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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你在生气。”说着话突然伸腿从床上跨了下来,身后的人影因此倏地消失了,空荡荡的镜子里只剩下了他的背影在床边站着。他的睡衣是狐狸的,这让他那道背影看上去很像狐狸。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问他。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前把窗开得更大了些,由着阵雨前的风从外头放肆地吹进来,带着那种透着硫磺味的咸腥,慢慢把整个房间浸透。
“宝珠,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第一声闷雷滚过,素和的话音从窗户口响了起来,自言自语似的。
我被他问得愣了愣。
“狐狸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然后听见他再道。
而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他的话问得很突兀,突兀得让人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一种话,应该是旧相识之间才问的吧,他为什么这样问我,好似我们以前有过交往似的。
“显然没有。”片刻后他再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给卷了去:“狐狸总有方式把他不希望存在的东西抹去,一些会让他不太愉快的东西。”
“比如。”
“比如?呵,老板娘,我不喜欢比如。我更喜欢你能自己想起来,那些被刻意抹掉的东西。”“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素和甄。”
“听不懂么,确实,听不懂是件有点悲哀的事。”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素和甄,我不待见这种虚伪的怜悯。说得云里雾里的是你,还有那只狐狸。并不是我理解力的问题。”
兴许是我这话口气重了些,在外头那波阵雨洒下来的时候,素和甄回头望向我,波澜不兴的眼里多了些似笑非笑的东西:“好吧,我道歉。”
“下雨了。”雨很大,被阵风卷着从外头扑进来,不出几秒淋湿了我的地板。
“不觉得下雨的声音很好听?”
“你可以关了窗去听。”
“我以为你同样喜欢这声音。”
“喜欢,可我更喜欢关着窗听。”
再次看了我一眼,他终于把窗给关上了。关上瞬间玻璃上倒映出床边大衣橱上那面镜子,镜子里再次出现了那个穿着白麻衣的女人,被玻璃拉得有点变形,她在镜子里继续摸索着面前那块玻璃。
风突然在窗上猛一阵撞击,惊觉像是那女人在镜子里头拍打出的声音似的。这感觉让我忍不住朝门口边退了一步,这当口素和的话音忽然再次响了起来,依旧自言自语似的低沉:“老板娘从刚才开始,一直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是看那我身后那面镜子么。”
“你知道?”
“镜子里看到了些什么。”
“一个……女人。”
一阵沉默,在我说出这四个字之后。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象闻到了什么味道,一种类似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混合在房间被充斥着的咸腥里,很不舒服的一种感觉。
于是想走,可像是能感应到似的,我刚一转身,他突然离开窗口朝我走了过来:“老板娘,懂瓷么。”
“什么词……”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老板娘家里头,有口好瓷。”
“什么好词?”我仍是反应不过来。
“客厅里那只青花瓷。”
“哦,它。”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瓷,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
把话给扯到那上头去,有点突兀:“没什么好的,赝品。”
“赝品。”听我这么一说,他挑了挑眉:“老板娘,赝品一词何解。”
“假东西,一百年前的人模仿着六百年前的东西造的假东西。”
“于是它就成了赝品?”
“本来就是。”
“老板娘有没有好好看过它的样子。”
“从小看到大的。”
“可看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那该是指的瓶子背后的三尾红鱼了吧。虽然我对青花瓷了解得很少,不过有一点是知道的,一般的青花瓷都是青白两色,要不就是单纯的红与白,名叫釉里红,很稀少,是直到明清时才开始大量出产的一种瓷器。而同时把青花同釉里红合做在一起的瓷器,更是不多,行话叫斗彩。因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呈色剂合在一起接并而成的,以六百年前的技术,极为复杂:“它背面有釉里红三鱼。”
“没错,釉里红三鱼。老板娘可知道这种瓷在六百年前的烧法。”
“不知道。”
“以西红宝石为末,图画鱼形,自骨内烧出,所以成品后凸起宝光,鲜红夺目。”
“那也是六百年前的做法,过了五百年以后制造出来的,也就不希奇了。”
“老板娘真是现实。”
“这很显然,手电筒搁六百年前很希奇,今天丢地上都未必有人去拣,是人都很现实。”
“所以老板娘就此否定了它的价值。”
“你想说什么呢。”
“而对素和而言,只要是用人的手,以一种绝佳的技巧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一百年,还是六百年,素和都把它看做是货真价实的真品。”
“我没你这样的雅兴。”
“老板娘知道你家这口瓷的来历么。”
这一问,又把我问的愣了愣。
确实,从小看着这只瓷瓶到大,对它上面有多少纹路都很了解了,不过要说到它的来历,我还真是不晓得。
于是老实地摇了摇头。
他微微一笑。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下去。身后镜子里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只空气里那股烧焦似的臭还在房间里暗暗流动着,让人有种压抑的难受。“那口瓷,叫青花夹紫美人瓷,原品,是六百年前官窑里的产物。”
“你对这有研究?”
“我么,我爱天下所有的瓷,所以对这个,总是稍微有些了解的。”
爱天下所有的瓷。好夸张的语言,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倒也不奇怪,他本就是个特别讲究,并且讲究得有些夸张的人。
有人讲究茶,有人讲究玉,有人讲究文房四宝,有人讲究雕刻工艺……自古那些文人骚客,那些同感性这个词眼占得上边的人,都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两样讲究的东西,讲究是件奢侈品。而我,显然不属于这类的范畴。所以虽然他说得细,说得有依有据,在眼下这种节骨眼,这种气味,这种环境里,我还真听不大下去。
“是么。”于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打算找个借口离开。却似乎轻易被他看出了我眼里的这层想法,低头一笑,他拍了拍身下的床:
“不过来坐一会儿么老板娘,夜还长,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狐狸又不在,我们正好聊一聊。”
“我突然有点困了。”
“老板娘不想听素和说故事么?”
“什么故事。”
“关于你家这口瓷的典故。”
敢情……这么一只瓷瓶,还能被他挖到典故。
如果换了平时,或许我真有兴趣听一听,可不是现在。我不想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听这个占据了我的房间,和狐狸眉来眼去,一边还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的男人,对我说什么瓷器的典故。完全没那种感觉和氛围。
“我真困了。”
“那典故,和你刚才看到的镜子里的人有关。”
“是么?”这话一出,我停下了我的步子,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话。
就在之前出门的那一瞬,我突然瞥见客厅角落放着那只青花瓷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团在那里,光线很暗,只依稀一团黑的白的混合
而成的东西,依附着那只瓶子慢慢蠕动着,蛇似的一张一曲……
猛然间的这个发现让我全身一个激灵。
下意识后退,不期然撞到了身后的什么东西,这让我再次一个惊跳。回过神才看清原来是素和甄,无声无息地在我毫无察觉的状况下站在了我的身后,他朝我之前看的那个方向望了一眼。然后转而看向我:“你在看什么。”
“那里有什么东西!”手朝瓷器的方向指过去,指准了再细看,我愣了愣。
那里什么都没有,出了那只瓶子,还有边上安静立着的饮水机。
片刻咕噜声响,突兀得让我打了个寒战,随即发觉那不过是饮水机发出的声音,我有点尴尬地回头望向素和:“刚才,确实我看到有什么东西……”
素和一直没有作声。我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他只是一直安静看着我
,好似我眼里有什么他想探究的东西。片刻拍了拍我的肩:“看样子你真是累了。”
我点点头。
“那么晚安。”他搭住了门。我朝外退了出去:
“晚安。”
话音还没落,他啪的声把门关上了,冷冷的声音,完全没了之前他挽留我听他说故事时的热忱。
果然是个怪人……
于是有些悻悻然,我转身返回了客厅。客厅里依旧是闷热的,没有被雷雨前的阵风冲刷过,一个白天的热气全团在里头,只是雷雨的潮湿不知什么时候侵了进来,空气里湿碌碌的,粘稠得就像刚才那只饮水机发出来的声音。
我朝沙发上坐了下去。
毯子和枕头都在沙发地上,很乱地卷成一团。我不知道我睡着梦游时都做了些什么,这凌乱让人感觉像自己跟自己打了一架似的。可是梦里那些东西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好象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似的,我忘记不掉当时看到的自己映在镜子里的那张脸,死人似的一张脸……而且自己像个旁观者似的看着自己,这种状况真是很奇怪……
琢磨着,饮水机里又发出了一阵骨碌声,像有人刚倒去它里头一部分水似的。我忍不住朝它看了一眼,目光随即又碰到了边上的青花瓷,我想起刚才在那里看到的那团东西,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我的错觉。
至少这会儿它边上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除了被瓶身投下的阴影。
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确实什么异常的东西都没有,我总觉得这不大的一块地方又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某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空气般游荡着,就在我的周围,却又滴水不漏地隐藏着,在我看不到的某个角落窥望着我……
随即我被自己这个念头给惊出一层寒粒。
一边搓着胳膊一边站起来几步跑到了狐狸的房门口,真要起手拍门,随即想起来,狐狸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看着那扇门发了一阵呆。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阵敲门声。
笃……笃笃……
一重两轻一个循环,声音不大,节奏也不快,可是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骤然响起,还是突兀得让人心脏一阵急跳。
半晌定了神,那敲门声还在继续着,不是我发呆后产生的幻觉。我看了看楼梯口,没听见铘的动静,朝自己房间看了看,也没见素和有出来的意思。
我又在原地僵立了会儿。
这当口敲门声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轻轻的声音,却大有不开门就不打算停下来的趋势。会是谁?我问自己,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答案。直到第十次敲门声起,我不得不朝大门方向走了过去。
笃……笃笃……
第十一声敲门声响,似乎比之前的节奏急了些,这让我搭到门把上的手顿了顿。转身走到窗户边把窗上的符掀开一片,我朝外张望了一下,可是外头一片漆黑,连路灯的光都没有。
这真奇怪……
这时第十二次敲门声响,有点重,因为门板被敲得震了一下。
我的手不知怎的突然抖了起来,抖得很厉害。
起先以为是自己紧张,可是我的心跳还算正常。只是不知怎的这手却像触了电似的无法控制地急抖着,随着第十三次敲门声响起,抖得差点把那张符给撕了下去!
所幸突然一只手伸出,在那张符险些被扯脱前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冰冷的一只手,隐隐一层青黑色的甲在原本光洁的皮肤里渗出,鬼似的。这让我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喉咙尖叫出声,而这同时又一只手伸出,像是知道我的反应似的,在我出声前一把按住了我的嘴。
随即我看到了一双眼睛,暗紫色的,在混沌的房间里闪着荧荧的光。
很熟悉的颜色。
我贴着那只手,小心嘀咕了一声:“铘……”
外头突然一丝路灯的光斜了进来,铘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向了窗。
循着他的目光,我也朝那方向看了过去,随即只觉得喉咙里咯咯一阵响,可是又紧抽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之前外头什么光都没有,所以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这会儿突然路灯又亮了,于是我看到了,就在我家门口,一直到窗这里,黑压压的一片,站着无数个僵硬的身影。
每个身影都面朝着我家大门方向,或抬着头,或侧着脸,每一张脸上表情都是一样的,木讷,毫无生气,瞳孔是朝上翻着的,有几个就紧挨着窗玻璃,看得可谓是一清二楚,每个身影都面朝着我家大门方向,或抬着头,或侧着脸,每一张脸上表情都是一样的,木讷,毫无生气,瞳孔是朝上翻着的,有几个就紧挨着窗玻璃,看得可谓是一清二楚,那朝上翻着的瞳孔里灰蒙蒙的什么都没有……
我下意识拽紧了铘,回头看向他,试图从他眼里找出些什么我想要的东西。而无论我怎么样看着,怎么在他手心里蠕动我的嘴,他始终一言不发望着窗外。
目光也是安静的,深邃的紫,深得看不出一点他的情绪。
第七章
当—当—当
墙上的钟敲了三下。
不断重复着的敲门声停了,四周猛地静了下来,除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忍不住抬头又朝铘看了一眼,他依旧不动声色的望着窗外,看着哪些摇摇晃晃在我家门外的身影。
那些看上去像人,但并不是人的东西。
突然嘭的声闷响。
不知为什么离窗最近的那个东西几步朝窗扑了过来,在我惊跳着后退的同时一下把头撞在了我面前那道窗玻璃上!那瞬间我以为玻璃要碎了,所幸除了震落几张符,窗玻璃还是好好的。只是被那东西嘴里喷出的东西凝上了一层雾气,雾气是淡黄色的,隔着层玻璃都能闻到的酸腐味。
“魃。”手从我嘴上收了回去,铘似乎低低说了声什么,而这时身后突然咔嚓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爆裂了……
爆裂声不大,可没等我回头去看,原本正从窗口一点点离开的那个东西脚步一下子就停,片刻摸索着墙壁慢慢倒退了回来,一双灰白色瞳孔贴着窗玻璃朝里张望着,同我的几乎脸贴脸的距离。
然后伸手在窗上一下一下拍。
嘭……嘭嘭……
每一下震得窗栓咔咔地抖,而它身后原本静站着不动的那些
东西也像是嗅着了什么味道似的,一个个慢慢低下头,循着声音朝它这里逐渐围拢过来。
“铘……”
扯住铘的手我试图拉着他朝后退,可他却把我的手一把甩了开来.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抬手把窗户给打开了,顷刻间瓢泼的雨被风卷着送外头直冲了进来,伴着股浓烈的尸臭.
我惊叫着迅速后退.
以为那些东西会在开窗的一瞬扑进来,事实上离窗最近的那个东西也确实这么做了.我几乎被它嘴里冲出来的气体给碰着,可是它的头才刚刚探入,被铘闪电似的一把按在了手里.那东西的行动因此一滞,继而用力朝里顶了一下.旋即,那头噗的声只剩下了半个.
还有半个融化了,从铘的手掌心里一团团流淌下来.那些黑红色的液体和块状物.铘的手掌间一团乳白色的烟气.
其他哪些东西脚步因此站定.和最初一样.一动不动在雨里站着,脸朝着我家窗口的方向,风一吹,身体木偶似的随之在雨水里一摇一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个嘴张着,大团青色的雾气随着身体起伏从她们嘴里喷出来,被雨水一淋发出嘶嘶的声响.像是燃烧的烟头被水冲到了似的.
忽然那只被融去半个头颅的东西身体动了动.
在铘没有注意到的那个角度悄然抬起一只手,透过窗台无声无息朝里探了进来,临近了猛地加速,眼瞅着像是要朝铘直抓过去,我正要出声提醒铘,铘嘴里突然低低一阵浑浊的声音,随即,手朝里轻轻送了一把.
那东西立即倒下了,软得和棉花似的.只是一只手还不依不饶地攀在窗台上,似乎想继续朝里爬.
铘没有理会,从窗玻璃上扯下了张符抓进手里,然后送到窗台边轻轻一碾,再松手撤开,落下的纸屑一碰到窗台上那几根指头立刻燃烧了起来.烧出来的火是碧绿色的,不出几秒就将那些手指完全吞噬了,随即轰的下熄灭,窗台上除了些黑色的焦末,竟然连灰也不剩一点.
而窗外那只没了手的东西再没有爬起来,一股股浓烈的硫磺味从窗台上那些黑色焦末上升腾而已,扑面吹过来,这味道让风都变得有点烫了起来.
“那么迫不及待从下面爬出来,是当我不存在么.”手在窗帘上抹了抹干净,铘道.
却是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因为窗外那些摇晃的身影在那东西的手被烧焦的刹那就都不见了,空气亦干净了许多,风和雨很快冲散了原本充斥在房间里的硫磺味和尸臭,而外头那么一大片簇拥在我家门前这条马路上的东西,像是根本就没在这片雨夜里出现过似的.马路上的光线因此也变得清晰了起来,虽然依旧被夜色笼罩着,我望见对面房子上有点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亮着光.
细看原来是术士.他在他家二楼的窗台上坐着,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有多久,一动不动像个雕像似的,只手指一刻忙个不停,不停翻转着一片硬卡似的东西.
正想跟他打个招呼,铘伸手关上了窗,连同窗帘也一并拉上了,在术士听见声音朝我的方向看过来的时候.
“那些东西是什么.”见他关了窗后自顾着朝楼梯口走去,我忍不住问他.
铘没理睬我。径自上了楼,走到一半忽然又退了下来,靠在扶手上低头朝我房间方向看了一眼:“你把它们给引来了。”
房门口站着素和。就在铘上楼的时候他推门从里头走了出来,一手拿着只杯子,一手拈着支烟:“你错怪人了,麒麟。”冲着铘的方向喷出口烟,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不然是谁。”
“或许是刹。”
“那个人,他向来独行惯的。”
“你还真是了解他。”
“跟这样的东西交过手,我一贯不会忘记。”
“那么看来,只有她了。”说着话走到沙发边坐下,素和轻吸了口烟,一边朝楼梯口那只饮水机的方向看了看:“昨天,她有试过杀我。”
“杀你,”似乎素和说了个多大个有趣的笑话,铘竟笑了,紫色的瞳孔随着微微弯起的眼闪过一丝暗光:“她会杀你么。”
“我不知道。”伸手把烟头掐灭,素和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总之最近我们都不会太好过就是了。”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却把目光再次转向了饮水机,“快没水了,老板娘。”
“你来时见过冥。”没等我开口,楼梯上再次响起铘的话音。他今晚的话多得让人有点意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现了那些东西的关系。可是他和素和两个人都不肯说明白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完全当我局外人似的,这让我心有不甘。
“刚才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再问道,对着他们两个人。
可是没人理睬我。
朝铘瞥了一眼,素和从茶几上抽了张报纸,低头有些无聊地用那只烟头在它上头涂抹了几下:“见过。”
“他还没回去。”铘道。
“呵,他的事,谁能管。”
“再见到他,跟他说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他。”说完转身朝楼上走去,素和看着面前的报纸,忽然莞尔一笑:
“铘,这可不是由着你我说了算的。”
话音还没落,楼上的门砰的声关上了,也不晓得铘有没有听见他这话。素和倒也无所谓,低头依旧在报纸上涂涂抹抹,也不知道这样的专注,到底他是在涂着些什么东西。
琢磨着我朝他走了过去,还没靠近沙发边,他忽然回头望向我:“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愣神的时候他把那张报纸抖了抖竖了起来,侧过身对着上头掸了掸:“好不好看,老板娘。”
这才看清楚他拿烟头在那上面涂抹的东西,是一张人脸,女人的脸。很简单的几笔,却倒也细致地勾勒出了那张脸温婉的轮廓和眉目鼻唇的线条,特别是那双眼睛,细细弯弯的,当中两颗漆黑的瞳仁一点,这整张脸就活了起来,栩栩如生的感觉。
“好看。”
说着话,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头一抬一眼瞥见饮水机旁那只青花瓷,这才明白这熟悉的感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跟瓷瓶上那幅仕女图的脸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报纸上的脸爬满了文字,而瓶子上的脸纤尘不染的干净。但那干净只限于左半边。靠右半张脸几乎都模糊了,大大小小的裂纹从瓶颈碎裂的地方延伸来开,蜘蛛网似的把它整半张脸吞噬掉一半。可就在白天的时候,这些裂纹的状况还没那么严重的……
突然咔的声响。
在我盯着那幅图仔细看的时候,那半张被裂纹吞噬的脸从瓶子上掉了下来。挺大的一块碎片,于是原本脸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窟窿。透过窟窿却一眼看出裂口里似乎还有层什么东西隔着,所以没让瓶子完全穿透,这让我有点意外。当下三步两步跑过去从凑着那个洞朝里看了看,确实,虽然瓶子外壳裂了,但裂口里面破出来的并不是瓶子本身的胎芯,而是一层黑色的窑土。
这真奇怪……我从不知道这瓶子居然是有夹层的,也难怪会那么重,可是从外表来看,它根本就不具备夹层的厚度,这么薄薄一层的陶瓷……
一时费解,我伸手在那层土上摸了摸,发现土竟然是湿润的。
像是新鲜刚糊上去似的,这让我再次感到惊讶。收回手,手上潮湿没褪,我下意识朝手上看了一眼,随即吃了一惊。
手上的湿气是层血。
第八章
“早些时候,有些人相信,新鲜的血肉可以让死的东西沾染上活气。”身后忽然响起素和的话音。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的,见我呆站着,他抓起的我手看了看。然后笑笑:“所以在造一些死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会掺进点新鲜的血去中和一下死物的僵硬,而那些血,来自各种动物,”边说边用手里的报纸在我手上抹了一圈,手上的血很快把报纸上那张脸糊成一团,他把它卷了卷扔进瓶里:“鸡了,鸭了,牛了,羊了……有时候还会用到人,在某些比较特别的时候。”
“活祭啊。”我插了一句。
他又笑:“类似,不过不完全。而且通常做这个的人从不把这种行为称做活祭,他们叫它点睛。”
“点睛……”这倒不难理解:“认为用了新鲜的血液,像我这样的人都可以画出徐悲鸿的图,是不是这个概念?”对于那些老旧而天真的观念,我向来不以为然。
“不是。”他摇头。
“那是什么?”
“你看这瓶子,再看看茶几上那只放糖的盆子,两个都是青花瓷,你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我朝两边看了看:“盆子颜色比较鲜艳。”
“再仔细看看。”
我仔细看了看,可是我不确定自己看出来些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老瓷一个新瓷,除此之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不过非要说些什么来,那就是一种感觉了。
盆子放在桌上,可是一般只能注意到它里面的糖,但瓶子放在角落里,有时候根本就看不到它,却似乎总有种无形的存在感。甚至你会觉得有些时候它是在看着你的,当然,那感觉并不好,尤其上面还画着那么栩栩如生一个人。
“说不清楚,”想了想,我道:“瓶子存在感比较强,我感觉。”
“存在感,说得好。知道什么叫存在感么宝珠,”今晚他似乎对考我很感兴趣。
可我并不是个瓷器爱好者:“不知道。”
“那其实就是所谓的点睛。”
“为什么。”有点疑惑,因为我没办法把那种虚无的感觉同画龙点睛这成语联系到一起。
素和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手指在那瓶子上刮了刮,刮下一点从窑土上渗出的暗红色黏液,拈在指尖搓了搓:“有时候,我会觉得某些东西在我边上呼吸,而它们是不可能有呼吸的东西,比如这个,”抬手抽出瓶子里那个鸡毛掸子,摸了摸上头的毛:“再比如一些活体标本,比如一台三十年代立式的收音机,比如……”
“某只上了年纪的板凳桌子。”我接口。他朝我笑笑:
“没错。那就叫存在感,也是很多人所青睐着的东西,而在……”手指在瓶子上弹了弹,有意思的是中间做了隔层,这瓶子被弹出的声音还是脆生生的亮,所以那么久以来始终让人感觉不出它的异样:“而在这东西比较盛行的时候,那些人把这种会给人存在感的,比较稀有的死物称做贡品。”
“是给皇帝的吗?”
“没错。”
没想到我家居然还是当年献给皇帝的瓷器的赝品。
“记得我对你说过它的名字吧。”片刻他又道。伸手搭在了那只瓶子上,手指和瓶身一样的光滑漂亮,像件完美的艺术品。
我点点头:“是的。”
“青花夹紫美人瓷,它还有个名字,叫美人血。”
瓶子突然又发出了点细微的爆裂声,在素和轻轻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似乎一瞬间密布在它上面的细纹又多了些,他伸指在那上面抹了抹,而就在手指按下的同时,像是碰到了一道伤口似的,一丝暗红色的液体突然间从纹路里渗了出来。
这让我再次吃了一惊:“素和甄,怎么回事?这东西是不是在流血……”
“这叫漏彩。”似乎见怪不怪,素和只是将那根被染红的手指往瓶子边上擦了擦。
“什么意思。”我不懂。
“之前我说过,为了让某样东西更具备鲜活感,更让人迷恋,一些工匠会在烧窑时给它添加点比较特别的材料。材料包裹在胚土里,烧成后和原来的瓷吸附在一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甚至都没听别人说起过,包括那个对古董颇有研究的老教授。
“因为我爱瓷。”
“那漏彩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说起来也是个遗憾。”
遗憾?我却并没有在他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到他的遗憾,甚至有些淡淡的漠然,从他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闪烁而出,让人感觉他似乎是在说着些让自己不太舒服的东西:
“无论谁,制造的时候仅仅只是看到它的光彩,但并没有意识到它的缺点。用那种方式做出来的瓷,的确,有种不同于一般的灵性,甚至连金玉在它面前都是黯淡的。宝珠,很可惜你看不到它那时的光华,它曾经可的的确确是个美人。”手在瓶上拍了拍,瓶身发出的音琴似的好听。他看着我,笑了笑:“但它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缺陷。或许是违逆了制作的寻常道理,于是,可说是一种报应吧,在隔了些不长不短的年头后,它会出现这种状况,”手指轻轻一拨,一块碎片啪的声从瓶身上掉落,里头暗红色的液体顺势就滑了出来,也不过就十来分钟的时间,那片裸露出来的窑土看上去比之前湿润了很多:“里面反潮,外面干裂,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这是每代用这类方式烧出来的瓷所改变不了的命运。而一般到了这种状况,就好似人的寿命已经到头了,等着它的只有彻底瓦解。”
“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去做。”我忍不住插嘴问了句。
“因为发现得太晚了。”
“晚?”能有多晚。
“差不多隔了一个世纪,人们才渐渐发现到它的这个缺陷。少则几十年,多则不超过百年,时间一到,它就会自然地瓦解,任再巧手的工匠想尽办法都补救不了。所以这种瓷虽然珍贵美丽,最终没有成为皇家的专属贡品,因为它保留的时间太短。也因此清代之前所烧的这种瓷的原品,几乎都已经绝迹了。”
“这么说的话,你的意思是我家这口瓷现在是在漏彩?”
“没错。”
“那应该是几百年前的贡品瓷才会出现的状况吧。”
“对。”
“可我家这只不过是一百年前的赝品,素和。”这是我最疑惑的关键。
“赝品么,呵呵。现在有没有兴趣听听它的故事,宝珠。”
“你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原本对于故事什么的,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他前面那些东西一说,没兴趣也变得有了兴趣,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前要先问你个问题。”转身回到沙发前坐下,素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你了解狐狸么。”
我心里一个隔塄。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不知道你指的了解是哪些方面,对于他欠了我多少房租,我想我是很了解的。”
素和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宝珠,你没自信了。”
“什么意思。”他这笑容让我又感觉到一点刺猬背上的毛刺。
“房租么……昨天你在说起对狐狸的了解时,可不似现在这样的没有自信。”
我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去反驳。
昨天。
之前的事发生之后,昨天似乎对我来说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了。
“好吧宝珠,最后一个问题,知不知道这种瓷它最盛行的时候,是哪个年代。”
“大概六百多年前吧,什么朝代不清楚……”
他抬头朝我看看:“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狐狸总叫你小白了。宣德瓷自然是宣德年的产物,宝珠,为什么这么浅显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天晓得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明我是知道的,被他一问就懵了……听说对于某些自己排斥的人,人一般会产生两种应对,一种尖锐,一种迟钝。显然我属于后者。
于是沉默,我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
“永乐年,青花瓷器制作开始盛行,而真正做出它精髓来的却是宣德年,那年头保留下来的青花瓷不少,但极品不多,特别是一些御赐官窑的作坊里做出来的贡品瓷,很多都已经绝迹了,而其中最有名的一支,更是在清代前就销声匿迹,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知道宣德瓷里有一种极有名的官窑瓷,它曾经是比羊脂软玉更昂贵的东西,可惜四百年前就绝迹了,这种瓷名叫素和。”
“和你的姓一样啊。”我脱口而出。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如果说翡翠是玉里的皇帝,那么素和瓷就是宣德瓷里的王。南素和,北燕玄,宣德年里瓷器中的一王一后。记得当时有这么种说法,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说着话,手指在茶几那只放满了糖的瓷盆上轻轻一个兜转:“只是几百年后已经没人再能有机会见到了,在最后一只成品出窑后,那些瓷烧的烧,砸的砸,几乎一件都没有留存下来。”
“为什么?”
“因为都说它是不祥的,它身上背着令几个氏族灭族的血案。”
“为什么会这样??”
素和一阵沉默,似乎我问到了什么不该问到的东西似的。一双眼静静停留在我身边的瓷瓶上,细细地端详,嘴里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了句什么。
片刻吸了口气,把手里的茶杯放到一边:“我开始想那只狐狸了,没有他亲手调的雨露秋霜,人的脑子似乎就有些不太灵便,果然,是年纪太大的缘故了么。”
“那就去休息吧。”不知怎的,这会儿素和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难受,甚至忘了每次他说到狐狸时那种让我反感的感觉。就像第一次在店门口见到他时那样,有时候我觉得他眼里藏着的某些东西和我心里头压着的一些有点像,这真是奇怪……
似乎没听见我的话,他又继续往下说了起来,徐徐的:“代代相传的手艺,素和瓷薄而坚韧,艳而不糜,很长一段时间,素和家都在为宫里烧制贡品瓷,直到第十二代传人,年仅二十的他把这门手艺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知道博物馆里那只千花淬金盘玉钹么,就是出自他的手,没有点过睛,所以一直保存至今。”
那只钹我见过。
当时参观,上面只说了是明宣德年的东西,初看以为是玉,后来才知道是瓷。在墓里放了几百年依旧白得跟雪似的,上面一根金线绕着一圈花,弯弯绕绕盘了整个钹身,有心人数过,当真有一千朵。
那会儿就觉得,能做出这样细腻东西的古人实在是了不起,因为即使是用现代的技术,只怕都未必能做出这样精致奢华的效果,而这是第一次听说烧制它的人是谁,竟然是个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有人说他是天才,或者,他确实是个天才。而成也天才,败也天才。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总在看似最得意的时候,一些祸事不知不觉就降到了自己的头上。”停了会儿,素和接着道:“或许从小就被盛赞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者一样,犯着心高气傲的毛病。好争,争个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总见不得比他好的,南素和,北燕玄,虽说一王一后,地位却不相上下,也有人说北燕玄的瓷给人的感觉更醇些活些,这是他所见不得的。他爱瓷,太爱瓷,而往往越是执着的东西,越会计较得厉害,无论别人怎样解释两个派别烧出来的瓷的特点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总认为别人烧的瓷无论哪一点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谓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的掌家人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未婚妻。”
“每年的贡品进京,就好象一场战争,他打给自己的战争,不断对比着两家的贡品,如果对方的烧制技巧高过他,他会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继续重来,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到了有些病态的一个男人,他对这工艺的喜爱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极度狭窄的地方,自己却毫不自知。于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进贡的时候了,他却发觉,自己做不出一件象样的瓷了……“
说到这里,素和的话音顿了顿。手伸向边上的杯子,快碰到时又收了回去,眉头几乎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
而我始终在看着他的眼睛,带着种不由自主的强迫感。
通常我很少会在别人同我交谈时很直接去看他们的眼睛,这会让我说不出话来,除非是争执。可这次我却看得很入神,特别是他说到那个年轻的素和家传人之后。
他说着那些,那些关于瓷器和那个男人的事情,却好象不是在说一个传说里的典故,而是在说着一个亲身经历的、了如指掌的故事似的。这感觉有些诡异,总不知不觉会把他同这些典故里的主人公混为一体,或者本就是一个人?我想着他和狐狸他们的关系,想着他的姓,想着他的年纪……
而似乎意识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我沉默着看着他的时候,他目光从瓶子上收回,朝我扫了一眼:“老板娘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说。”
“老板娘爱听这典故?”
“爱听。”
“好吧,我们继续。”边说边靠进了沙发背,伸手在边上拍了拍,我也站得有点累了,就走到他边上坐了下来,听他继续往下说,说那些不知道是典故还是故事的东西:“那个发现快把这男人给逼疯了,他把自己关在窑里,整日整夜的,团团转,不吃不喝,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他未婚妻很担心他,可是没有任何办法,那个时候女人是一点说话立场都没的,既无法停止娘家人制瓷的进展,又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宽慰她未婚夫那颗被攀比给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烧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带进了乾清宫,皇帝对它爱不释手。亲口说出天下第一瓷,圣旨下来那一刻,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烧窑的灵感。”
说到这里,瓶身上突然又一阵轻轻的爆裂,随着一大片碎瓷从瓶子上掉落,那幅仕女图终于没了整张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暗色的窑土,远远对着我们的方向,像个长在瓶身上的漆黑色瞳孔。
“三天后男人总算从窑里出来了,”耳边再次响起素和的话音,些微的冷漠,让人不由自主一阵寒栗。“一身的灰和汗,”他道:“被窑火熏得像个鬼。可是手里依旧空空如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烧制,只留了一窑的残破碎片。他坐在窑门口不停地喝酒,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后来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一个个离开了,包括他的父亲,只有他未婚妻还远远站着,看着他。直到太阳落山,她走了过来,开口叫他回去。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间爆发的,他尖叫着让她滚,他说她是燕玄弄过来偷窃手艺的,不然燕玄绝不可能做出琉璃瓷,那是他想了很久,试烧了很久的东西。他未婚妻哭了,跪在地上求他不要那么说,她来到这个家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情。可是被失败冲昏了头的他哪里听得进那些,只是反复让她滚,直到她伸手试图拉住他,他用力一甩,那女人踉跄了一下,然后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静。于是他继续喝酒,在身后窑火熊熊燃烧的声音里,然后看到那片被热浪烤得有些模糊的暮色里有个男人朝他走了过来。”
“男人有着头很长很长的黑发,女人似的披散在身后。男人眼睛有种冰冷的绿色,那颜色让人觉得身后的窑火似乎变得有些温。男人走到他身边,一身白衣散发着种不属于周围窑土的味道。男人说,我叫狐狸。你是不是想要这天下最好的瓷?男人又道,我可以给你最好的瓷,只要你交换给我一样东西。”
第九章
“狐狸??”乍听到‘狐狸’这两个字,我不由得一愣。
素和没有理会我的惊讶,或者说,也许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从他说着那些话时眼里的神情来看。
他有些忘我,尽管他说,他只是在讲着一口瓷器的典故:
“几天后,素和烧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瓶。瓷瓶外观并不特别,蓝花底,美人面,那年头做这类瓷的很多,即使是斗彩,素和家从不出这么普通的贡品。可是素和把它烧出来后就把窑的火给熄了,素和只有在做出自己满意的瓷时才会熄掉窑火。而就在这天晚上,素和家出了件蹊跷事。”
“半夜小厮起来方便,路过放瓷的房间,听见里头有声音在响。他以为是贼,靠近窗仔细看,却吃了一惊,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什么……”下意识回应,我不确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来的声音,哪一个更吸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个半人高的瓶子里走来走去,他听到的声音,就是因此而从瓶子里发出来的。”
说到这儿,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间那扇门忽然轻轻滑开了一道缝的缘故,我觉得脖子后有股风在吹。风不大,可是很凉,这样闷热的夜晚不该有的那种凉。忍不住搓了搓脖子,正打算过去把门关上,刚站起来,我徒地被脚下什么东西给绊了一跤。
仰天倒在地上,手没碰到地板,却摸到一大丛冰冷柔软的丝状物。低头一看只觉得手脚都凉了,那些绊住我脚的东西……它们是一大把头发一样的物体……
像是从地下长出来似的,在我没有任何察觉的情形下,这些漆黑色的东西爬满了沙发周围一大圈地板,再从地板上蜿蜒而起,把我跟素和的脚缠得牢牢的。
回过神赶紧爬起来,可刚动了动手,随即发觉它也被缠住了,一扯连同地上那些头发似的东西也一并扯了起来,又在我发了下愣的瞬间把我手臂给重新扯了下去。
“素和!”我惊叫。
可是素和甄却连看都不朝我这里看上一眼,似乎我跟他隔着两个世界似的,他靠着沙发继续说着他的故事,对我的惊叫充耳不闻。
“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后没几天,京城里来了道圣旨,素和官赐正五品,并宣他和他父亲一起入宫见驾……”
“铘!!铘!!”哪里还有心思听他继续讲故事,连叫了他几声他都不理睬我,我不得不回头对着楼梯方向大叫。却赫然发现那地方漆黑一团到处爬满了那些头发似的东西……
一瞬间我头皮都麻了起来,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客厅门到楼梯口,那一整段路被这些恶心的东西充斥着,像片黑色的森林,密密麻麻的,朝着四周的墙壁辐射状地慢慢扩散开来。这让整片墙看上去活了似的。
慢慢蠕动着的黑色的墙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惊。
可仅仅只是这么一闪念的时间,我自腰以下半个身体全被那些黑色的东西给缠住了,惊人的缠绕速度,甚至都没感觉它们是怎么攀上我身体的,整半个身体就像被裹在茧里似的一动不能动。
“谁知就在入宫前夜,素和却突然失踪了。”而说故事的人却依旧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完全感觉不到那些头发似的东西已经绕到了他的膝盖:“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房间,整片宅子……发现到这一点,素和家上下登时乱了套,到处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经封起来的官窑,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在他们为怎么去跟宫里人交代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又一件事发生了——封闭数天的官窑突然失火,无缘无故的。”
“火是从里头开始蔓延的,可当时窑里根本没有人,那火是怎么着的?没人知道。等人赶到的时候整个窑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残骸,他们在残骸里找到了还没被完全烧毁的素和的尸体。”说到这里,素和甄抬眼朝我看了过来,又顺着我的身体一路望向周围那些黑色涌动着的东西。却并没有显出半点惊讶的样子。他看着它们,像是看着某种早已熟悉的东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于是一夜间,原本的大喜事,变成了大丧事。而更不幸的事,发生在几个月之后。”
最后那几个字在我被挤压得充血的耳膜里变成了一种嗡嗡似撞击的奇怪声音。
在他慢慢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那些东西一路攀过我的胸缠住了我的脖子,而他就那样看着我,优雅而安静,仿佛我跟他故事里那些角色一样,被他看在眼里,却同他没有任何关系,虽然他也被那些头发似的东西缠绕着。
伸手,那些东西便迅速绕上了他的手,他的手随着它们缠绕的姿势微微转了转,于是它们噗的下钻进了他的皮肤。
“宣德十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素和家送进宫里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渗血,只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时,出现杜鹃啼声,也就在当天晚上,年仅37岁的宣德皇帝明宣宗卒死。”
血顺着那些头发似的东西从素和甄手腕滑了下来,又很快被地板上它们的同类所吸收,于是我脖子上松了松,因为那些缠住我脖子的东西松开了,并且长了眼睛似的朝素和甄的方向游移过去。那瞬间我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从它们间飘荡出来,低低的,像是女人的哭泣。
然后又有更多的东西重新把我刚刚获得点自由的脖子绕了起来。
“同年七月,素和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罪名是妖乱朝纲。他们说,素和家的瓷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灯,瓷里的妖都会出来祸害皇上,他们把宣宗的死全部归咎于素和的瓷。妖乱朝纲……呵,好大一个罪名。”
“行刑当天,素和的尸体被从墓里掘出来剐尸了。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老板娘?是因为觉得挺好笑的,是不是。”
我并不觉得好笑,我只是呼吸困难。可他很显然的没有意识到这点。铘呢,铘在做什么,家里出现了这么一大片东西,我几乎叫破了喉咙,为什么他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费力地呼吸,费力地扯着脖子上不断增多的那些东西,费力地瞪着沙发上这个被层层黑丝所包围,却仍优雅而安静地说着他故事的这个男人。
他看着我的眼睛忽然轻轻地笑:“也是,本来就已经被火烧得剩不了多少了的尸体,在剐,还能剐掉多少残余……而那个女人……想来也该是这样一种感觉吧,虽然那天之后再没人看到她的踪迹。这么多年以来,她应该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天,那一种可笑的感觉……所以她无法忘却,尽管……他一直都在还他的债……”
“啧啧,好故事。”就在我一边挣扎一边疑惑于他后面那些忽然变得有点令人费解的话时,突然他身后一道话音蓦地响起,打断了他的述说。
那道听上去有点耳熟的,笑意盈盈的话音:
“可是大人,说了这半天……为什么不干脆点告诉她,这故事的主角名字叫做素和甄。”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声音的主人从素和身后显出半道身影,还有一袭淡淡玫瑰花的味道。
“我得说你的嗅觉很灵敏,刹。”更多的黑丝刺进了素和的皮肤,他这会儿看上去就像个绕在黑纱里的蝴蝶,很妩媚,很苍白,他妩媚地将他苍白的脸转向身后那个微笑着的少年:“有胆破那个结界,你已经有持无恐了?”
“刹只是看出来大人今天很忙。”说着话人轻轻跃起,转眼像只黑色的雀似的停在了沙发上,他俯下身撩起一捧黑丝:“大人始终不肯放弃这口瓷。”
“正如你始终不肯放弃那颗珠。”
“呵,刹只是受命办事。而大人呢……”
“早在破禁那天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受命。”
“大人,”手松,黑丝从他指间缓缓落下,丝丝缕缕里隐约一些细细的啼哭:“那是天命。”
“你在替天行事。”
“没错。”
“那我该怎么办。”素和问着他,一双眼却在看着我,细而妖娆的一双眼,错觉像是狐狸。
“还请大人退避。”刹直起身,一瞬间的高高在上,空气里突然充斥起一股冰冷的咸腥。
血的味道。
我喉咙因此而突然间奇痒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急不可待要从它里面喷射而出。只是被那些黑丝纠缠着,压制着,始终无法一气破出。
“退避么……”素和再问。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背后,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我很清楚地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连串爆裂的声响。
应该是那口瓷……
“退避,”然后听见素和再次开口,这回,他的目光转向了楼梯口:“什么是退避,麒麟?”
“也许狐狸可以告诉你。”楼梯口传出铘的话音。他在一大片密集的黑丝中间站着,那些缓缓蠕动着的东西在他脚下绕着圈,却靠近不了他的身体。于是散开,又落下,又靠近,又散开,在他身周不断雾似的绽放又消退。“是不是,老妖精。”暗紫色的眼扫向客厅门,他轻声问了句,像是那里站着什么人似的。
我的心跳因此急促了起来,因为在他话音消失的同时,我在周围这一片咸腥和玫瑰的暗香交缠着的空气里,似乎闻见一丝熟悉的味道。
很熟悉很熟悉的味道。
然后一道银光从门的黑暗处被抛了过来,落在刹的眼前,被他接进手里。随后手指一抖,那东西从他手指尖荡了下来。
一只银色的怀表。
“时间……”看着它在自己眼前轻轻晃动,那瞬间刹眼里阳光似的笑似乎微微敛了敛。片刻手指收拢将它收进手里,低叹了口气:“你怎么会弄到它的,老妖。”
“或许这世界上还没有我找不到的东西。”门的暗处一道声音微笑着道。
“包括梵天珠?”
“是的。”
“呵,狐狸,你这只狡猾的老妖精。”
“彼此,彼此,刹大人,要把您请来这里,还真是伤脑筋。”
第十章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刹我没有认出来狐狸那张脸。
很陌生,可说不出这陌生的感觉是因为什么。直到层叠在客厅里那些头发似的东西在他身周散开,我才明白那陌生感来自哪里。
——他的头发。
他原本一头漆黑色的长发,这会儿银光闪烁地散在他身后,不带一丝杂色,白得晶莹剔透……以至让他看起来像变了个人,很陌生的一个人。这陌生的感觉让我心里突然有点发慌。甚至开不了口向他求救,尽管那些缠人的东西勒得我几乎窒息。
“啧,这话说的。碧落要邀刹一叙,刹岂有不来的道理,只是用这种方式,就不大好看了。”
“是您要找梵天珠的,不是么。”
“是。”
“所以大人,我们这叫礼尚往来。”
“呵,碧落,你以为罗汉金身那点力量能困我多久。”
“倒是从没想过。”
“同时间做交易什么代价你该明白,想仔细了,我怜你万年修行,回头是岸。”
“难得大人悲天悯人,可狐狸终究是妖,领不得佛的慈悲。”
“碧落,知道什么叫越陷越深。跟天斗,你争得过天?”
“六百年了,争一次也不为过。”说着话狐狸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继而转头望向我,低低问了句:“喂,还认得我这副模样么,小白。”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那张脸笑得古怪,而且对那些勒得我快要断气的黑丝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用力蹬了蹬腿,试图踢到沙发借点力,可随即脚被绕上了更多的黑丝,冰冷柔软,像团上好的绸缎,它们一路攀附着我的腿朝我身上层层叠叠缠绕着,这同时我发觉素和身上那些黑丝都不见了,缠着他身体的,这会儿是个女人。
意识到这点我一度以为自己两只眼出现幻觉了,因为那个女人长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一身白色的长袍,她斜靠在素和身上,脸色白得像瓷,身体像那些黑丝一样的柔软。
可是无论素和,刹,还是狐狸,都好象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她懒懒地靠着,半闭着眼,似睡非醒的样子。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我的目光,她乍一睁眼朝我看了过来,眼里微微带着丝笑,像是瞬间就通透了我心里那些惶恐和疑惑似的。
我感觉喉咙口那些让人窒息的黑丝松开了一些。
“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是么。”随后我听见她开口,很诡异的感觉,就好象自己在同自己说话。而这同时素和突然仰头倒入沙发,脸煞白,白得连嘴唇都看上去像是变成了种深色的紫。
那女人收回目光抱住了他的身体。
就在她头顶之上刹腾空站着,低头看着她。她无动于衷。只是像那些缠绕着我的黑丝似的缠绕着素和,带着丝同她脸色一样苍白的笑:“每次都是这种结果,素和,我不想要了,放弃吧。”
话音还没落,我眼前骤然间一团漆黑。
太突然的黑暗,惊得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一丝细细的光隐约在我前面亮了出来,我依稀辨别出那是一条路。
我躺在一条几乎没有一点光亮的路上,通体缠绕着的黑丝不见了,就那么一刹那之间的工夫,不知怎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在这条黑暗的马路上孤零零躺着。周围很静,没有狐狸的声音,没有刹的声音,没有那些黑丝涌动的杂草般的声音,整条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没有一点,我像是躺在了一个被抽光了一切声音的真空盒子里。感觉不到距离,感觉不到空间,感觉不到一切,包括身体的触觉……
意识到这点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感觉不到自己身体上任何的动作,只知道自己站起来了,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可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支配这那些没有任何感觉的四肢,只知道它们在带着我一点点动,左右摇晃,慢慢适应。直到整个身体稳稳站牢,它开始带着我朝前走,或者说跑。
越跑越急,越跑越快,逃似的仓皇。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跑得那么仓皇。前面那么暗,可是控制着我身体的那个东西像是能看透一切似的坚定不移带着我朝前飞奔,慢慢的那条路越来越清晰起来,我看到前面有很多身影在晃动。
那些细巧的,曼妙的,柔软的身影。
依稀可辨是些女人,可我看不清楚她们的长相,连身影都是隐约而透明的,像飘在海里的水母,妖娆轻柔地在我眼前晃动,又在我脚步冲入她们中间的刹那烟似的消失不间。
然后身周咯咯一阵银铃似清脆的笑声,绕着我脚步慢慢回转,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的笑声,笑声很杂很乱,也很好听,随着我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前面突然一棵参天银树乍然出现,笑声兀地终止。
“刹大人……”然后有人在我身后轻轻地说了声。
我想回头去看那是谁,可是脖子不听我的使唤,我依旧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趋势着朝前走,冲着那棵大树的方向。
树好亮,亮得刺眼,通体银光闪烁,灼得我两眼生生地疼。
树上一个人高高地坐着,低头看着我。树的银亮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他像只巨大的黑色兀鹫,一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兀鹫。
“刹大人……”身后又有声音道。细细软软,小心翼翼。
然后我听见喉咙里突然发出自己的声音:“刹……”
‘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轻轻从树上荡了起来,那黑色身影低头望着我道:‘有了人身,就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我没有惑任何人,我只想离开这里。”我的声音充斥着种辩解的味道和一点点的骄傲。
‘想跑,可跑得掉?’
“都已经到这里了,刹,守了三万年,请你网开一面,放我离开此地。”
‘放,我当然可以放过你,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只要这样我就能离开么。”
“他肯放,我必不会留。”
“好,我去惑。”
‘呵呵……哈哈哈……’再次坐到了那颗银树上,刹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的样子。而我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前面很亮,笔直一条路同向一团暖暖的阳光似的光照里,我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由着两只脚带我朝前跑。我觉得自己就像这奇怪空间里一只被操控着的木偶。
被无数细细的线缠绕控制着,几分钟前是那些头发似的黑线,几分钟后是些无形无相的东西,那东西有自己的思维,自己的想法,甚至能借助我的嘴同银树上的刹对话。那个刹……他刚才不是同狐狸他们在我家的客厅里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那么狐狸这会儿又在哪里……客厅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路跑,一路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同我脚步一样飞快地运转着。直到一股热流突然间把我整个儿包围住,我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
“梵天珠?”然后听见远处某个地方有人轻轻叫了一声。
声音有点耳熟。抬头循着那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我看到一个男人从前面那道太阳似的光亮里朝我走了过来。
青色的僧袍,金红色的袈裟,一支雪白的禅杖随着他的步子在他边上锒铛作响。
素和……我想叫出声,可是嘴巴不受控制。只眼看着他慢慢走到我身边,一双细长秀美的眼上下打量着我,带着丝微微的惊讶。
“修成人形了?”
“是的,大人。”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再次操纵着我开了口,用那种带着些骄傲的声音。
“几时的事……”
“才不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刹他……”话音没落,我在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的驱使下滑进了他的怀里:
“素和大人……我总算见到你了素和大人……三万年里,宝珠始终想着的就是那个赐给了我名字,又照看了我那么久的你啊……”
第十一章
“梵天珠,你现今已是人形,再不可如此接近。”
一道白光闪过,他闪身在离我三丈开外那块象牙色的石台上,盘腿而坐,在身后那团暖阳似的光照下全身骤然凸显出层佛堂金像似的光,针尖似的锐利,刺得人两眼隐隐发疼。
“哧,”我听见自己鼻子里哼出声低低的笑:“人形又如何,珠形又如何,眼里看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这可是佛祖说的。”
他眼里闪过丝细微的尴尬。
这之前我从没在素和那个男人眼里见到过的神情,虽然这和尚也叫素和,而且他们的长相没有任何差异。
只是很快就看不到了,因为他合上了眼睛:“再炼千年你即可入大乘,梵天珠,降龙罗汉归来前速速归位,阿弥陀佛。”话音未落把手一横,手里的禅杖随即在他身后的光亮里折出道绚烂的光。
很美妙的颜色,层层叠叠由浅到深的缤纷,这颜色让我有点熟悉,就像之前听见那些靡靡之音时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我好象闻到了股微微的香气,细若游丝,忽然发觉那斑斓色彩的光晕中间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莲花。花在杖上招摇,轻佻而妖冶,再细看,却不过是光和光交织在一起折射出来的幻影而已。
但真是很好看,好看得让我有种想马上朝它奔过去的冲动。
“归位,梵天珠。”耳边又响起素和的话音,清冷地反差着他妖娆的面容。
我下意识想朝后退,可是脚却偏偏朝前走了两步:“收起来,素和大人,宝珠已经不需要了。”
“你还没有脱胎换骨,进去,梵天珠。”他加重了语气。
“我只是来看素和大人的。”我再道,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这几步过后再也没朝前走,因为前面挡着道无形无色的墙壁,我的手可以感觉得到那堵墙的冰冷,可是眼睛却看不见。那些一直操控着我动作的线似乎在这瞬间消失了,感觉到墙壁温度的同时我终于感觉到了所有感官的知觉。又酸又疼,还有些微微的发抖。我想倒退回去,可是回过头只看到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黑暗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在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隐隐站着,脸对着素和的方向。
“素和大人,开结界。”片刻听见她开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素和依旧闭着眼,嘴里轻轻念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经文。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打开的,素和大人。”然后我再次听见那女人道。话音不依不饶。
“降龙罗汉已在罗睺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会让我被他看见的,素和大人。”
“走!”
“大人几时张开结界,宝珠几时走。”
“不要轻信刹的话,他会毁了你。”
“宝珠自知凡事瞒不过大人的眼。只是我佛慈悲,即使是血罗刹,入了佛门便以慈悲为怀,素和大人说这样的话不怕……”
“宝珠!”
“刹说惑得了大人他便放我离开。”
“说了这话,你还能再惑得住人么。”
“我本就不是为惑大人而来。”
“那你来做什么。”
“我?呵呵……我来邀大人一同离开这里。”
突然间我脚下猛地抖了地起来,地震似的。
一个没站稳我噗的倒在地上,头正撞着前面那堵墙,撞得我两眼发黑。鼻子里那股清香却因此越发浓烈了起来,浓得几乎让我透不过气。然后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一步接着一步,擂鼓似的,震得我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万年佛音止,魔弦扰清性,莲蕊惹浮尘,大悲度劫咒。’
不知谁的声音随着那脚步声远远从头顶荡了下来,一字一句砸进我耳膜,清冽而漠然:
‘梵天珠,大天尊者素和甄,尔等犯下不赦天罪,’
‘本因斩去慧根入六道轮回化解孽缘,然我佛慈悲,普度众生,现化分梵天珠清莲灵根,收大天不灭金身,从此去往凡间修脱这无妄魔障,有朝能否重登极乐,皆看你们的造化罢。’
不知道是这话音,还是我头脑里被撞出来的嗡嗡声,我身体突然间变得很沉。眼前依旧是漆黑一团,从撞到墙开始到头顶那道清冷的话音消失,世界似乎一下被抽去了所有的光亮。周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就像我刚到这诡异地方时那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抬头眨吧了几下眼,试图透过那些黑暗辨别出些什么东西来,可是总也不成功,真是黑得彻底,一点光亮都不给。
我只能在原地蹲着不动,因为无法猜测周围的状况。不知道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是不是还在我身后站着,她到底是谁,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她么,她让我看到这些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可是我心里很难受,头也昏得难受,难受得像找个地方呕吐。
“这个给你,放进窑里烧一天一夜,表面出釉光就可取出。”直到突然一句话在周围一片死寂里响了出来,我眼前突然显出了一丝光亮。
像是从一道缝隙里勉强投射进来的,这光总算让我得以分辨出周围的状况——
这是个又矮又窄的场所,差不多头一抬就能碰到顶了,四下里很乱,看不清楚都堆着些什么,只充斥着一股煤炭的味道,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鼻的气味。
“那,我要交换给你的是什么。”这时候又一道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不同于刚才,带着些犹豫。却很耳熟,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刚听到过,这是素和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我赶紧朝那道缝隙爬了过去。
刚把眼睛贴到缝隙口,突兀撞上一双眼睛。
碧绿色琉璃似的一双眼睛,微微笑开,两眼便弯成了双月芽儿,勾得人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哪怕他是在对你冷嘲热讽。
是狐狸……
他似乎没看到我,或者说,那道小小的缝根本让人无法意识到里头窥望的目光。他只低头看着边上背对着我的那个人。身上一席白衣,装扮得像是电视里的古人,他对那人俯下身,用那种每次对我使坏心眼时都会绽放开来的笑脸冲着他道:
“她的命。”
顺着狐狸的目光,我看到离他俩不远的地方躺着个女人,头朝下,一动不动。
男人的身子因此震了震,片刻将脸慢慢转向那个女人,那瞬间我认出了他的样子。是素和。
他满脸的汗和炭灰,看上去有点憔悴,目光有些茫然,在他推了推那女人,那女人却依旧纹丝不动的时候:“呵……你开什么玩笑,宝珠,”他轻声道,最后那两字让我一呆。
以为他发现到我的存在了,很快又发觉,这名字其实是叫着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宝珠?宝珠?”他又叫。女人依旧不动。
“宝珠?!”提高了嗓音他用力将她一个翻身,随即惊跳了起来,朝后退开两步:“她……她死了?!”
被他翻转过来的女人一双眼大睁着,没有一丝神采。
我的心因此惊跳了一下。
这女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她死了。”缝隙外传来狐狸的话音。依旧一脸妖娆的笑,他抬头望着这个惊惶的男人,那表情活像是偷到了很难得的腥。
素和也意识到了,死死盯着狐狸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惶恐得有点可怜的样子。半晌只反复一句话: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她的命给我,素和甄。”狐狸又道,连话音都带着丝妖冶的笑。
素和一下子吼了出来:“你疯了??她死了!她死了!!死都死了!我拿什么命给你!”
“只要你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你到底什么意思。”似乎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素和压住了话音,轻声问了句。
“给还是不给。素和,要她,还是要瓷。”
再问,狐狸的目光让我感到陌生。
这种谈着桩生意般的诡异眼神,看似温和,却让我一阵发冷的眼神。
这样的狐狸让我陌生……
素和在他那样的眼神里沉默着站了许久。
目光始终在狐狸和地上的女人间游移着,眼里有些什么在微微挣扎,半晌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哑声道:
“瓷。”
狐狸眼里的笑瞬间变得更加灿烂起来,灿烂得有些刺眼。
“好,带着她的身体,跟我进来。”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角,他淡淡道。
而我身体就在这同时突然间火烧火燎般的痛了起来。
刹那间周围一片耀眼的红光,连绵不断的火浪潮般蓦地从周围原本的黑暗中喷射而出,没头没脑将我全身团团围困!
“狐狸!!!”忍不住尖叫出声,在一团烈焰火把眼前那道缝隙堵住的时候。我瞥见素和朝我的方向猛扑了过来:
“梵天珠!!”他叫。
狐狸在他身后微微地笑:“都记起来了,大人?”
“……她是梵天珠……她是梵天珠!!!”
“是的,大人。”
“为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素和大人,这可是您亲口答应了的。她,现在是我的。”
“妖狐!你毒!你好毒!!”
“对不起……”
“滚!”
“这是唯一能保住她的方法,大人……”
“在我召出大罗金身前,滚!!”
“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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