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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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五官脸型更立体一点,或者能把政治谈得头头是道,或者是个出名的作家,或许君士坦丁会有兴趣跟我上床。

但随后我又想,说不定他喜欢我之后,就会成为我眼中庸俗平凡的男人。当他爱上我,我会不停地挑剔他的毛病,毕竟我就是这样对待巴帝·魏勒和在他之前那些对我有意思的男孩的。

重蹈覆辙。

我经常远远地看着一个男人,觉得他无懈可击,然而,一旦他靠近,我立刻觉得跟他不可行。

这正是我不想结婚的原因之一。我完全不想过安定的生活,乖乖当一只让箭得以高高射出去的弓。我想追求变化与刺激,想自己射向四面八方,就像国庆日的璀璨烟火。

雨声吵醒我。

眼前漆黑一片,半晌后我才辨识出陌生窗户的模糊轮廓。偶尔会有光线冒出来,在墙壁上游移──宛如一根鬼魅手指在探索些什么──然后遁入空无中。

接着,我听见有人在呼吸。

起初,我以为是我食物中毒后躺在旅馆房间所发出的呼吸声,于是我屏住气,却仍听见呼吸的声音。

就在我眼前,我看见床上有一只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只眼睛像罗盘,划分成数等份。我缓缓伸出手,握住它,然后举起来,没想到连带抓起一只手臂。这只手臂沉重如死人,却暖烘烘,因为手臂的主人正熟睡着。是江诗丹顿的手表,指针显示三点钟。

他和衣入睡,身上的衬衫、裤子和袜子仍是我抛下他兀自进屋上床时的那一套。眼睛适应黑暗后,我辨识出了他的苍白眼皮、挺直鼻梁,以及那张形状美丽、说话厚道的嘴。然而,它们看起来又如此缥缈虚无,仿佛雾中的一幅图。我偎过去,瞅着他细细端详好几分钟。这是我第一次睡在男人旁边。

我试着想象成为他妻子的感觉。

早上七点起床,替他准备蛋、培根、土司和咖啡。他出门上班后,我穿着睡袍,上着发卷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洗盘子,一会儿整理床铺。他在外面度过多彩多姿的一天,晚上回来后,会期待丰盛的晚餐,于是,我整个晚上忙着煮菜,洗更多脏碗盘,倒在床上时已筋疲力尽。

这种生活对一个十五年来功课全拿A的女孩来说未免太枯燥,也太大材小用了点,但我知道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巴帝·魏勒的母亲就是从早到晚忙着煮饭、打扫、刷洗,即便她丈夫是大学教授,而她自己也在私立学校教书。

有一次我去找巴帝,魏勒太太正用魏勒先生的旧西装所裁出的布条来编织地毯。这条地毯已经花了她好几个礼拜,我很喜欢她把褐色、绿色和蓝色花格呢布混织所编成的穗辫。我心想,如果是我,地毯完成后,我一定要挂在墙面当壁毯来欣赏,没想到魏勒太太竟把它放在厨房地垫原来的位置,几天后,它变得肮脏又难看,跟便宜商店里一美元的廉价地垫没两样。

我知道,即使男人在婚前献上大量的玫瑰、热吻和烛光晚餐来掳获女孩芳心,其实他私下期待婚礼结束,她就臣服在他的脚下,甘愿成为厨房里的地垫。

我妈也提过,她和我爸才离开雷诺──爸之前结过婚,所以得去雷诺办离婚手续──我爸就对她说:“哇,太好了,现在开始咱们都可以不用装模作样了。终于可以尽情当自己。”从那天起,我妈就一刻不得清闲。

我还记得,有一次巴帝·魏勒以自以为是的阴险口吻说,等我有了孩子,感觉就会不同,到时就不会再想写诗。所以,我开始觉得,或许结婚生子的过程真的就像洗脑,婚后你会像奴隶般麻木呆滞地走来走去,活在独裁的私密国度里。

我低头凝视熟睡中的君士坦丁,犹如俯视深井底部一颗遥不可及的闪亮石头。忽然,他睁开眼,眼底满是爱意地望着我。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眨眨眼,就像快门按下的声音划破了温柔的氛围,一双扩大的瞳孔顿时迷蒙,那眼神如漆皮,只有表层,毫无情感深度。他认出我来了。

君士坦丁坐起身,打了个呵欠:“几点了?”

“三点。”我冷冷地说,“我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我开车送你。”

我们背对着,各自在床的两侧穿鞋,动作慌乱笨拙。床头那盏白灯张狂刺眼,真是讨厌。忽然,我感觉到君士坦丁转身面向我:“你的头发一直都这样吗?”

“都怎样?”

他没回答,而是倾身过来,将手放在我的发根,然后像梳子般慢慢梳向发梢。我的体内爆起一阵轻微的电击,继续坐着一动也不动。从小我就喜欢有人用手指梳我的头发,被这样一梳,我总会变得慵懒平静,昏昏欲睡。

“啊,我知道了。”君士坦丁说,“你刚刚洗过头。”

然后,他弯腰去系他的网球鞋。

一小时后,我躺在我的旅馆房间,倾听雨声。听起来不像雨,反倒像水龙头大开。左胫骨中央的旧伤开始作痛,所以我不再奢望七点以前能睡着。反正七点一到,收音机闹钟就会以名作曲家苏沙(John Philip Sousa)的雄壮进行曲来唤我起床。

每逢雨天,这只曾断过的腿似乎就想起自己的存在,记起那种闷闷的痛楚。

我心想:“是巴帝·魏勒害我断的这条腿。”

接着我又想:“不,是我自己弄断的,我弄断它,来弥补自己的卑鄙行径。”

8

魏勒先生开车载我去阿迪伦德克的疗养院。

这是圣诞节的隔天,饱含雪气、灰霾厚重的天空压在我们上方。我觉得肚子好撑,整个人迟钝消沉。每年圣诞节隔天,我就有这种感觉:松枝、蜡烛、绑着金银缎带的礼物、烧着桦木的壁炉、圣诞节火鸡大餐,以及钢琴边的家人合唱或许带给人希望,然而,不管那希望是什么,终究会落空。

一到圣诞节,我就希望自己是天主教徒。

这趟车程,先由魏勒先生开车,然后换我开。我不知道我们聊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的情绪愈来愈低落。可能是积雪厚盖的乡村一片深冬寂静,给人凄凉悲苦的感觉,加上茂密冷杉从灰色山丘蔓延到路边,放眼望去,黝绿成黑,叫人心头跟着沉重起来。

我好想叫魏勒先生自己去,我要搭便车打道回府。

但一瞥见魏勒先生的脸,就知道我开不了口。他一头银发剪成男孩似的小平头,眼神澄澈,脸颊粉红,毛发霜白,宛如结婚蛋糕上的糖霜,无邪的表情似乎对人信任不疑。我必须陪他完成这场探访。

到了中午,灰霾略退,我们将车停在结冰的岔道,共享魏勒太太帮我们打包当午餐的鲔鱼三明治、燕麦饼干、苹果,以及装在热水瓶里的黑咖啡。

魏勒先生慈祥地看着我,然后清清喉咙,拂掉大腿上的食物残屑。我看得出来,他有正事要说。他这个人很害羞,有一次我去听他发表经济主题的重要演说,他开口前就像现在这样清清喉咙。

“娜莉和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

那一刻,我忽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以为魏勒先生要宣布魏勒太太怀了个女婴。他继续说道:“可是,有哪个女儿比得上你呢?”

魏勒先生一定以为我听他说愿意当我父亲,开心得快哭出来。“好啦,好啦,”他拍拍我的肩膀,又清了一两次喉咙,“我们相互了解的嘛。”

然后,他打开他那侧的车门,绕过车子,走到我这一侧,呼出的气息在灰霾天色中形成蜿蜒绕指的缕缕白烟。我挪到他刚离开的副驾驶座,他发动车子,我们继续前进。

我不确定自己期望见到的疗养院是什么样子。

或许一栋木造屋舍,矗立在小山丘顶端,住在那儿的男女面颊绯红,年轻貌美,但因生病而眼睛红热,裹着厚毯子躺在露天阳台上。

“肺结核就像一颗藏在肺部的炸弹。”巴帝捎信到学校给我,信中写道,“你只能静静躺着,祈祷它不会爆炸。”

我很难想象巴帝静静躺着的模样,因为他的人生哲学就是把握每分每秒,尽情活出精彩人生。就连夏天我们去海边,他也不像我会躺下来打个盹。他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打球,一会儿快速做个伏地挺身,充分利用时间。

魏勒先生和我在会客室等下午静休治疗的时间告一段落。

整间疗养院似乎以肝脏色为基调。木工部分是强烈的深黝色,皮椅是焦褐色,墙壁可能洁白过,但现在惨遭霉菌或湿气摧残,面目全非。地板则铺满了斑驳的棕色亚麻油地毡。

一张矮茶几,圆形和半圆形的污渍已蚀入深色的胶合板桌面,上面放了几本破烂的《时代》和《生活》杂志。我拿起最靠近我的那一本,翻阅到杂志中间,看见秃头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咧着大笑脸,但神情茫然,活像罐子里的胚胎标本。

一会儿后,我察觉到水声幽幽,起初我以为是墙壁裂到开始渗出水,不过随即看见水声来自角落的小喷泉。

喷泉上一截看起来粗糙的管子喷出几英尺高的水花,犹如一只只甩出的手,五指齐张的水花哗啦落下,欲振乏力的涓滴淹溺在一摊水色浊黄的石槽中。水槽是用公共厕所常见的白色六角形瓷砖所铺制而成。

叮咚声响起,远处一扇门开启又关上。巴帝走进会客室。

“嗨,爸。”

巴帝拥抱父亲,随即走向我,朝我伸出手,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惹人嫌。他跟我握手。他的手摸起来肥嘟嘟又湿答答的。

魏勒先生和我坐在同一张皮沙发上,巴帝坐在我们对面那张看起来椅面溜滑的扶手椅的边缘。他一直在笑,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铁丝吊住嘴角。

我万万没想到巴帝会变胖。每次想到他在疗养院,眼前浮现的他总是瘦骨嶙峋,颧骨下方陷成阴影,灼红的双眼镶在几乎无肉的凹陷眼窝中。

然而,眼前的巴帝,身上原本凹陷的地方忽然全凸起。白色尼龙衬衫被大凸腹绷得好紧,脸颊丰满红润,像极了糖葫芦,就连笑声听起来都饱满丰盈。

巴帝跟我四目相接。他说:“吃太多了。天天被喂得饱饱的,然后就躺下休息。不过现在散步时间我可以出去,所以别担心,几个礼拜内我就会瘦下来。”他倏地起身,满脸笑容,像个开心的东道主,“要不要看看我的房间?”

我跟着巴帝,他父亲跟在我身后,我们穿越一道镶着毛玻璃的双推门,走进一条同样是肝脏色调的阴暗甬道。这里弥漫着地板蜡、来舒清洁剂和一种隐约像栀子花被踩烂的气味。

巴帝用力推开一扇褐色的门,我们鱼贯走入局促的小房间。

一张凹凸不平,铺着白底蓝纹薄床单的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头桌上有一个水罐、一个水杯,还有一支银色的体温计插在粉红色的消毒水中。床尾和衣橱门之间塞进了另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书籍、纸张和看起来破烂的陶罐──入窑烧过,也上了色,但没上釉。

“哇,”魏勒先生喘了口气,说,“看起来挺舒适的。”

巴帝笑笑。

“这是什么?”我拿起一个莲叶状的陶制烟灰缸,细腻的黄色叶脉绘在绿底上。巴帝没抽烟啊。

“这是烟灰缸。”巴帝说,“送你。”

我放下它:“我不抽烟。”

“我知道啊,”巴帝说,“不过我想你会喜欢。”

“嗯,”魏勒先生抿了抿薄如纸片的嘴唇,“我想,我该上路了,就让你们两个孩子……”

“好,爸,那你慢走。”

我好惊讶。我以为魏勒先生会留下来过夜,明天开车载我回去。

“那我也一起走。”

“不,不,”魏勒先生从皮夹抽出几张纸钞,塞给巴帝,“给爱瑟弄个舒服的火车座位。她待个一两天再走。”

巴帝送他父亲到门口。

我觉得魏勒先生抛弃了我。这一切肯定是他安排的,不过巴帝否认了。他说他爸只是无法忍受生病这种事,尤其是自己的儿子生病,因为他认为,所有的疾病都源自生病的意念。魏勒先生这辈子一天都没病过。

我坐在巴帝的床沿,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坐。

巴帝以认真的表情翻阅桌上那叠纸张,最后拿出一本薄薄的灰皮杂志,递给我:“翻到第十一页。”

这本杂志是在缅因州的某地印刷的,里头全是诗和叙述文,各篇之间以星号做区隔。我看见第十一页有一首诗,诗名是《佛州破晓》。快速浏览时,画面源源浮现我的眼前:西瓜色的晨曦、玳瑁绿的棕榈树,以及海螺吹出的声音如希腊建筑般壮观。

“这首诗还不错。”其实我觉得烂透了。

“知道是谁写的吗?”巴帝问,露出奇怪的傻笑。

我的视线往下移到这页的右下角。巴·魏。

“不晓得欸。”但我随即改口,“我知道了,巴帝,是你写的。”

巴帝挪到我身边。

我往后挪。我对结核病所知甚少,但总觉得这种病很可怕,会不着痕迹地四处散布。我心想,现在的巴帝很可能就笼罩在致命的肺结核菌当中。

“别担心,”巴帝笑着说,“我不是阳性。”

“阳性?”

“就是不会传染给你。”

巴帝停下来喘气,仿佛爬了一段陡坡,中间停下来喘息。

“我有个问题问你。”他最近有个让人坐立难安的坏习惯,就是老爱用目光刺穿我的眼睛,好似一心要看穿我的脑袋,分析里头的思绪。

“我本来想写信问你。”

我的脑海闪过一个浅蓝色信封,背面的盖口印着耶鲁大学的校徽。

“不过后来决定等你来。我想,当面问你会比较妥当。”他停顿,“嗯,难道你不想知道我要问什么?”

“什么?”我低声问,心想大事不妙。

巴帝偎近我,一手揽住我的腰,另一手把我的头发从耳边拂开。我一动也不动。他低喃问我:“你愿意做巴帝·魏勒的太太吗?”

我险些爆笑出来。

我心想,我远远暗恋巴帝·魏勒那五六年间,如果他这么问我,我一定会惊喜若狂。

巴帝发现我面有难色。

“喔,我知道我现在的状况不太好,”他赶紧说,“我还在服用对氨基水杨酸(PAS),而且可能要拿掉一两根肋骨,但明年秋天我应该就能回医学院念书,最迟不会超过后年春天……”

“巴帝,我想,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我知道了,”他费力挤出这句话,“你已经跟别人在一起。”

“没有,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我这辈子都不结婚。”

“你疯了啊。”巴帝的精神为之一振,“你迟早会改变想法的。”

“不会,我心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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