着黑色衣甲披风的那个壮硕男人。
「我名叫荆裂。」这伙人里,他第一个过来跟孟七河打招呼。那张斜斜缠着黑布条的脸,绽着灿烂豪迈的笑容。
孟七河朝他点点头。他嗅得出来,荆裂跟自己有种相近的气味,大家同样带着一股难驯的野性。他马上已对荆裂生了好感。
当时孟七河正把弄好的绿色颜浆涂到身上。荆裂好奇地看看,猜到这是在山林里掩蔽的手段,笑着拍拍大腿:「这真有趣!可以教我吗?」
「行。」孟七河爽快地回答,然后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们都活着回来。」
两个汉子相视一起笑了……
孟七河见过「破门六剑」众人所受的剑伤,想象得到他们先前与波龙术王的交战,实是何等凶险。
——他们为了完全不相识的寻常百姓,都拼到了这种地步;我们庐陵子弟,怎么能够给比下去?
孟七河咬紧牙关,狠狠挥动镰刀,砍去一串带棘的树枝,继续跨步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虎玲兰,同时亦在想着荆裂。
早上在县城里,当她得知王守仁的策略,要求她跟荆裂分头行动,她马上焦急地抗议。
「不!我要跟着他!」
听了这话,就连童静也觉得意外。童静虽然早知虎玲兰芳心已许荆裂,但刚强的兰姐一向以冷傲掩饰,绝少如此直接。
——可见荆大哥受这重伤,令她如何心疼……
「别说任性的话。」
荆裂断然拒绝虎玲兰。
「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系在我们身上。」
「可是……」虎玲兰红着脸要反驳:
——几百条人命,比不上你重要。
但这种话,她还是不能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口。
「你希望我平安,就去把王大人交给你的任务拼命完成。」荆裂说:「给敌人最大的麻烦和伤害,我这边的危险也就最小。」
当虎玲兰跟着孟七河策马出城时,回头看了看一身黑衣的荆裂。
她回想起在汉阳城里那一夜:他握着她的手掌,说过要娶她为妻……
不错。生为武家女儿,岛津虎玲兰本就注定要嫁为武士的妻子。
那就该有武士之妻的气度。
虎玲兰以野太刀撑着山岩,提起受伤的长腿,咬着樱唇,努力朝胜利的方向攀登上去。
——他正在那一头等我。
◇◇◇◇
青原山北面山脚的登龙村,百年来从未像这个黄昏般闹哄。
即使是从前太平日子,如鲫游人上「清莲禅寺」参拜,半途在村店歇脚;或是大半年前术王众如蝗群卷至,掳人占村的那可怕一天,登龙村这小地方,也没有像此刻塞进这许多人。
王守仁率领着六百余人的庐陵义军,一下子填满了这条因波龙术王占夺而荒废的小村,一排排空屋之间顿时重现生气。
西方的暮日只剩一线。民壮们在村子里各处空地生起火来照明,严守出入村子的道路,以防术王弟子乘黑潜入捣乱。有的人则负责在屋里打火造饭。
——即将要展开漫长的一夜。打仗前自然要吃饱肚子。
王守仁在燕横和练飞虹左右保护下,身后跟随着六个门生,于村里行走视察。他沿途亲自跟众多带着兵器的庐陵民壮打招呼,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他们……还是怕得很。」在王守仁右侧的飞虹先生,走着时把受伤的右臂搁在腰侧刀柄,另一手捋着白须,以忧虑的语气朝王守仁悄声说。
燕横细看,在火光掩映之下,那些男子的脸容都显得苍白肃穆。
「没办法。」王守仁说。如今他们并非守城,而是直接踩到波龙术王的大本营来,对这些乡县平民来说,感觉就如把手伸进老虎口里。这几百人虽已是志愿的民壮,但毕竟数天之前,他们仍在术王的魔爪底下偷生。
这支义军除却「破门六剑」和孟七河留下的八十余名山贼之外,其余五百多人,全是庐陵县城与邻近乡村自愿加入的男丁。由于术王为祸已久,庐陵一带能够离乡谋生的青壮许多都已逃掉,又或者像孟七河般成了流寇,剩下的男子不是太嫩就是太老,王守仁能招集到这个数目,已经很不容易。
虽然表面有数倍兵力的优势,但王守仁深知这批民壮并不是可靠的战力。布阵守城他们还可一用,如今出城攻击则太过勉强了。他没有指望仗赖这人数去攻破「清莲寺」,动员如此数量,主要是为了壮大声势。
——可要是到了最恶劣的关头,还是得让他们拼上……
民壮里也有跟薛九牛年纪相近的小伙子。王守仁见了,心里虽不愿把他们送上战场,但亦没有选择。
——此战不克,大家都没有明天。
燕横从旁看着王守仁忧心的脸色。
——当一个领袖,就得为别人的生死负责,可真的不容易。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要复兴青城派,有一天也必得担上这种角色,现在得好好向王大人学习。他昨日就亲眼看见了,王守仁如何令孟七河折服,说辞情理兼重,实在是非常教人佩服。
这时在村子中央,传来男子号哭的声音。
王守仁怕军心受影响,马上赶去探看究竟。只见在登龙村的祠堂前石阶,坐着两个汉子,年纪较大那个手里捧着一副祖宗牌位,两人相拥哭泣。附近其他民壮也围过来,好奇地瞧着他俩。
二人见王守仁走近,朝他下跪叩头:「谢谢王大人,把我们兄弟俩带回家来了!祖宗还在!祖宗还在!」
这对姓赵的兄弟本就是登龙村人,当天波龙术王到青原山,赵大刚好带着弟弟去别的村子说亲,因而逃过一劫,却一直不得归家。赵大的妻子遭术王众淫辱多时,前天才得荆裂和薛九牛救回县城,他两兄弟感于侠士的恩德,毅然自愿投入义军,此刻随着大队终于回到老家,看见祖宗牌位幸未被妖人污损,一时激动得大哭起来。
王守仁的门生上前,连忙把二人扶起。那些围观的民壮,各自的家园同样久遭术王凌虐,看见赵氏兄弟的情状,不免也感触起来,他们早就积着一腔酸苦,不少人不禁陪着掉泪。
这时一条身影跳上前,一脚蹴在旁边一个正在哭的男人屁股上,那人大叫一声趴在地上。
「哭什么?娘娘腔!」练飞虹一脸白须被风吹动,神情充满威严,用厌恶的眼神扫视众民壮,吓得他们都住了声。
「你们以为现在来是干什么的?」
练飞虹举起被波龙术王魔剑重创、此刻层层包裹着的右臂。众人看了,都想起这位老侠士为救庐陵所流的鲜血。
「你们今天,就要把属于自己的地方拿回来!」
众民壮一听,原本哀愁的气氛一扫而空。
——没错。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
——没有给人夺去也不吭一声的理由。
他们都朝那黑暗的青原山上方观看。
心中升起的火焰,虽还不足以把他们的恐惧完全驱去,但至少已经有了登上那山头的勇气。
王守仁瞧着练飞虹,点头致意。
「没什么。」飞虹先生耸耸肩:「我最讨厌就是畏首畏尾的家伙。」他瞧着燕横又笑说:「从前在崆峒山,我不知踢过多少弟子的屁股了!」
在村子另一头,一身黑色披挂的荆裂,就如半融在黑夜里。
他站在从梅心树夺来的那匹黑马旁边,整理检查马鞍的皮带,确保没有松脱,然后抚摸着马鬃,看着村子里的众人。
只见由孟七河手下梁福通带领那一众山贼,几十人自成一伙,围在一起吃喝笑闹,神态自若,远较民壮来得镇定。
他们毕竟习惯了刀口过活,一旦跟着首领豁出去,也就不多想生死之事。当然,说没有半点害怕是骗人的;但这伙汉子在山寨里就爱争强斗胜,谁也不肯在同伴跟前示弱。
荆裂再看看四周村屋,回想起两夜前与薛九牛潜进来的情景,还有薛九牛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小子,那时候,我输给你了。
荆裂伸手摸摸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倭刀。
昨天薛九牛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把它送到了荆裂手上。
荆裂轻轻将倭刀拔出寸许。那银刃反映远处的火堆,微微在发亮。
——今晚,我会斩下那家伙的脑袋,拿回去祭你。
他猛力还刀入鞘,在夜空中发出清亮的金铁之声。
同时在他后方几座屋子外,圆性正静静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个县民拿着刀子,为他把头颅上那层薄发剃干净。
圆性脸颊和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刮光了。他摸摸光滑的脸,向那剃头的县民说:「这刀子真不错。」
「当然了。」那人笑着回答:「这小刀从前给寒石子先生磨过,锋口快得要命。他磨一次而已,用了一年多都没有半点变钝。」
童静蹲在一旁,将「静物剑」横放腹前,双手捧着脸,看着圆性刮光了胡须的样子。
「和尚,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比之前年轻十几年啦。」
「少胡说。」圆性说时脸红起来。他毕竟自小就在佛寺长大,甚少跟妇女谈话,这样被一个娇嫩的姑娘盯着脸看,感到很不自然。
这时头顶也刮好了。圆性摸一摸,反倒觉得比平日乱发丛生还要不自然。这么不爱刮头的和尚,天下间也许就只这一个。
「为什么要刮干净呢?」童静好奇的问。
「是王大人的吩咐。」圆性神秘地微笑,拾起放在一边地上的小布包,递了给童静。「现在到你干了。」
童静不解地接过布包。
「这是……干什么?」
「是王大人叫的。」圆性说:「你是女孩子,手比较细。你喜欢画东西吧?」
童静打开布包来,里面竟然是墨砚和一管细细的毛笔。那县民又把用来洗刀锋的那碗清水拿了过来。
她带着满腹狐疑:这是干什么?再看见圆性身后那个县民,从一个大布袋里掏出一件衣服。
看见那件衣服,聪慧的童静恍然。
「我说呢……王大人,真是条老狐狸……」
她说着就磨起墨来。童静虽然生在帮会家族,没可能跟清白的官贾对上姻亲,但父亲童伯雄对这独生女儿还是有所寄望,自女儿懂事后就聘先生到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对了童姑娘……」圆性这时瞧着她问:「你是怎么会跟着荆裂他们的?」
童静一边磨墨,一边就说着在成都时发生的事情。回想跟燕横相遇,现在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在帮会总号里,看见搁着的刀枪剑戟,又瞧见帮里的人练武打架,我就是喜欢。」
圆性浓眉一扬,抓抓光头:「我也是啊!从小在少林寺里,成天都是想着打拳耍棒,佛经都不肯念,不知道捱过师父多少责罚了。可他罚我抄经,我就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抄,哈哈……」
童静遇上知己,不禁也露出兔子般的门牙笑起来。
「好了。」童静把墨磨好,以细笔醮了几下:「来,大师,好好坐定,不要动啊。」
圆性朝她眨眨眼:「记着,画得吓人一点啊。」
童静提起笔尖,沾在圆性的脸颊上。
◇◇◇◇
「清莲寺」后厢的一个宽广禅房,陈设成货仓般的样子,到处堆满杂物。墙上本来放经书的架子排满了药物瓶罐,角落处堆起了一座青砖砌的小炉灶,上面的锅子正在炼煮着不明的浆液。
房间中央有一张长长的大桌子,围站着十个八个瘦削少女,她们口鼻蒙着布巾,把制好的药粉按分量装入小纸包里,集合二十小包后又再裹成一大包。细看那些纸张,全都是从「清莲寺」所藏的佛经撕下的书页。
禅房门窗重重密封,以防杂质灰尘飞进来。这些少女全是术王从邻近乡村掳劫得来,再挑选其中指细手巧的十几个困于此间,日以继夜为术王制药。术王更明令部众,绝不可侵犯她们——原因当然不是怜香惜玉,而是不想阻碍了制药的进度。
波龙术王巫纪洪站在近房门处,伸出芭蕉叶般的大手掌,抚摸放在墙边的两叠小木箱。内里收藏的,全是在此制炼的「仿仙散」。
虽是大战当前,但货物付运在即,波龙术王绝不容许停下来,更如平时每天两次亲自监看。
这批「仿仙散」花了三个月才制好。之前术王更以庐陵县民作了几个月的试验,不断改良配方,他深信现在这一批,已经非常接近物移教原有药方的效用。
——这些药,将换来我们的第一笔资本。
巫纪洪心里已在计划:如何借这种令人无法自拔的幻药,把资本再变大数倍;接着就要开展那伟大的理想,准备迎接「师兄」再临……
——可惜,梅师弟不能陪我看见这一天……
一想到被杀的梅心树,波龙术王的指甲就如利刃,抓进那木箱里。
「术王猊下!」后面门外传来弟子的声音。
这制药禅房乃是禁地,弟子急来找他,必定有要事禀报。
波龙术王再看一眼那些少女。她们长期被囚在此炼制「仿仙散」,虽然用布蒙着嘴巴鼻子,还是难免每天吸进小量,身体已受摧残,一个个眼神呆滞,只是像被无形丝线拉动的人偶般不停工作。
术王看了觉得满意,这才开门出去。外头除了负责把守的两名弟子,还有一人半跪在跟前。
「禀告猊下,对方已经进了山脚的村子……」那弟子急说:「共有数百人,但至今还不见上山来。」
——敌人有我方数倍之多,这名弟子心里其实很是不安;但他深知术王猊下最厌恶弟子表露出惧意,也就强装出镇定平常的声线。
「还没有过来……他们不焦急吗?」
波龙术王沉思。他已定下每半个时辰处死一名泗塘村人质的规矩,但敌人到了青原山脚,却没有马上杀奔上来,看来对方的头领虽然焦急,但也未至自乱阵脚。该忍的时候能忍;而且能在半天之内就组织动员几百人……可见此名头领绝对是个人物。
——难道正是杀梅师弟那人?还是那几个没有出手的剑士里其中一个?
一想到为梅心树手刃仇敌的时刻将至,波龙术王握着腰上的武当剑柄,五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猊下,我们要怎样应对?……」那负责传令报信的弟子问。
「以逸待劳,紧守山门。那儿将是他们尸山堆叠之处。」术王冷冷说,然后又补充:「继续按时处决。」
那弟子领命回头。术王想了想却又呼唤:「等一下。今天的人质……是不是霍护旗杀的?」
那弟子回头停下来,垂头说:「她只交给我们去办……弟子来这儿时,沿途没有看见她。」
术王挥挥手让他离去,心里却在沉思:平日这种事情,霍瑶花总会亲手杀上一、两个,以免被众多男弟子看扁她心慈手软……
波龙术王隐隐察觉,自从昨天起霍瑶花就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有什么改变。
不过波龙术王对霍瑶花的信任,仍是未动摇半分。
他不相信世上有些什么,能够比他的邪恶、威严与奇药,更能控制人心。
◇◇◇◇
弯曲的刀刃在木柱上刻过。可是那握刀的手掌正在颤震,柱上的横纹变得歪歪斜斜。
霍瑶花将这柄来自南蛮异国的狩猎小刀收回来,垂头怔怔地看着。刀尖随着手掌仍在不由自主地在发抖。
这是停服「昭灵丹」一天一夜后,药瘾发作的后果。
霍瑶花现出黑色的眼圈来,失去了平日媚惑中带着危险的神采。她感到很辛苦。前夜与虎玲兰的激烈刀战,霍瑶花身受的创伤其实比对方轻不了多少,只是有物移教的药物消减了痛楚;药力退去之后,手腿中刀处都传来像要裂开的感觉,经过调息治理,现在才恢复了力气。
霍瑶花摸摸被虎玲兰用刀柄击打过的额头,轻轻一碰就有一股深沉的痛楚直抵脑袋中央。她咒骂着摇摇头,挥去那晕眩感。
「那臭女人……早晚把她斩了……」
她知道要减除痛楚和停止颤抖很简单,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昭灵丹」服了就行。可是她强忍着。想起那夜被虎玲兰打中后,脑海所生的一切恐怖幻觉,霍瑶花就感到口干舌燥,仍然有一股欲呕的反应。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厌恶的感觉——术王猊下所赐的灵药,她总是当作糖果一样享受。
奇怪的是,没吃「昭灵丹」一天,霍瑶花感到头脑有一种久违了的清醒,好像突然思考到许多事情。
她扶着「清莲寺」外头的那根木柱坐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把玩那小刀的木柄,眼睛远眺前方。
这儿正对着禅寺南侧的空地,那头生着几堆火,火光下有许多人影,里面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正是昨晚掳上山来的泗塘村四百多个人质。
她看见一个术王弟子从人堆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明晃晃的砍刀,另一手提着一件物事。他走到空地前的小溪边,将那物事随手抛到一旁,蹲下来用溪水清洗刀刃。好一会儿后他站起来,以身上的物移教五色袍擦拭刀身,将刀收回腰间皮鞘,轻松地哼着《物灭还真歌》,又再走回人质丛中:
「尽我百欲,物灭灵归……事神以诚,宣教大威……」
又一个泗塘村民被砍头了。
跟随波龙术王后的这些年头,霍瑶花一直对这等屠杀之事毫无感觉。但这刻她竟生起了许多想法。
她再次垂头看看昨天得到的这柄小刀。那个肩膊上有刺花的男人,既令她忆起师兄翁承天,也教她回想过去的自己。
用肉体去换取武功;弑师出走;诛杀楚狼刀派的同门……这些事情霍瑶花从来没有感到半丝愧疚或后悔。
——这全都是那干臭男人逼出来的!
她一直告诉自己:我才是受逼害的那个。即使后来沦为寇盗,杀人越货,她也深信自己只是无可奈何:我这么一个孤身的女子,就只有杀人这一项本事,不干这个,怎么活下来?
可是这一刻她蓦然回头,方才惊觉:
——我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被害的人,变成害人的那个?
霍瑶花背项渗出冷汗来。
她一直都是一匹在荒野求生的雌狼,并以此而自豪;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一条他人豢养用来咬人的狗。
她抓紧刀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柄小刀的主人……他是怎么看我的?……
霍瑶花从来不介意被人憎恨——这一直是推动她生存下去的能量。她敢于与天下人为敌。
可是被人厌恶和鄙夷,却是另一回事……
她感到思绪一片混乱,只希望脱离这一切,什么都不去想。颤震的手指开始缓缓伸向五色衣衫的口袋去……
——再想又有什么用……哈哈,霍瑶花啊霍瑶花,你以为到了今天,自己还能够回头吗?
——吃一颗吧……忘记这一切……
就在此刻,南面「因果桥」对面突然铜锣声大作。
被这突来的鸣音唤醒,霍瑶花的手停住了。
「来了!来了!」小溪对岸的大空地正是术王众守军主力的集结处,只听见那边传来这样的呼唤:「快布阵!」
然后有术王众的头目在人丛间吹起尖锐的木哨,并且念诵发音奇特的咒文。这是要催激术王弟子的战意。
霍瑶花听了这些音号,自然又激发起不服输的本性。本来要去拿「昭灵丹」的那只手,改为抓住放在身旁的大锯刀,以刀鞘支地站了起来,另一手则把狩猎小刀插在腰带里。
她决意,不管多么辛苦,还是要保持这颗清醒的心,去再次见一见那男人。
即使是死,霍瑶花也要知道,自己对荆裂到底有什么真正的感觉。
第二章破关
月明当空。午夜子时。
王守仁锐利如剑的眼睛,眺视前方十数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门。
高达丈许的门坊,矗立在狭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挂着两条写满物移教咒文的红色幡旗,在黑夜里徐徐飘荡,感觉好不阴森。
那山门前后只有几个火把,看不清门里的状况,隐约看见有人影移动。
那幽暗的门关,仿佛张开利齿的兽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虽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门后,敌人的百人主力大军,必定正严阵以待。
术王弟子拥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将义军停驻在山门前这个距离。这条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势狭隘,右侧倚着一面难以攀爬的高耸峭壁,左边则是早前荆裂跌下的悬崖。六百余人的义军大队只能作长蛇阵式,后头的民壮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阶级上。
这个「清莲禅寺」的山门关口,险要处正在于此:山门扼守在狭窄路口上,宽度最多只能够容许五、六人并肩同时进攻;但一过了山门,就突然变成开阔的空地,可作大型布阵。敌方只要在山门内采半月阵形,我方闯关的前锋一进去马上三面受敌,形同自行冲入陷阱。
「他们……为什么火把这么少?……」王守仁身边的年轻门生黄璇问时,紧张得满额汗珠。这样的阵仗他可是首次经历。
「波龙术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王守仁说:「他就是不让我方看清门内布阵的人数和情况。反正他们守的就只是门口这一个『点』,一有人进去,他们死命向着同一方位夹击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点反而对他们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义军,用带来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着,以免还未进攻,就让敌人看清虚实。
王守仁带来的六个门生里,已届中年的朱衡是最稳重的一个,但看了眼前的情况也不禁说:「先生,要破这关口,恐怕……」
王守仁心里一直也在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没有。
——即使是最厉害的智将,作战的计算也只能到某个程度,最后始终还是靠实战硬拼。
日间在县城,王守仁跟「破门六剑」拟定战略之时,就已经问过他们好几次:
「这样打,你们有信心吗?」
这次战斗跟一般行军打仗不一样,要调动的不是普通的兵将。我方最决定性的战力,就是这几个拥有超凡武艺的侠者。如何把他们发挥至尽,乃是胜负的关键;同样王守仁也要确知他们力量的界限。
经验最老的飞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个。他当时抚着须想了一轮,又看了荆裂一眼,然后用力点点头。
「世上没有十足把握的仗。」练飞虹拍拍那幅草图:「不过,我们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着六人坚定果敢的眼神,亦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还不进攻吗?……」黄璇这时焦急地说。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树上,正好摸到术王众钉在树干的一具下咒木偶,吓得马上缩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质要死了……」
王守仁当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过头,瞧向右边的峭壁底下,一块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顶上,一人一马的黑影矗立。那黑马久经训练,站在高处也未受惊,沉静地呼吸着。
荆裂的右手提着又狭又长的刀,垂在马鞍侧,反射着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样镇定,包裹着黑头巾的脸仰起来,凝定地眺视前面远处的上方。
六百余义军静静布在夏夜的山路上,于黑暗中不断淌汗。
过了不知多久,荆裂的眼目突然收紧,似乎看见了什么。
他将手上的倭刀向天举起,视线同时降下来瞧着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点头。
——一切就绪。拜托了。
——大家都要活着回家去。
王守仁一挥手,身在前锋山贼队伍里的独眼头目梁福通马上会意。他举起手中的斧头,指挥八十个兄弟向前缓缓推进。
众山贼身上穿着竹片编成的护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减低被术王众毒箭所伤的机会。领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着一面相当半个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庐陵县民用城里的门板临时改造的。
对面的山门里,仍然看不见任何大动静,正在请君入瓮。
山贼们推进到山门前约五丈处,又再停了下来。
这时一人拿着火把,排众而出。
在山门内布阵的百个术王众,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面包拢着门前的空间,整个阵势厚度达六、七人,如铁盖般密封着这关口。他们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药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个个体内涨溢着浓烈的杀人欲望,在月夜底下静静期待。
——快来吧。每一个进来的人,我们都会把他刺成蜂窝。
可是看见门外那独自走来的人时,排在前头那些术王弟子呆住了。
对方是个穿着物移教五色宽袍的男人。
「是假货!这一招他们早用过了!」有人在阵里高呼。
可是当他们继续细看那个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拄着行杖的身影时,都一起噤了声。
因为那人外型就跟波龙术王猊下一模一样,长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脸上也有黑色的咒纹,而且比术王更甚,两边脸颊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圆满圣王』,此番特从真界下凡而来,宣我神教大威、论功赏罚教徒,谁敢阻挠?」
这个「大圆满圣王」身材硕厚,虽不如波龙术王高大,但声如洪钟,加上一双圆瞪的虎眼,威仪十足。那呼喝声在山间回荡,确具有震动人心的能量。
术王弟子一直处身幽暗中,这「圣王」拿着猛烧的火把出现,蓦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仪。跃动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诡异。
这个「大圆满圣王」,自然就是圆性。那套自称「圣王下凡」的台词,都是按照先前在县城被擒那个术王弟子的话,加上前夜荆裂潜上山时听到的物移教歌词,再由王守仁编造。
这是王守仁想出的计策:对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疯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们杀人战斗,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扰乱敌人心神。此为心战。
这时圆性身后的众山贼民壮,一起照王大人的号令哼起歌谣来,不是别的,正是荆裂听过的那《物灭还真歌》旋律。
数百人合和的声音,有如从漫山遍野响起,那股神秘的气氛更加浓厚。守在门后的术王众,一时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随着旋律动起嘴巴来。
「事神以诚,宣教大威!」圆性一边大声颂唱,一边继续向山门步近:「我教忠诚弟子,还不向本圣王下跪?」
圆性本来就在佛寺长大,听惯了寺内长辈僧侣讲经时的语气,如今模仿起来,确实像模像样;他继而又念出一大串无人听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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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王众里其实不少人也像霍瑶花和韩思道一样,根本不信什么「物灭灵归」那一套教义;但是他们刚刚才服过「仿仙散」或「昭灵丹」等药物,很容易也被身边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术王弟子,竟有一、两个人真的听从圆性所说,垂着兵刃当堂跪下。
圆性这时走得更近,看见门里布阵的术王众情况。
——奏效了……只要让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时,术王众阵形的最后头,传来一把响亮、动听却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把这个亵渎神教的假货分尸!」
这声音很诡异,就好像从二楼高台上发出来,下面整个术王众的队阵都听见了。
圆性瞧见前排那许多原本陷入迷惑的术王弟子,刹那间眼神变得清醒。
一句话就有如此分量,圆性自然猜得出对方是谁。
波龙术王骑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马上,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前方,在最后方中央亲自押阵。他以布条将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经作出亲自拔剑战斗的准备。
圆性虽然从没有见过术王,但听闻他就是那货真价实的武当剑术高手,心头更燃起战意。
他知道这骗敌之计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挥,将火把往山路旁的悬崖抛下去。
圆性仿佛瞬间从术王众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为刚才圆性吸引了他们凝视。当亮光骤灭,术王众的眼睛也在短暂间无法适应。
这亦是王守仁吩咐圆性的计策,制造出一个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圆性就要在这空隙里,走完余下的距离。
他运起一口气,瞬间发动。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壮硕的身躯,如猛兽朝山门中央狂奔。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这刹那,圆性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少林寺,了澄太师叔拖着他的手,曾经跟他说过许多道理。
他以为那些道理自己从来不曾记进心里。可是现在都想起来了。虽然仍不敢说已经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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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生在这世上;被送上少林寺学武;为武当派而下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这样的时刻。
为正道,可舍身忘死。
圆性奔跑同时,从五色袍底下掏出半边夜叉面具,嵌到脸上。
他瞬间化为愤怒的恶神。
这时在他身后,也有其他身影紧随冲上去。
圆性越过了那两条挂着红幡的门柱。
被波龙术王唤醒的弟子,这时正在重整对敌的阵势。他们虽然一时看不清楚,但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气势,已经冲入了杀伤范围。
术王众成三面包夹着山门口的空间,其中正前面站第二排的几名弟子,二话不说就朝前举起手臂,手指拉动机簧,淬有「锁血杀」的毒袖箭同时激射!
圆性早有准备,他一过山门,已然将身子偏侧,用左边身体迎向前面,耸起左肩遮挡颈项,又屈曲举起左臂掩护眼目。他保持这样的姿态,朝敌阵中央全速冲入!
六枚袖箭几乎不分前后,射入他左臂和胸腹之间,全数没入那袭五色袍!
前排的术王众见暗器一举全中,正在兴奋——
一物如猛龙出洞。
阵中一个手握长枪的术王弟子,鼻梁轰然炸开血花,整个人倒在后排同伴身上!
——这家伙没有中毒!
这自然是因为,毒箭都被圆性藏在袍下的铜人护甲抵挡之故!
圆性按王守仁的吩咐,以护甲对着敌阵中央硬冲。王守仁的计算是:术王众虽然有三面包围之利,但两边侧翼不能使用飞射暗器,否则射失就极容易误中对面的战友,因此只有中央一组的术王弟子会发箭。
先前死在庐陵县城的五十个术王弟子,也曾经不顾自己人安危,在混战中胡乱发射。但王守仁深信到了这关头,波龙术王剩下的弟子已不多,不可能再随便牺牲,因此必然会严格约束弟子的打法,不会再有如此暴举。何况波龙术王既已选择借助地利与阵法去决胜,就更加不会轻率让弟子自相残杀陷入混乱,导致阵势崩溃。
——波龙术王越是以理智计算,王守仁反而越有应付他的把握。
圆性的六角齐眉棍闪电吐吞,术王众还未看清刺出来的是什么兵器,他已将棍收入怀中,手掌化作阴把反握,另一端棍头今次自下向上,夹带沙尘激烈卷起,狠狠撩击在另一人胯下要害之上!
少林棍法刚劲非凡,那术王弟子整个人被打得离地,已昏死的身子飞起来,又是摔到后排人丛里!
术王众受药物和咒音的刺激,久已蓄积的杀气也在这时爆发,前面一排人马发出兽嚎般的叫声,五杆长枪往圆性密集急刺!
圆性咬牙。花了这么多计算与冒险才冲到这个距离来,他绝不能退,拼上身体也必定要进入近身混战。一退,敌人的毒暗器又会再来。
他面对五枚凶锐的枪尖,两足半分不退,双手提着齐眉棍以「举鼎势」扬起格架,同时腹下丹田沉沉吐气,全身运起少林「铁布衫」硬功,并以借相之法,观想自身化为了一块坚铁!
齐眉棍只能格去其中两枪。另外三柄,一柄刺在他肩头,被圆性的铜肩甲挡住,擦身而去;其余两枪却结结实实地刺在他左边胸口和侧肋上!
枪尖虽然刺不破镶铜的铁甲片,但那猛烈的劲力仍是透进身体。圆性因为要同时抡棍防守,「铁布衫」并不能贯足硬劲,只及平日五成,两枪的力量撞得圆性五内翻腾!
然而他强忍着这剧痛。
——绝不能动摇!哪怕只是一分一毫!
圆性紧闭着气息,硬是把棍上架着的两柄枪杆猛顶回去,那两个握枪的术王弟子站不住脚,跟身边的人撞成一团!
这时左右包夹的术王众也已攻至,许多柄刀枪,都往他两侧后方刺砍过来!
圆性感觉就如从前在少林寺打入「木人巷」深处、身周都是强敌包围、完全看不见出口的时候。
但是跟在「木人巷」时不同。这次他并非孤身一人。
术王众这时才发觉,圆性宽壮的身躯,掩护着后方的另一人到来。
一长一短的刃光振起。
「雌雄龙虎剑」。
燕横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黑夜里绽放坚决的光芒。
就在圆性背后,他祭起青城派「圆梭双剑」的连环剑花,「龙棘」与「虎辟」高速交替,仿佛化为一团刃球!
刀刃飞弹。枪杆断折。
招呼向圆性背项的兵器,尽被「雌雄龙虎剑」抵挡开去!
这一招其实颇是凶险,「雌雄龙虎剑」无比锋锐的刃尖,全都在圆性背项前面数寸之处掠过。
这是信任——圆性绝对信任燕横的准绳;燕横也信任圆性能够抵住前头的压力,半寸不退。
圆性得到燕横掩护身后,得以回气吞吐,压住内脏的伤痛,专注攻击前头。他把齐眉棍变回正手长握,棍头来回圈打,镇住了敌阵中央。
同时燕横再上一步,贴近圆性背项,侧身以双剑攻向右方,掩护着圆性没有铜甲保护的右半边身体。
少林与青城二侠合璧,展示出天下「九大门派」货真价实的威力。
前方又一名术王弟子闪躲不及,被圆性一记「紧那罗王棍」的「拨雾势」击中,包镶铁片铜钉的棍首侧打在他左耳上,一股血花从另一边耳孔射出,登时吐血身亡!
同一刻,燕横以左手「虎辟」短剑架着一柄劈向圆性头顶的单刀,右剑「龙棘」长长的金黄锋芒疾吐,没入那刀手喉咙,紧接「虎辟」又抽回来,往右腋下顺势拖割,命中另一只拿着战斧的拳头,三根手指与斧头一起飞脱!
——经过与波龙术王一战的洗礼,燕横的双剑比先前更精确紧密,而且开始擅长运用两柄不同宝剑的优点特质,威力已仿如两名各拿长短利刃的剑士协同作战。
可是燕横专心掩护圆性的右侧,等于将自己的背项卖给了另一边的敌人。术王众左阵里一个刀手眼见机不可失,柳叶刀就朝燕横后心刺过去!
另一阵剑风涌起。
一片颜色乌哑的剑刃,在黑暗里几乎完全隐没。
但剑势,不用眼睛去看都感受得到。
青城派「风火剑·星追月」!
那术王弟子还未伸尽的右肘,被这快剑刺中筋腱,劲断刀失,惨叫向后倒退!
乌黑的「静物剑」一刺即收。
一个娇小的身影,已然援护着燕横的背后与圆性的左后侧。
童大小姐,驾到!
那左阵前排的术王众,看见出现的是个这么娇滴滴的少女,更是激发他们的兽性,三人同时朝童静飞扑攻去!
童静这一刻再次记起练飞虹的话。
——不相信自己的人,才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从前的她只是喜欢剑。但这一刻,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战斗。
——因为这关系到许多人的命运。
——也为了那些无辜死去的人。
童静身影一移,原本就娇小的身体缩得更矮,先攻来的一柄长枪在她头顶掠过的同时,她已经以「风火剑」的第十七势「破泽」,斜斜削破那人的右膝关节!
这时童静感到另一敌人从左侧攻来。她谨记着练飞虹的教导:在群战之时用剑不要劈刺太深,因她力气小,一不剑刃深陷敌人肢体,就来不及拔剑应付下一人了。刚才的「破泽」她只用剑尖前两寸去削对方弱点,此刻「静物剑」一收同时一转,顺畅无碍地接上「风火剑」的第九势「里开扇」,剑身垂直掠往左旁,她并将左手搭在右腕帮助,正好把第二人横刺过来的单刀挡架住了!
——这招「里开扇」是青城派正宗的防守剑招,以弧形轨迹运行而非硬挡,加上童静懂得补救自己不足,辅之以左手的力量,因此她虽不如对手力雄,但却能抵住这记猛斩。
在挡住的一刻,童静只觉眼熟,对方这柄刀不是别的,正是荆裂的雁翎刀——上次在这里给梅心树夺去,继而被这术王弟子占用。
童静跟燕横练习「风火剑」拆解对剑已有好一段日子,习惯了兵刃交碰的应变感觉。这时她一感到对方雁翎刀弹开就闪电变招,左掌仍拍在握剑的右腕上,两臂同时顺转腰之势举起,以「风火剑」第十二势「鹰扬羽」,从中宫自下向上反撩而起!
「静物剑」的刃尖,在那刀手的喉咙与下巴中央,破开一道垂直的血口!
同时第三个术王弟子又来了,朴刀自右迎头砍向童静!
童静本可顺势向后跳开闪避。但她拒绝。
——我一躲,和尚跟燕横的背项就会暴露。绝对不可逃避。
她咬紧银牙,借着「鹰扬羽」撩剑的动作,将「静物剑」横在头顶,以一记「迎天檐」护着顶门。这次真的要硬挡了。
朴刀砍在剑身上,爆出火花来,几乎就将「静物剑」打到童静头上!
那拿朴刀的术王弟子,本可借着这优势继续压逼下去,但他眼见两个同伴竟瞬间在这少女的快剑下崩倒,心里不禁慌了,只把朴刀拖回护身,想要先看清形势再说。
童静已然感受到对方的虚怯——战斗,也是一种沟通。
这是最完美的机会。
童静右臂收剑,蓄势欲再刺出。
那术王弟子察觉将要发出的剑势,急急举起朴刀长柄去挡。
剑未发。因为这是虚招。
正是练飞虹苦心传授她的崆峒「花法」:「半手一心」!
「静物剑」以微妙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差,就在对方举柄到半途之时发动,一记崆峒派「十五练手剑」的「白猿投石」,就从刀柄底下刺入,没进那人喉颈!
童静收回沾了三人鲜血的哑黑长剑,横在身前,傲然挺立在圆性和燕横后头。其实她心有余悸,刚才以一敌三,她自觉非常凶险,只是仅仅生还。
可是看在对面的术王众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们看见的,是这个看似风也吹得起的少女,瞬间就以闪电快剑,连续杀伤三人!
——连个小女孩都如此厉害……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童静对术王众产生的震撼,比之圆性和燕横犹甚。
圆性、燕横、童静三个武者,构成一斜斜的「品」字形阵式,如刀插入了术王众的半月阵,其势锐利非凡,一眨眼就有八人被这兵锋杀败。
「再冲!」圆性猛呼一声,振起齐眉棍,居后的右足原地一蹬,左膝提起向前跳踏,使一个半步的「顺步劈山势」,迎头向前直打,仍是偏身以半边「铜人甲」保护自己!
先前刺中过他的两柄枪又欲再搠,但圆性棍势极快,后发先至,硬地将两条刺到半途的枪杆都打折,往下的余劲还击在其中一人脚掌上,登时肉破骨裂!
圆性的猛攻令前排的术王众心神大震,谁也害怕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头,就连物移教的药物咒语都压抑不了畏缩的本能。整个中央战阵互相推挤,向后撤了两步,更造成一股混乱。
左右两翼的术王众,害怕整个半月阵断裂出现空隙,也只好随着中央稍退,以保持连成一线。
——义军武者仅以三人之力,就将术王一方整个百人大阵,打得倒退!
燕横和童静紧随圆性上步,擎剑戒备左右。
在战阵最后头居高临下看着的波龙术王,目中燃起怒火。他狠狠盯着隔在人丛外的圆性。
——又多一个这样的家伙……究竟打哪儿来的?
术王以为圆性只为模仿他而刮光了头;圆性额头的戒疤也被黑墨绘画的假咒文掩盖了,因此术王看不出他确是个和尚,否则必然已经联想起少林寺来。
「不许退!」波龙术王高叫。他从未在弟子面前显得如此焦急。
圆性三人这一压逼进去,那片原本被术王众围得狭小的山门内空间,顿时扩阔不少。
于是闯关的第四浪又来了。
独眼山贼梁福通举起双斧,率领第一批八个前锋兄弟,成两列冲入了山门!
「把命拼了!」梁福通呐喊助威下,两边各四个山贼挺起木板盾牌来,从后跑进去跟前面三位侠士会合。
这些山贼没有像圆性等武者般受过锻炼,加上拿着沉重的盾牌,脚步没能跟得上去,两边还未跟燕横和童静接上,已被术王众的两翼察觉,术王弟子见机不可失,群起向他们阻截进攻!
走在中间的梁福通比较敏捷,但也无法兼顾两方,只能选择往右,狠狠向那边涌来的术王众挥斧。
一个术王弟子刚刺出长枪,被山贼的盾牌及时挡住,枪尖陷在木板里一时拔不出来,那人就被梁福通的斧头当头砍中!
山贼知道这是关键时刻,拼出比平日做买卖时更大的狠劲,用盾牌顶开劈杀而来的刀枪,吃力再推进几步,右侧终于跟燕横连成一线。
可是另一边却势危,冲在最前面的山贼虽然举盾力抗,但正好遇着一名格外高壮的术王弟子,那人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劈来,竟将这山贼的盾牌连同头骨也劈裂了!
童静看见想去帮忙,然而在她跟前的几名术王弟子也配合着同伴的攻势,挥刀牵制童静。童静不敢离开圆性和燕横的背项,只能回剑连环疾刺将他们逼开,却也无暇去协助山贼群了。
眼见左方的空隙扩大,这闯关的阵势快要崩溃,前头三人跟后援之间将被切断——
空中传来异响。
刚才劈出砍刀那个高大的术王弟子,应声向后仰倒,额头钉着一把带有红巾的飞刀!
他身旁另一个术王弟子循声向上看,第二柄飞刀又旋飞袭来,贯入他胸膛!
只见在那山门顶上,蹲踞着一个大鸟似的身影,月光照出飘扬的白须。
原来飞虹先生在燕横和童静杀入山门的同时,已用铁链飞挝一气登上了门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形势,一见阵形出现危机,即发出「送魂飞刃」去堵塞那空隙!
练飞虹连杀二人,并未怠慢,立时从门顶飞扑而下,半空中左手已快拔腰间西域弯刀,着陆在己阵的正中央;他再借落地的余势奔前数步,已然与童静并肩而立,「日轮刀」反手撩出,把正在攻击童静的其中一柄刀击得脱手飞去,正好打在后面一个术王弟子的大腿上,令其血溅仆倒!
练飞虹整个动作,从飞跃拔刀、着地前冲再到出击,身姿如行云流水,尽显崆峒派一代宗师的超凡实力。
童静骤得强援,更无旁骛,「静物剑」朝其余两个刀手,再使出诈敌的「半手一心」,这次却是指左打右,剑式作势向左边那人先攻,微妙半拍间却一转挥削向另一人!
那人握刀的前臂筋脉遭剑尖一抹割断,剧痛之下弃刀、惨叫、飞退!
练飞虹瞥见童静竟能将他所授的剑诀,临场加以变化应用,心头大乐。
在阵势的另一边,燕横已经跟梁福通和众山贼会合,减少了侧后方的忧虑,更加放胆助圆性进攻前头。他架式变成以左足居前,靠着刃身宽厚的「虎辟」开路,劈去敌人伸来兵刃,右手「龙棘」随之迅疾刺入那打开的空隙,一名敌人右目立时化为血洞!
明明是个脸上身上到处都还受伤包扎着的少年,一对长短双剑之快之辣,却令平日如狼似虎的术王众都心生寒意。
「来吧!」燕横这时咧开牙齿狠狠说:「你们那个术王,也是被我一剑砍伤的!」
这句话当然是王守仁吩咐他说的,但也确是前晚一战的事实——虽然燕横自己身上所受的剑伤,是波龙术王的许多倍。
术王众一听,虽未完全入信,但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动摇。
这轮打斗间,后面又再有十多个山贼持着盾牌涌入山门来,更加充实了义军的阵容。
如今他们以「破门六剑」四名武者为前锋箭头,两边则排列着木盾紧守,合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尖锥阵式。
王守仁策划的破关之阵,经历许多艰险,终于成形。
——但是跟胜利仍有距离。
在门外的山路上,王守仁率领着大队民壮向前推进,同时大呼指挥前头的其他山贼:「冲进去!不要退!」
波龙术王眼睁睁瞧着敌阵像锥子般插进关口来,硬将那空隙扩大,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按照兵法,术王众此刻应该放弃两边包夹,从半月阵变成半斜阵,顶着敌人前锋推进同时,集中力量攻打其中一侧;又或索性自行中门大开,引敌人前锋冲得更深,左右二路将其与后部切断,一边封锁山门关口,一边围剿对方深入的少数孤军……
然而他们不过是波龙术王几年来招集的流贼匪人,并没有经过什么调练;术王众平日横行霸道,更从不讲究合作战斗,多是各有各打,就算同伴死伤也没有救助之心。如今要他们同心协力转换阵式,实在不可能。
再说,术王巫纪洪虽然有心计,但毕竟只是武当派出身,没有真的学过兵法,设这个半月阵只是靠武者的直觉行事,指挥能力跟自小遍读兵书的王守仁相比更是差得远了。
圆性早就牢记着王守仁的指示,知道这阶段己方阵势还没有站稳,眼下刻不容缓。
「跟着来!」他大喝一声,又再提着棍向前挺进。燕横和童静亦左右紧随,这次主动向着两边斜前方的敌人攻过去。练飞虹则在稍后居中,凭他丰富的经验,随时左右策应。
四人如枪尖杀入,目的就是要从敌阵中央打出一个缺口,将之一分为二。
「放箭!」波龙术王这时高叫。敌人既塞在中央,已再无误射自己人的顾虑了,他马上下令弟子施发暗器。
中间一列的弟子已经与圆性等四人进入肉搏混战,一时血花飞溅,杀声与惨呼交替起落,乱局中再无放射袖箭的余暇。
左右两翼的术王弟子则按着号令,纷纷拉远距离,各排成一列举起手臂瞄准。
守在锥阵两边的山贼早就戒备,这时每边已经增加到十二、三人,他们紧紧排列着举起木板盾牌,低头缩到后面。
毒箭从两侧纷纷射出!
「呀!」锥阵两边都有人惨叫。山贼们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军队,这战法只是王守仁今天临时拟定,未经过演练,盾阵不免露出空隙来。左边一人与右边二人都被「锁血杀」毒箭射中,登时倒下。
眼见中箭者手上的盾牌也要跌落,却已有人上前将盾接过扶稳,正是填入了锥阵中央的山贼。
王守仁已向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人倒下,另一人必得补缺,不可有半分犹疑。
「你们要记着。」在县城时王守仁就向义军全体告诫:「打仗这回事,若有一、两个人临阵贪生怕死,却步不前,一个小小的缺口,足可令全军覆亡;反而每个人忘我舍命,往往能够一起胜利生还!」
这时刚射完袖箭的术王众退后,换来后面第二排同伴在前,又再一起举着衣袖。
山贼们谨记王大人的命令,继续挺起盾阵,鼓着前所未有的勇气,再次迎对第二轮剧毒箭矢。
这次又再有四人中箭倒下。
「上!继续!」身在中间的梁福通,高叫着催促兄弟前仆后继补上,同时指挥整个盾阵紧跟着前头开路的侠士挺进。
他没有看那些横死在阵里的兄弟。只是一只独眼已经流下泪来。
王大人交给他的命令,就是要坚守着这关头,让己方阵势得以再壮大,并且消耗敌人的歹毒暗器。
「一定会有人牺牲。」他当时向梁福通沉重地说。
梁福通活了一把年纪,又当了流贼这么多年,什么残酷的惨事没有见过?可是这刻他无法不激动。
——因为这一次死的人,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这时锥阵又再逼入术王众中央,后援加入的山贼更增,两侧盾牌已经各有二十面,整个阵式又再扩张,攻入山门来的已达六十多人,开始跟术王众拉成均势。
两边术王众再射了一排毒箭后,已是无以为继。他们这才醒觉,对方不攻过来不是畏缩,是为了消耗他们最厉害的暗器。但如今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已是太迟——那机簧袖箭再装填颇为费时,在这么接近的战阵中并没有这样的空档。
梁福通也察觉射箭的敌人已经寥寥无几。看看地上十几个兄弟的尸体,他心里狠狠立誓:
——为了你们,必定把这些妖人杀光!
同时在前头,圆性和燕横等人已经跨过七具新添的尸体。
整个义军的锥阵,前后互为依存:后方众人要靠前头的高手拼死开路,否则只有停滞捱打,无法扩张;前锋圆性他们若非有后面的队伍源源不绝地充实阵形,掩护着背后,也只会成为深入敌阵的小小一支孤军。不管是武者、山贼或民壮,只有同心连成一气,才可能成功打出这突破的战况来。
术王众的中央阵势开始薄弱。
波龙术王眼看己方节节失利,中间将要被对方的前锋冲破。
他心里虽仍在顾忌着,敌阵里是否还有更多武林高手,但是此刻他再不亲自出手,己阵就要崩溃。其时这片「清莲寺」前的空地,就不再是对他有利的关口,反倒成为无处可逃的葬身之所。
——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恐怖吧。
武当派的银白长剑,缓缓自腰间出鞘。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形貌,也已从理智地谋算的将领,变回从前疯狂的魔头。
「让开。」
波龙术王正要排众策马上前,亲自迎击圆性等人的时候,突然察觉后方远处有异样。
太亮了。
先前为了不让敌人看清地形和布防,他严令「清莲寺」前后都不要点火照明。
可是这一刻,却有光源从他背后远处透来。
波龙术王一回头,原本奇大的眼睛,因错愕而瞪得更开。
「清莲禅寺」那画满咒文的殿宇,冒起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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