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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最亲爱的辛蒂瑞拉
只有你
才配得上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晶莹剔透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一大清早被阵滚雷似的倒车声吵醒,头晕得厉害,火气大得厉害。
睁开眼,窗外的天还蒙蒙亮着,空气很冷,被窝里很暖。于是翻了个身打算不理,这时外头又震天介一阵轰响,只觉得地板都跟着外头的车轮声在微微抖了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爬起床朝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一辆两吨头卡车横在对面的马路上,车厢上‘XX搬家公司’几个大字,被用黄漆刷得锃亮锃亮。
看样子是有人正在这里搬家。
对面是刘易家那套老洋房,空置了那么久,除了那会儿他的灵回到这里住了段时间之外,始终没有人进来住过,看样子是终于租出去了么。
琢磨着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两眼。
始终没见到貌似住户的人出现,只看到几个穿工作服的在把车安顿下来之后上上下下地开始搬行李,半天过去也就觉得没了意,转身正准备再回床上睡个回笼觉,一眼看到墙上的钟,我赶紧套上衣服匆匆跑出房间。
还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店就要开门了,我到现在连牙都没刷。
居然连闹钟都没能把我吵醒,以为会很容易的,只是显然并非如此,看样子还是没适应过来呢,狐狸不在的日子。
这段日子过去得真快。
不知不觉已经一个多月了,从下火车,一直到现在,我始终再没有见到过这个家伙甩着尾巴晃来晃去的身影。没有道别,所以也就没得到过回来的期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下了火车就没见到过他,这只鼓噪而自恋,最近又变得让我觉得有点陌生的狐狸,那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了,而那个时候,我正因为火车上发生的那些让我卒不及防的事,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一边等着铘检票,一边浑浑噩噩地在拥挤的检票口旁看着行李。
那之后整整十天,每天不锁门,每天看深夜剧到凌晨。
但始终也没等到他推门进来。
第十一天早晨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我想他是真的离开了,不是溜开了去买吃的,不是暂时兴起一个人跑到哪里去兜风,他是真的走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么莫名地就离开,正如他几年前那么莫名地嘬着对大板牙嬉皮笑脸闯进我的世界。
于是这个世界再次剩下了我一个人,就像那时候姥姥刚走的那会儿。
有首歌怎么唱来着:来就来,走就走,兜兜转转不停留。
屁。
应该这么唱:来就来,走就走,临走之前把房租留。
早晨的温度冷到人骨头里去。
牙齿打着颤一路摸黑走向厨房,经过狐狸房间时习惯性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那扇门紧闭着,门上的钥匙孔里插着狐狸万年不抽的钥匙,还是我给他配的钥匙扣。扣子上小小一只狐狸头在钥匙底下垂着,两只眼弯弯眯成两道线,随着屋子外车来车往的动静,时不时对着我颤巍巍点点头。
正看得出神,脚砰的下踢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冷不丁的一下疼得我差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抽了半天气才缓过劲来,使劲搓着脚趾头,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天狐狸吞下的半瓶过期红药水,一下子又笑了出来。
那个傻子,跟他说能喝就真喝了,老叫我小白,他连小白的话都信,不是更小白?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他又骗了哪家的小白混地方住了,跟那个小白比起来,不知道我们会谁比谁更小白。
那么琢磨着,直起身继续朝厨房走,厨房的门半敞着,没有往常透亮的光,也没有摇晃在甜腻糕饼味里甩着尾巴哼着歌的身影,它对我露着它黑洞洞散着隔夜油星味的口,油腻腻的冷清,油腻腻地安静,油腻腻带着狐狸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真是…早就跟他说男人不要涂那么多香水了,偏爱跟狗似的弄得到处都是他的味道。讨厌死了…死狐狸…
不知不觉火气就开始大了起来,用力拉开冰箱,冰箱里味道冲得我一个喷嚏。
当真是五味俱全啊。
里头满满三排点心,馒头松糕团子什么都有,这些在以前的话,都是狐狸当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做好的。只是他现在不在了,没来得及自己去做,所以我只能暂时先从外面批发。一开始没什么经验,批得多了,结果卖不完的只能往冰箱里堆,这会儿拆开了闻闻,除了外头用膜包着的团子闻上去还面前比较新鲜,别的都染了股冰箱里的怪味。
好吧,干脆不开炉灶了,今天还是卖糯米团。
“两个烧饼一杯奶茶,热的。”
“烧饼卖完了,只有糯米团,豆沙馅的绿豆馅的都有,要哪种?”
“阿姨骗我吧。”
“什么?”突然而来这么句话,我一呆,忍不住朝柜台下看了看,那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踮着脚站在那里瞪着我,一脸的不屑:
“阿姨没烧饼卖吧,那个好看的哥哥不在,阿姨卖出来的点心都很难吃。”
咦??这孩子!
说的什么话呢??什么叫好看的哥哥不在,阿姨卖的点心难吃?叫某人是哥哥,叫我咋成阿姨了??
这孩子!
当下没再理她,我点着手里的钱。
“阿姨我在和你说话呢!”点着点着听见她又道。半晌看我依旧没理她,她自以为我没有看见地朝我翻了个白眼:“哥哥比你好多了,他说像我们这种小美女就是比你这种老太婆要可爱。”
“哦。”拍拍柜台指指她,我抬手朝门的方向点了点。
她转身蹬蹬蹬就跑了,跑到门口正好有别的客人进来,小丫头一脚跨出门,转过身拉开了嗓门就是一声大叫:“阿姨的点心难吃死了!!难吃!!”叫完朝我做了个鬼脸掉转头一溜烟人就跑没了,留下那客人站在门口呆呆看了看我,然后一脸尴尬地退了出去。
我气得差点没把手里的钞票给扔进废纸篓。
呆站了半天没缓过神,门上铃铛‘呤呤’一阵轻响,一道身影从外头推门而入,我赶紧把钱塞进收银柜。
活动了下腮帮子抬起头正对着那个迎面过来的客人挤出张笑脸,头顶乍然一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尖叫,把我吓得一个惊跳:“少爷少爷!团子!都是团子!少爷全是团子!!”
“刑官??”抬头就看到一颗拖着把长发的头颅在天花板上滴溜溜地转,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我猛回过神迅速看向那个已经站到我跟前的客人。
手指一下一下在我柜台上轻叩着,漆黑色嘴唇上叼着支吸了一半的烟。撞见我的目光,轻轻摘下鼻梁上的墨镜,他抬头露出一双烟熏似的眼,然后对着架子上那些团子点了点:“唷,那就勉为其难来两个糯米团吧,姐姐。”
“术士??你怎么在这里??”
第二章
“我住在这里。”掐灭烟头,两只眼骨碌碌在我店里一圈打量。天花板上的刑官飞下来停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像只毛长得吓人的秃鹫。
“住在这里??哪里。”
没言语,他抬手朝身后一指。
隔着玻璃能看到对马路那些搬运工把最后几样大件卸下车朝刘易的家里搬,那几个大件的样子很怪,说柜子不像柜子,说橱不像橱,被金粉涂得锃光瓦亮,太阳下金子似的闪闪烁烁。
“那是你的东西?”犹豫了下,我问。
他点点头。
我没言语了。随手包了两块团子推到他的面前:“三块。”
他把钱放到柜台上。一起放上来的还有张漆黑色的名片。名片很挺括,喷香的纸片上烫金的字,一面地址电话,另一面整整一版印的全是他的头衔:
心理玄象大师,风水鉴定师,资深命向预测员,星象学研究者…等等…等等…
没等我看完,他拿起团子转身走了,走到门边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朝我晃晃手里的袋子:“我的事务所明天开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过来找我,”
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里一热,刚想开口说声谢谢,紧接着听见他又道:“邻居么,姐姐的话九九折优惠总是要的。”
那么一点点热当即就被这话给嗤的下浇得干净通透:“术士,你真慷慨…”
“不客气不客气,”摆摆手拖着双老头鞋踢踢嗒嗒走了出去:“咱俩谁跟谁啊。”
一直到他背影消失在店门外,把柜台上那些硬币收拾起来的时候手又摸到了那张名片,拿起来准备丢进抽屉,一眼扫到上面那些没看完的字,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那串长长的头衔下写着术士的名字。
从几年前第一次遇到他,一直到今天,也算是认识那么久了,我这是第一次知道术士的真名。
术士的名字叫蓝。
快吃中饭的时候,术士的家算是完全搬好了。
术士搬家也算是比较特别的,别人搬好了家通常是在大门口放上一阵炮仗冲冲喜,退退煞气。他搬完了家往搬运公司的人这里人手塞了一条烟,然后那些人就开始在他家门口一把一把对着天抛些钞票大小的黄纸片。
一下子弄得门口马路上下金雨似的,飞飞扬扬,乱七八糟。倒也煞是热闹,尤其是配着屋子里哭丧似敲锣打鼓的声音。不过显然居委会的大妈们消受不了这样的热闹,不出几分钟蹬蹬蹬地就找上门来了,对着术士一通说。
直到我接到林绢的电话关了店出门,她们还在那里说着,而他只是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叼着支烟一口一个烟圈地吞云吐雾,也不知道究竟对那些话听进去了几句。
半小时后如约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
林绢找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想让我陪她上街‘腐败’。这几天看样子她的‘老公’和情人都不在,一个人在家闲得有点发慌,所以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骚扰我一下。这次提议出去买衣服,可是整一个月,我已经陪她买了四次,再去就有点倒胃口了,本想找借口推辞,转念一想反正店里生意实在冷清,一个人在这么冷清的店面里看着,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当下口一改,我就答应了。
说实话,最近一直有点害怕同林绢的见面。
几乎每次和她碰面,她总是会问起狐狸。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狐狸还在老家,狐狸在老家还有得好住上一阵子。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老家?老家又什么好多待的,乡下地方闷都要闷死了,他手机多少,给我,我去把他叫回来。”
每次她都会拍着桌子这么对我说,很义愤填膺的样子,因为在林绢看来,帅哥在乡下老房子里睡大觉,那无异于暴殄天物。而往往碰上这种时候,我只能打着哈哈小心翼翼把话题岔开。林绢对话题的热衷通常保持不到一刻钟,所以在这方面要蒙混过关还不是太难。
难只难在每一次这话题被她点起的那一刹那。
那瞬间总觉得心里头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似的,憋得慌的一种感觉。每次听,每次都会这样,就像我怎么努力,早上还是没办法给闹钟叫起来。
仿佛一道很难跨过去的坎。
走马灯似的陪她看了几件衣服之后,两人就开始觉着逛得没趣了。冬天能看的衣服也就那么几件,比不得色彩斑斓的夏天,于是林绢提议上我家去坐坐。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顺道想看看我那个拿她的话来说——帅起来惊天动地,安静起来比个哑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表哥”铘。想想反正一个人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做,她在也好热闹点,于是我就同意了。却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我会出乎意料碰上一个熟人。
是几年前有过一次交集的刑警罗永刚。
一直以为自“野蔷薇”的事情之后,我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了,所以这次他在我们边上停下车朝我打招呼的时候,我还真是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几年不见,他还和当初一样没太大变化,就是人更黑更瘦了,可能是升了职责任更加大了的关系。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刑警,跟我们走到一边聊天的时候,碰上认识的警察招呼过来,他们都叫他罗队长。
罗队长对我说,他早些时候就想来拜访我了,只是一直忙着事没有空。
这真是叫人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一边有点忐忑着会被刑警惦记着,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是因为有什么事情。狐疑间,也真叫警察,他一眼就把我脸上的表情给看透了,哈哈一笑,然后对我说别担心,他只是想找我聊聊,又说最近他遇到了一些问题,觉得有点棘手,所以想来和我商量商量。
这话说得倒越发让人费解了。
一个刑警队长碰到的问题,会是什么样的问题?不知道。更不知道有什么问题是他自己难以解决的,却又认为和我商量了之后会可以得到解决。这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以至和他分开之后,我一路上都在和林绢琢磨着这个问题,不过说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到一个实质性的答案,直到快到家门口,原想指给林绢看门口马路上那一大段黄蝴蝶似的热闹,谁知道它们已经被清理掉了,路面上被清得干干净净的,只有几条纸在那个术士家门口的牌子上垂挂下来,歪歪扭扭也不知道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在风里头时不时悉琐一阵抖。
“那房子卖给开元宝蜡烛店的了?”一路看过去,林绢好奇地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便支吾了几句,看着她把车停到了我的家门口,正准备下车,冷不防听见她叫了一声:“铘?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愣。出车门顺着她的目光朝房门口看,就看到铘一个人抱腿在我家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听见林绢问他话,没有理会,只是抬头朝我望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家里有客人。”
我再愣:“客人?谁?”
“你外婆。”
第三章
外婆复姓斯祁,是妈妈的干妈,也是姥姥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
小时候经常看她到我们家来串门,妈妈去世之后就不常再见到她的面,只逢年过节来我家住上一两天。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全家移民去了英国,据说她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英国人。
对于这个外婆,我一直以来都存着些畏惧的心理。小时候是因为她有点发灰的眼珠子和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她整张脸看上去特别严厉的鼻子,那时候总觉得她就像只喜欢紧盯着人看的猫头鹰。而长大些后,则是因为她说话的样子。外婆说话总是很严肃,即使是在她笑着的时候。而且有种让人无所适从的挑剔,这让人觉得每次在她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总很糟糕似的,没有一点自信。虽然每次这么对姥姥讲的时候我总是会被姥姥取笑。
所以那时候每逢考试结束,我总是很怕她会突然来我家拜访,尽管每次来的时候,她通常会带很多我从没见过的外国糖和点心给我吃。
不知不觉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从她全家移民之后,我们就基本上就没有任何联系,一开始还有个信有个电话过来问候声,后来连这些也渐渐少了,直到姥姥去世,曾经试过联系她,但没成功,因为那个在电话本上几乎都快褪得看不清颜色的号码,打过去是空的。
所以这会儿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乍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是相当地吃了一惊。
这么些年过去,时间几乎没在这将近八十的老人身上留下太多变化,她还和小时候留在我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印象一样,那双有点发灰但是并不浑浊的眼睛,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人觉得特别严厉的鼻子。所以一进门看到她端坐在客厅里喝茶的身影我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脱口而出一声“外国外婆”——因为她长相的缘故,小时候我都是这么叫她的。
她闻声抬起头。
没有久别重逢那种欣喜,也没有多年不见彼此间拉出来的那种距离产生的生疏感,她脸上的神情一如过去每次来我家第一眼见到我时一样。只放下杯子淡淡应了声:“嗯。”然后一双浅灰色眼珠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
很自然,很家长。
倒是我被她这一双眼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直到被林绢在边上悄悄扯了扯袖子,这才回过神来,于是忙朝林绢指了指:“…外婆,这是我同学林绢。”
“哦,”目光朝她那边轻扫了一眼,外婆站起身:“都还在读书么。”
“读的夜校。”
“夜校啊,”点点头,一边那双淡灰色眼睛再次细细朝我打量了过来:“你和你妈一样的不爱读书,又都爱在上了班以后瞎忙乎。”
边上林绢扑哧一声笑,我的脸一红。没等开口,听见她又道:“时间过得还挺快的,一晃眼就那么大了,这要在路上见到,还真是认不得了。对了宝珠,我大妹子这一向可好。”
被她突然间这么一问,我倒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才好了。半晌在她那双目光里抬起头,我轻声道:“姥姥已经去了。”
“什么…”听我说一讲脸色立时就变了,她有点不可置信地瞪了我一眼。片刻一声不吭坐回椅子里,拿起边上杯子朝嘴边凑,手一抖,随即被泼洒出来水弄湿了半边袖口。
我见状忙跑过去想帮她擦,却被她摆了摆手轻轻挥开。一抬头的工夫神色又恢复如常,低头撸了撸袖子,她道:“这么快…几时的事…”
“三年前…”
“三年…”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她看了看我:“三年你都一个人过么。”
我点点头。
“那他是谁。”
顺着她的目光朝后望,我望见了靠在门边有点无聊对着门外看的铘。脱口而出:“借住在这儿的。”
“借住?”情绪突然间看上去有点激动了起来,脸色微微透着丝红,外婆站起身来来回回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身看向我:“这三年你都和这种人住一块儿??”
“外婆…”被她这突然而来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这家教是怎么给教的,你姥姥没教过你女孩子要知道自重么!”
这话听得我脸狠狠烫了一下又冰了。就连林绢也感觉出了我的尴尬,她不动声色朝边上退,轻手轻脚跑进了我的屋里。
我垂着头没有应声。
耳边听见大门一关,铘脚步声从我身后一下一下响起,我头皮一紧。以为他是要朝我们这方向过来,好在几步过后方向一转,他径自上了楼。
然后听见外婆再次开口:“不要怨外婆话说得重,”
口气缓和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屋里就剩下了我和她,所以一下子从刚才开始就绑在我心脏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小了很多,我抬头望向她。
她继续道:“外婆知道你人大了,也不反对你教朋友,但教朋友也要看看清楚。你看看刚才那孩子,年纪轻轻好好的头发去弄成这种颜色,这象样么。外婆来的时候他见着我一声不响就出门去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连一点点礼貌都没有。外婆在英国这么些年,这么没有教养的孩子就从来没看到过!”
“外婆…”忍不住出声想打断她这又开始逐渐激动起来的话音,却被她冷冷一道目光轻易制止:“你什么都别说。外婆知道,那孩子长得俊,”
这什么跟什么呀…不由得心里一声长叹,可是没有任何争辩的机会。外婆麻利的嗓子说起话来咯咯咯就像放机关炮,连着一句一句丢过来,我连个插话的缝都找不到。只由着她继续飞快地往下道:“但俊说明不了什么,这社会多复杂,你这一个单纯小女孩家家的知道些什么。”说到这儿轻叹了口气,她走到我面前:“你这丫头从小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爹妈,现在我大妹子她也不在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了三年…真不知道你都怎么过的。不过虽然知道得晚了点,但总好过一直都在英国没有一丁点消息,所以这事儿,外婆不管你,还有谁来管?”
我哑然。由着她伸出手给我把领口整了整挺,然后托起我的脸仔仔细细看了看:“和你爸长得真像呢。当初你爸就是因为这张脸把你妈哄得跟什么似的,我早就告戒过她,那样的乡下小子有什么好的,看看你现在,若早听了外婆的话争取回来,你和你外婆哪能过得这么辛苦。”
这话听得我心里开始抗拒起来。
不管说什么,说我,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可为什么好端端扯上我爸妈了??我爸是乡下出来的和她有关系吗??
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我朝后退了一步。
她倒也不以为意,离开我身边在客厅里边走边四下打量着,到店门口的时候站定,朝里头看了看:“这店还开着?”
“是的。”我应了一声。
“现在点心业都不太景气。”有点自言自语。
我再应了声:“还好。”
她嘴角牵了牵:“那你打算守着店一辈子么,跟你姥姥一样。”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她回头扫了我一眼。不由自主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见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这当口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朝她看了看,见她不语,迅速奔过去把门打开。
一开门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门外一色齐站着十七八个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外国男人,身后至少四五辆漆黑色奔驰尾随着一部加长林肯横在马路上,把门口这条本来就不宽的马路挤得像条塞多了东西的肠子。
都是些什么人啊??
正发着呆,为首一个低下头朝我欠了欠身子:“请问,斯祁小姐在这里么?”
很礼貌的微笑,很纯正的中文。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这是谁,我只下意识重复了句:“斯祁小姐?”
“他们来接我了。”这当口身后响起外婆的话音。
这才响起斯祁就是外婆的姓,可是眼前这些人这些阵势…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狐疑着,外婆已从我边上走了出去。
狐疑着,外婆已从我边上走了出去。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忽然明白她这种天生见了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畏惧的气质到底从什么地方而来——
矮矮小小的她在这些人面前一站,这些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再没了存在感。这真是一种相当奇特的感觉。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着身边人小心给她披上外套,外婆伸手在我头发上掠了掠,然后道:“我决定了。本来,也不是非这样不可,不过你这孩子现在的心态让我有点焦虑。这样,后天,后天等我电话,我安排你见一个人。”
话音落,没等我反应过来问她是要带我去见什么人,她已经径自钻进了门口那辆长得惊人的雪白色林肯。
丢下我一人一头雾水地在家门口傻站着。
眼看着那些车卷着尾烟在我眼前浩浩荡荡依次驶离,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外婆刚才对我说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头一抬,一眼望见对面小洋楼的门开了。
嘴里叼着支烟,那个新搬来的小术士高高瘦瘦的身影从门里晃了出来,两只眼睛似乎也在追随着我外婆车队的方向,随即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侧眸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里看上去有点闪烁。
忽地,那道漆黑色唇角微微扬起,半弯的弧度让一张脸看上去似笑非笑。
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表情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没有理会,因为身后响起了林绢神神秘秘的话音:“啧,宝珠,这人真是你外婆?”
我没言语。
她咯咯轻笑:“你要发达了…”
第四章
烟花三月。
烟花指的什么,我觉得有点像樱,林绢认为是桃花,隔壁的小弟认为是狗尾巴草。
不管怎么样说,三月是个赏桃花的好季节。虽然我们这座城市唯一能够看看的只有那些勉强在钢筋水泥丛里占得一席之地的法国梧桐,不过离城四十多分钟路程有个桃花乡,每年这个时候至少还能给人一点季候到了的归属感。
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那里走走,这习惯是从小学春游那会儿留下的。前些年和我一起去的是狐狸,狐狸喜欢踏青,不过更喜欢踏青的时候看挑花下那些人面和桃花相映红的美眉。今年和我一起去的是林绢。
最近天气一直不错,太阳好得让人觉得不出去走走真是对不起这种奢侈的好天气,所以我就顺带跟她提了一下那个地方,结果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已经在去往那里的路上了。她在这方面性格很不错,想到啥做啥,不会思前想后考虑上大半天。
不过到了之后感觉有点后悔。
离大门十几米远一条长龙全是排队买票的人,进出口附近只看到人来人往,压根就看不到门在什么地方。把林绢看得给吓住了。她说就是看个泰国人妖跳钢管舞也没见有那么多人排队,这地方真是给人踏青赏桃花的吗?别是买票给人参观脑袋瓜的吧。
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里在举办桃花节,似乎还来了不少的明星,所以这一两天基本上都是人比桃花多。
看样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虽然排队排得火气有点大,不过挤进大门以后被风一吹,那种豁然开朗的舒坦还是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而且也不都到处是人。毕竟里头地方大,经历过进门到中段那段最拥挤的地方之后,一路沿湖慢慢走,人流也就开始分散了,湖边栽着不少柳,风一吹在岸边上一阵一阵慢吞吞晃悠,还真有种三月烟花散的感觉。
可惜的是一路过去没见到几棵桃树。本来带着照相机屁颠屁颠的想拍点桃林花海的景象,结果走了半天就只看到稀稀拉拉几棵,每一棵前面至少站着四五拨对着镜头摆造型的人,所以最后只能在小吃区里打发时间。
“这是桃花乡?还不如叫小吃乡。”吃得多,林绢抱怨得也多,不过只要用照相机对着她一照,她马上就没声音了。漂亮的人通常总是对照相特别的慎重,因为漂亮的人总是希望自己在镜头里更加漂亮。
镜头里忽然捕捉到几团粉红色的球。
在林绢笑得灿烂妩媚的脸旁边飘飘移移,忽近忽远。乍一眼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拿下照相机想再看看仔细,谁知道镜头刚一移开,我面前啪嗒嗒突然间弹出五六瓣小小的粉红色翅膀来。然后听见一连串唧唧咕咕的笑,这些粉红色小东西忽地扑到我脸上,又在我一抬手的时候倏地下飞了开去。
眼见林绢皱着眉有点狐疑地瞪着我,我赶紧再把照相机举起来。
真没想到今年也会碰到这些东西,这些寄居在桃花芯里的精怪。
大凡一片林子栽得久了,这地方自然而然会生出点精气,所以老园子和新园子、老林和新林,走进去的感觉会很不一样,不论是嗅觉还是视觉,这多半因了它们存在的关系。基本上环保越好的地方这些东西越多,形状是各不一样的,有的像球,有的像棉花,喜欢在春秋两季浮在空气里随风晃荡,肉眼是看不到它们的,它们也从不伤人,所以基本上就是一群空气般存在又好似完全不存在的小东西。当然,对我而言例外一点。似乎因为我能看到它们,所以他们对我的碰触我也就不像其他人那样无知无觉,这对于它们来说好象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见到我必然会时不时飘过来碰我几下,一两个是没所谓,多了很容易让人鼻子过敏。
不过能在这里看到它们…是不是意味着这附近有大片挑花林?
琢磨着,看林绢也吃得不多了,我拉起林绢随着它们飘飘摇摇的身影跟了过去。
一路过去周围的人影越来越少,树也渐渐多了起来,林绢开始担心我会不会把两个人带迷路:“喂,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确定了起来。刚才看到有几个一块儿还听挺多的,往前飘了下忽然就散了,不知道它们一瞬间都去了哪里。朝前望望,前面是一片密集的林子,而就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游人勿入。
真见鬼,好象是被那几个小不点给耍了。当下正要转身往回走,冷不防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后头传了过来:
“啪嗒…啪嗒…啪嗒…”
我回头看了一眼,一看清楚过来那人的样子,马上拉住林绢就朝来路方向快快地走。林绢被我拉得莫名其秒,急跟了几步用力甩开我的手,她提高嗓门对我喊:“喂!我脚扭啦!”
我的手被她这一甩正撞到那人擦肩而过的身体上。
心里暗说一声不好。眼见那人背对着我的身影忽然站定,头朝林绢的方向微微一转,而林绢还无知无觉地低头揉着自己的脚。我只能压低声音轻轻催促:“走啦…走啦!”
“急什么?”扭了扭脚踝子又在地上踩了几脚,一抬头看见我的脸,她突然扑哧一笑:“你怎么啦,尿急?”
“有点。”
“好了好了,走吧。”说着话挽起我的胳膊就朝前走,没走几步,我听见悉悉琐一阵轻响,那人的脚步声又跟了过来。然后听见林绢问:“宝珠,闻到什么味道没,好香啊。”
我没回答。
眼角瞥见身后那道身影不紧不慢跟了过来,那道艳丽得一朵怒放的桃花般的身影,几步已经来到我边上,扭头看着我,一张被同样艳丽的发色衬得瓷片似白的脸凑到了我的耳边:“妹妹,去哪儿。”
我只当没听见。直觉他那双桃红色的眼睛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看,片刻目光流转,抬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那只狐狸呢,很漂亮的白狐狸。”
这时林绢忽然拉了拉我的手:“好象是桃花的味道嘛,这附近是不是有桃花?”
没等我开口,边上那抹艳丽的身影忽然不见了。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运气还不错…貌似他对我们并不是很感兴趣,不然这会儿狐狸不在,我们俩要真被那东西缠上了,只怕多少条命都不够我们用的。
刚才出现在这里那个人可不是人。
很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曾经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桃花煞。见女人化成男,见男人化成女,一般在春天桃花最旺的时节里最容易出现,专门在僻静的地方迷惑那些单身的男女,然后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吸走了他们的魂魄。但不是所有有桃花树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这种东西的,狐狸说,通常出现桃花煞的地方,那里肯定冤死过人。
是一种比较凶险的东西。
我就曾经差一点就被这东西缠住过,那是前年的事了。只不过结局比较搞笑,就因为那个桃花煞一眼看到狐狸被他给迷住了,结果反让自己成了被迷惑的那一位,这叫人不得不佩服狐狸精魅惑人的功力。
确实,有什么能抵挡得了这样一种生物的媚。
他一个眼神,嘴角一个笑…
而他的嘴唇如果吻住了你,那又是种怎样销魂的滋味。
心跳突然跳快了一拍,在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时候。脸一下子烧到耳朵根,慌慌张张朝林绢扫了一眼,她倒也没有注意到我的世态,只侧着头朝前面拉长了脖子看着,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让她看得那么出神。
于是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朝那方向看了看,一望之下不禁一呆。
前面不远处藏着道矮墙,在周围的树丛间半隐半露着,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跟整片林子混在了一起。
墙里头花浪翻腾。
粉艳艳一团团新开的桃花摇曳在阳光下,雾似的层叠作一片煞是好看。真是没有想到,原来还真的有这么大一片桃花林在这里…
不过却好象不是给游人进去参观的。被那么长一道围墙给环着,这片偌大的桃花林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风不断在里头游走出沙沙声响,静得让人几乎忘了这片桃林娇艳得把阳光都快要吞噬了的颜色。
赶紧拿起照相机对着那角颜色校了校焦距,我打算拍几张带回去做个纪念,可就在正要按下快门的时候,我忽然发觉镜头里那片被风吹开了的枝叉间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人。
画里走出来似的一个人,不过他周围的景致何尝输于画。
手插着衣袋,他在这片粉烟似的花海里闲闲走着,桃红的妖娆映着他白衣的干净,衣服被花染出层淡淡的红,脸也是。
人面桃花相映红…
原来这种诗,真要在遇到了这样的景色,才能让人乍然惊觉这些简单字眼所组合出来的华丽奇迹。
怎样一种妩媚的颜色。
怎样一种干净而妩媚的人。
也许这就是之前那只桃花煞匆匆放过我们的原因么?
如果是因为这个人的话,倒也是可能。
真像啊…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把张扬在桃花间火般颜色的发,我几乎以为就是他了…那个笑起来两只眼睛会弯成一条线,喜欢夸张地对你哦呀一声轻叹的家伙…
忽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人抬头朝我们这方向看了一眼,慌得我忙收起手里的照相机。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声喊:“喂!两位小姐!这里是禁止游客进入的!请快出来!”
我一个惊跳,和那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人有双烟水晶般淡蓝色的眸子。
随即回过头,一下惊觉那人正闻声朝我们这方向快步过来,我一把抓住林绢的手连蹦带跳跑出了这片林子。
一路嘻嘻哈哈,我感觉我们两个就像两只刚偷了次奶酪的耗子。
有点窃喜,有点刺激。
边聊着刚才那片桃花林边往回走,快接近湖边的时候,突然发觉那地方人山人海被围得几乎水泄不通。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隐约听见边上人说到死人和谋杀什么的,一下子好奇心给勾上来了,我们互相拉着手跟在人群后面用力往当中挤。
“啊呀!太惨了啊!”
“啧啧,这么小的年纪!”
“毛毛你不要进去看!乖啊听话!出来!”
“要死了…都是血啊…”
先是自己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后来是被身后的人顶着不得不一个劲朝前挤,总算挤到头一下子钻出了人群,边上林绢突然一身尖叫,拉着我的手就拼命往后退。
视线重新被人群挤住的当口我看到了一双腿,腿很白,修长,优雅,像两只美丽的天鹅,天鹅上面全是血,映着那大片大片苍白色的皮肤,有一种地狱般森冷的美。
手机突然欢快地唱了起来,突兀间惊得我手一阵发抖。
摸索半天从包里拿出来喂了一声,话机那头传来一道淡而苍老的话音:“宝珠么,我是外婆。”
第六章
离开那天,说是两天后会来电话找我,外婆这通电话比她原先说好的迟了两个星期。在我都快忘了这事的时候突然间就打过来了,和她上次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时一样的令人意外。
她约我隔天去她住的饭店和她碰面,说是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她没说,只说了碰面的时间,还有那家饭店的名字。饭店名叫大都会,因为接待的华侨居多,是我们这座城有名的“华侨饭店”。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总对那些被时间所沉淀的东西特别的钟爱,即便它已经不再是很多年前那个被人所瞩目的至高点,在他们心中,它大概是永远都停留在那段时空的绚烂里的吧。
‘大都会’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产物。在那个年代,它曾有着远远显赫过现在‘香格里拉’或者‘希尔顿’的地位,虽然在那些层出不穷的高级饭店包围下,现在的它已经老得像个掉了牙齿的爷爷,可是在老一辈人的心目里,它始终有着无可替代的这座城市最顶尖饭店的位置。也因此不管它再怎么陈旧,再怎样在周围一座比一座奢华的酒店旁变得逐渐丑陋,始终是很多年老的归国华侨回到这座城市后后首选的居住点,仿佛不这样住上一回不足以证明自己衣锦还乡。正如我外婆。
有些东西在有些人的眼里,基本上就是一种阶级一种层次的代名词,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不过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年岁越大的房子越是容易吸引一些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因为阴。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最近几年它在不断地被修整和翻新,很多设施都是全新的了,但本质上改变不了什么。很多东西是再怎么翻修也涂抹不掉的,那种无数岁月里它不断经历着的生老病死在它每一块砖泥里所积压腐化出来的变质。
况且它还经历过战争那个动乱的年代。
有时候只是从外面走过,都可以感觉得到它周身所散发出来的一种阴恻恻的寒,虽然从没在那地方碰到过什么不想碰到的东西,不过始终对它是敬而远之的,我想这也许就是我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见面的地方约在‘大都会’十九楼。
上了电梯才发觉自己迟到了,路上塞车塞得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半个小时的路走了一个多钟头,以至原本安排得还算宽裕的时间,我却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
想起外婆那双严厉的眼睛,我不由自主一声叹息。
一直都很好奇她当初是怎么和我姥姥交往到一起的,在我看来,她们实在是两个完全不同星球上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我姥姥的随和不拘小节,她的严厉挑剔,怎么看都是习惯和观念完全相背的两个人,这样的人能一起相交几十年,真是件奇迹。
正胡思乱想着,电梯叮的声响在十楼停住,边上客人三三两两走了出去,直到门关没有别人再进来,于是整部电梯里剩下了我一个人。
‘大都会’的电梯有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它至今还保留着三十年代初建时的风格,不单如此电梯门外还特意留了层铜色金属拉门,就像那种老工厂里的运输电梯门那样,两道门同时打开才可以进出。很繁琐笨重的外观,但也正为因此,它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显得与众不同。
他们把它称之为有味道,很怀旧风。不过在我看来,监狱风更多点就是了。
站在里头能把电梯上升时绳索拉动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尤其是一个人的情况下。于是不免有点烦躁起来,忍不住抬头开始对着门上那排数字数楼层,刚数到十四,突然电梯像碰到了什么似的震了一下。
一个踉跄,头顶的灯倏地一暗。冷不防间惊得我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周围可以扶的东西,刚抓到边上的扶栏,头顶上的灯突然又亮了。
骤然而来的光亮刺得我眼睛一眯,模模糊糊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头顶上垂了下来,好容易适应了光线把手从眼睛上挪开,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我整个人一下子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个从我头顶上垂下来的东西是个女人。
身上穿着这饭店服务员的暗红色制服,她脖子被一根缆绳缠着吊在电梯顶上的灯管旁边,随着电梯的再次上升一摇一晃地在我面前微微打着转。
忽地那张苍白的脸转向了我,在我呆看着她的时候。
赶紧把头一低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一边偷偷把随身带着的护身符从口袋里掏出来捏在手里。眼角瞥见她还在我边上,低着头只看到一双腿在我边上轻轻摇晃着,腿白皙圆润,自膝盖以下,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团模糊的黑,随着她身体的摇动,滴滴答答往下躺着黑红色的浆液。
“叮!”突然间电梯一声响,在这一片快要让我窒息的死寂里刺耳得让我一个激灵。
一眼看到电梯门开我赶紧朝门口直扑了过去,却一头撞在那道还没来得及开启的金属拉门上。
门被我撞得卡啷一声响,我随即感觉到领口上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抓。不由自主朝里直跌了进去,一下穿过那悬挂在电梯里的女人直撞在电梯的墙壁上。撞得我两眼发黑,没管太多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电梯口正准备过去把那扇紧闭着的金属门拉开,一眼看到门外的景象,硬生生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门外根本不是电梯停留的楼层。界于十八到十九楼之间,这部电梯不是停下,而是被卡住了,门外是一团漆黑的,一阵阵风透过栅栏直灌进来,带着自十八层以下盘旋而上的呼啸。
“喀啷…”还在对着那门发呆的时候,电梯内侧的门合上了,摇摇晃晃拉着我直到十九楼停,门再开,外头那道金属门也在同时缓缓打开。
一脚从电梯里跨出去,只感觉整条腿都在打着飘。直到在外面的地板上连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我下意识朝那间电梯里看了一眼。电梯里空荡荡的,光滑的护墙板上倒映着我的脸,有点扭曲,有点苍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朝我这里走了过来,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小姐?宝珠小姐?”
转过身看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面朝我走过来,一边叫着我的名字。认出他们是那天来我家接外婆的人之后,腿一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穿过冗长的走廊一路把我带进一间环境优雅咖啡吧,那两个男人没再继续往里走,只用手指了个方向,我顺着那方向看到了外婆那张安静却明显带着丝不耐的脸。
她正对着对面沙发上的某个人说着些什么,沙发背很高,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而这也不是我所要关心的。满脑子都是刚才电梯里那一幕,而这会儿外婆的神情又让我又让我感到隐隐的不安,当下一路朝她了过去,而她只当作没看到似的。直到我站到她边上开口叫了声外婆,她这才稍稍抬了下眼看向我。
一望瞬间她眉头忽然轻轻跳了一下,随即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地从我脸上直直移到了我的腿。
然后停了停,我听见她鼻子里轻轻吸了口气。
这表情让我有点莫名。顺着她的视线我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这一看,脸刷的下就烫了。
可能是刚才在电梯里扑在栅栏门上的关系,我身上这条长裙给钩破了,很长一道口子,从大腿一线到底,硬是把条长裙变成了件风衣。而一路过来我还无知无觉的,也难怪路上那些服务生看着我的眼神都那么怪。
突然有种想找个洞钻进去的冲动。
正异样尴尬地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僵局,边上轻轻一声笑,我鼻子里忽然闯进一丝有点熟悉的味道。
很淡,有种水果似干净的甜,至今狐狸房间里还残留着这种味道,那是他在甜心小姐之后新迷上的香水味。
脑子里一个激灵,我下意识朝那味道散过来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
正对上一双同样朝我看过来的眸子。淡淡的蓝,像两块剔透的烟水晶,这么双眼因着眼里的笑而微微弯起,像两道快乐的月牙儿。
那么懒懒斜倚在沙发里,不动声色望着我的脸,在我紧盯着他的同时嘴角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轻轻扬起,然后眼梢那两道月牙弯得更深,深成了快乐而捉狭的线。
心脏一下子跳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那一把整齐扎在脑后的金红色长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那个名字…
怎么会这么像…不论是样貌,还是那种突然而来撞进我眼里的感觉…怎么会和狐狸那么像…
一下子脑子里停了所有的活动,直到外婆的话音终于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在我耳边响起,一边用手按拢了我的裙子,她一边道:“坐,宝珠,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在英国一位老友的儿子,靛。小靛,这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我的干外孙女儿,宝珠。”
“宝珠小姐,幸会。”一脑子混乱地在外婆身边坐下,那人坐正了身子对我开口。
说出的话带着英语说惯了的卷舌音,还有着和狐狸并不相同的柔和的陌生,这才让我收了收神。于是一边回应了一声,我一边又再抬头朝他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这会儿面对着我外婆时安静温文的神色,还是因为刚才那一刹那我被他身上熟悉的香水味诱导出来的错觉,这会儿这张脸在我眼里却是和狐狸一点都不同了。可能是混血的关系,他兼具着欧洲人的发色和眼睛,以及东方人细腻精致的五官轮廓。这让他看起来很美,美得带着点点轻佻的媚,以至在看到的最初一瞬间会把他错认成狐狸吧,那一霎那的感觉确实是很相似的,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妖娆妩媚。
只是这会儿那种感觉都不见了,他坐在对面安静地对我微笑,很绅士,很礼貌。于是外婆的目光也从严厉到一种微微的柔和,在望着这个男人的时候。
“这孩子不太注重细节,不过人还是很乖的。”见我俩在打了声招呼之后彼此都不再有言语,她再次开口。只是说的话有种悄悄替我掩饰着什么似的感觉,那感觉因着这男人听了外婆的话之后看向我的目光,而让我迅速地再次尴尬起来。
然后听见那男人开口:“是的,宝珠小姐相当可爱。”
这话不知怎的听在我耳朵里有点刺耳,可外婆显然听着很受用。随后再次看向我,目光又变得严厉起来:“年轻人时间观念淡。本来,其实外婆等等也没什么。不过小靛是推了手头所有的事特意从伦敦赶过来的,让人家等你那么久,这就很不好了。”
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被人这么教育过了,即使姥姥在的时候,都很少用这种语气这种话说过我。于是想想又觉得不太甘心,我低声反驳了一句:“路上车很堵。”再者说,他放下所有的事情跑到这里来,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一定要他来。
“早点出来不就可以了。”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我感觉刚才反驳的借口很多余。多余得让我更加脸红。
“也许是宝珠不太了解这个时间段的状况,奶奶,这怪不得她的。”
没有回应那男人的话,外婆又朝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将目光慢慢落到我裙子上,轻声到:“这是怎么回事。”
我迟疑了一下。半晌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匆匆想了个借口,我道:“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眉头微皱了一下:“多大的人了,走路都还会摔跤…”说着话抬腕看了下表,她站起身:“唷,都这时候了。小靛,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你们慢聊。”
“好的奶奶。”
一言一语,干脆自然得没让人感觉有任何的不对。直到外婆的身影走远我才猛地醒悟过来,站起身正想跑出去叫出她,还没迈步,裙子倏地下又豁了开来。
我不得不按住裙子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抬头惴惴然望了那男人一眼,好在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我刚才的尴尬,只低着头用勺子搅拌着面前杯子里的咖啡,意识到我的目光一抬眼,朝我笑了笑:“要吃点什么吗,宝珠小姐。”
我摇头,满脑子念头风车般地转。
这叫什么事啊…外婆怎么可以这样?慎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这里来说让我见个人,谁知道见面不超过刻把钟,她这么就把我丢在这人身边自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这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
而我现在这种狼狈的样子,接下来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束手无措,于是只能低着头在沙发上僵坐着。
感觉那男人端起桌子上的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之后也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举动,沉默得让我心里头发慌,只能反复把自己这条破了的裙子在膝盖上压了又压,按了又按。
那么干坐了好一阵子。
实在沉不住气了正打算给林绢打个手机让她帮我带条裤子来,刚从包里掏出手机,那人忽然放下杯子,微微朝我探过了身子侧头看向我的眼:“我说,我们好象还挺有缘的,是不是,宝珠。”
我被他这突然而来的话和举动给吃了一惊。
呆看着他的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见他轻轻一笑,又道:“桃花美么。”
“是你!!”于是一下子从刚才的僵持状态里恢复了过来。
原来是他啊…
那时候距离远,看得不是太清楚,只是这会儿被他那么一提醒,一下就全想了起来。
怪不得一直感觉有点怪怪的,在面对着他的时候。他不就是昨天我和林绢在桃花乡那片被围墙隔离开来的桃花林里看到的男人吗。当时我还呆看了他老半天的。
然后被一种更僵持的感觉迅速爬满了我的全身——
那种偷做了什么坏事后被抓的难以名状的尴尬…恨不得当场就挖个洞钻进去了,僵着一张脸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眼见着他两眼微微一弯,我不得不勉强对着他挤出一丝笑:“真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你就是奶奶一直跟我提的,她的那个外孙女。”朝我又凑近了一点,他道。
我再挤出一点笑:“是吗…”
“一直以来在她的形容中,我以为你是个辛蒂瑞拉式的女人。”
“哦…那个灰姑娘?”
“嗯。”
“那现在呢…”僵笑变成了讪笑,其实他写在脸上的表情不用说我也猜得到。
“现在看,觉得还确实挺像的。”
“哦…”倒有点意外,因为出乎了我之前的意料。随即而来还有着点稍稍的得意。
而他接着道,两眼从我的脸朝下移了点:“像她一样的可怜。”
第八章
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透。进门开始感觉有点疲劳,也有点饿,因为从中午到现在我什么也没吃。
打算进厨房翻点东西吃的时候感觉厅里好象有人坐着,吃了一惊摸着开关把灯打开,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个安静坐在沙发里的人影是铘。
他似乎是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枕着沙发背斜靠着身体一动不动,我进门的声音没引起他的注意,被我突然打开的灯同样也没让他有任何反应。我在他面前始终就像空气般存在着的,就像他在我面前这种似有若无的存在一样。
于是没再理会,我走进了厨房。半天咬着半个包子走出门,正准备关灯回房间,却发觉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依旧斜靠在沙发上,他头枕着沙发背一动不动看着我,直到我从他身边经过,他忽然开口:“你去哪儿了。”
愣了愣,因为没敢确定问出这句话的人会是他。半晌吞下了口里的包子,我道:“相亲。”
“什么是相亲。”他又问。
我推门走进房间:“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话音落,没再听见他继续开口,我关上了我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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