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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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帝不理会,仍一脸开心。

“还记得吗?”我说,“有一晚观赏完小喜剧,我们一起搭便车回学校?”

“我记得。”

“当时你问我,我喜欢住在城市或乡村?”

“你说……”

“我说,我又想住城市,又想住乡村。”

巴帝点点头。

“然后,”我的声音忽然充满力道,“你就笑了,说我完全符合精神官能症的症状。你说那个礼拜你上心理学时,有份关于精神官能症的问卷就有这一道问题。”

巴帝的笑容退去。

“嗯,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精神官能症,我永远没办法决定要住在乡村或者城市。”

“你可以住在城乡之间啊。”巴帝提议,试图帮我解决问题,“这样就可以有时进城,有时下乡。”

“那,精神官能症到底跟住哪里有何关系?”

巴帝没答话。

“说啊?”我厉声追问,心想,不能太宠病人,这样对他们不好,会把他们惯坏。

“没有关系。”巴帝静静地说,声音有气无力。

“还精神官能症咧,哼!”我不屑地冷笑道,“如果想同时获得两种不相容的东西,这样的心态就是精神官能症,那好,我承认我有这种毛病。我这辈子就是要在两种不相容的东西之间飞来飞去。”

巴帝将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

“让我跟你一起飞。”

我站在匹斯贾山的滑雪坡顶往下望。其实我不该上来,毕竟这辈子我还没滑过雪,不过,美景当前,有机会我当然要好好享受一下。

我的左手边,缆绳将滑雪客一一拖上山,放在积雪的山顶上。正午阳光一晒,山顶上的雪地稍融了一些,加上游客来来回回踩踏,地面变得坚硬光滑如玻璃。我的肺和鼻腔被冷空气侵袭,清爽得难以置信。

四面八方都有滑雪客腾空冲下令人目眩的陡坡,他们一身红、蓝或白夹克,宛如美国国旗,飘闪而过。

滑雪道的底部,仿原木的小屋传出流行歌曲,划破逼近的阒寂。

少女峰上往下眺

我俩从农舍……

轻快活泼又响亮的音乐声悠悠流过我的四周,宛如一条看不见的潺潺溪水,流过冰雪荒漠。不经意甩出手,我就会被抛下山坡,滚向滑雪场外的一个米色小点。这个小点,就是置身于观众群的巴帝·魏勒。

整个早上,巴帝都在教我滑雪。

首先,巴帝跟村里的一个朋友借来雪屐和雪杖,又跟疗养院里某医生的太太借雪靴──她的脚只比我大一号。再跟实习护士借红色的滑雪外套。尽管众人极力劝阻,他仍顽固地坚持成行。

见巴帝这样,我想起他在医学院时曾因鼓励最多家属捐出亲人遗体而获奖。他们解剖这些人体主要是为了医学,无关乎遗体本身有无解剖的需求。我忘了这个奖项名称,不过我可以想象巴帝穿着白袍──听诊器从侧边口袋突出来,活像他身体上的器官──略带微笑,对那些仍因亲人死去而震惊无言的家属深深一鞠躬,说服他们签下解剖同意书。

接下来,他向医生借车。这位医生自己也得过结核病,所以对病人的需求感同身受。就这样,当不见天日的疗养院走廊响起铃声,宣布散步时间结束,我们也正好驾车离开。

巴帝跟我一样没滑过雪,但他说基本原则很简单,而且他常在一旁看教练教学生,所以有把握传授我必要的诀窍。

前半个小时,我乖乖听从他的教导,以人字的方向爬上一个小坡,然后雪杖撑地,用力一推,笔直滑下坡。巴帝似乎颇满意我的进展。

“很好,爱瑟,”我第二十次爬上同一道小坡时,他终于告诉我,“现在,去抓缆绳,上到更高的地方试试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停下来。脸红气喘。

“巴帝,可是我还不会之字滑行。从山顶往下滑的人都知道怎么滑之字。”

“喔,那你到半山坡就好了,这样下滑的冲力就不会那么大。”

巴帝陪我走到缆绳,教我怎么抓绳索,然后要我抓紧,让缆绳带我上山。

今天,我完全没有跟他唱反调的念头。

一条粗糙扎人的蛇绳缠绕在我的手指之间,我紧紧抓住它,整个人被它带上山。

我摇摇晃晃,被它拖着快速移动,只能力求平衡,不敢奢望能在半山腰松手脱绳。我的前后都有滑雪客,一旦松手,很可能会被撞翻,让一堆雪屐和雪杖打中我。为了不惹麻烦,我只好默默抓住缆绳,继续上升。

然而,到了山顶,我开始后悔。

巴帝认出我来,看见裹着红夹克的我在山顶畏怯踌躇。他的双臂在空中剧烈挥动,像卡其色的风车。接着,我看见他向我示意,试图告诉我,络绎不绝往下滑的滑雪客当中有一条空隙,要我从那里下去。但我迟疑不安,喉咙发干,从我脚边到他脚边那条平顺的白色路径渐渐模糊。

一个人从左边滑过这条路径,另一个从右边穿越,而巴帝的手臂继续若有似无地挥舞,宛如滑雪场彼端升起的天线。放眼望去,挤满整个滑雪场的人群宛如蠢动的微生物,如细菌之流,或者像是明亮歪斜的惊叹号。

我的视线离开人潮汹涌的雪坡底部,往上移动。

天空睁着巨大灰眼回望我。蒙雾的太阳从四面八方发散出阒寂苍白的日光,光芒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汇聚在我的脚边。

我内心有个声音喋喋不休,要我别做傻事,应该保护身体发肤,以雪坡两侧的松树丛为掩护,脱下雪屐,走下山,像只令人厌恶的蚊子,有自知之明地默默离开这个地方。滑下去很可能没命,这念头在我的心里冷冷地滋长绽放,如同一棵树,一朵花。

我目测我和巴帝之间的距离。

现在,他双臂交抱,跟身后的横条篱笆融为一体,同样是褐色,同样地无关紧要、木然无感。

我移动到山顶边缘,把雪杖的尖头戳入雪里,用力一推,将自己抛出去。我知道,这一抛,无论靠技术或者迟来的理智,都为时已晚,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我笔直往下冲。

先前躲藏起来的劲风以全速力道扑进我的嘴里,还耙起我的头发,让它们与地面呈平行。我往下坠,但白色太阳并没相对地往上升。它悬在一波波凌空峰峦之上,是无知觉的万物枢纽,没有了它,世界难以继存。

我的体内有个呼应的小点,那一点跟着我的肉身朝向太阳飞去。迎面乍然涌来的风景──空气、山峦、树木、人群──让我的胸臆激昂鼓胀。我想着:“原来快乐的感觉就是这样。”

我俯冲而下,把蛇行的滑雪客、新手和高手全抛在脑后,穿越日积月累的伪装、笑容和妥协,冲入我的过往。

两侧的人和树不停往后退,就像隧道两旁的黑墙,我冲向尽头那静止的亮点──深井底下的石子、蜷缩在母亲肚腹里,白皙可爱的小宝宝。

满嘴的沙粒让我的牙齿嘎吱响,沁凉的雪水渗入我的喉底。

巴帝的脸悬在我的上方,如此贴近,显得巨大,像一颗脱轨的星球。他的后方冒出其他人的脸孔。而更后方,雪白地平线上挤满了黑点。旧有的世界一点一滴蹦回原来的位置,仿佛某个乏味的神仙教母将仙女棒一挥,把刚刚的新世界变不见。

“你滑得很棒。”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可惜有人闯进你的滑道。”

有人解开我雪屐上的固定扣,有人捡回我那两根歪七扭八插在两处雪堤上的雪杖。我的身后就是小屋的篱笆。

巴帝弯腰替我脱掉靴子,以及靴里的数双白色毛袜。他那只肥嘟嘟的手盖住我的左脚掌,然后一寸一寸往上游移到脚踝,停在那里细抚摩挲,好似在探测有无私藏武器。

穹苍高处的白色太阳冷冷地照耀大地,我好想以太阳为砥石来磨砺自己,直到自己磨得跟刀刃一样圣洁、纤薄和精粹。

“我要上去,”我说,“我还要滑。”

“不行,不可以。”

巴帝的脸出现怪异的满足表情。

“不行,不可以。”他重复道,然后咧出微笑,“你的腿有两个地方断掉,未来几个月都得裹上石膏。”

9

“我真高兴他们快死了。”

希尔妲打了个呵欠,弓起她那纤细如猫足的手脚,将头埋入臂弯,继续趴在会议桌上睡觉。一束胆汁绿的稻草黏在她的眉毛位置,真像一只热带鸟。

胆汁绿,这是今年冬季的促销色,但希尔妲一如往常,比流行抢先了半年。胆汁绿配黑色,胆汁绿配白色,胆汁绿配上远房近亲的尼罗绿。

吹捧时尚的文案,金玉其外,虚有其表,在我的脑袋里像鱼一样吐出泡泡,浮上水面时啪的一声,爆出空洞的原形。

我真高兴他们快死了。

我暗自咒骂自己走霉运,怎么在旅馆的自助餐厅巧遇也正抵达的希尔妲。我昨天太晚睡,脑筋迟钝,想不出回房间的好借口,比如忘了戴手套、手帕、伞或笔记本之类的,结果下场就是不得不和她走上一大段枯燥乏味的路,从旅馆的雾状玻璃大门,到位于麦迪逊大道,敝公司那片贴着草莓色大理石板的门口。

希尔妲一整路都以模特儿的姿态走路。

“这顶帽子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吗?”

我预期希尔妲会反唇相讥,说:“听你这样子,你是不是生病了啊?”没想到她只是伸直了天鹅般的长颈子,骄傲地展示帽子,然后把颈子缩回去。

“是啊。”

昨晚我去看一出戏,女主角被恶灵附体,每次恶灵借她的嘴说话,她的声音就变得低沉有瓮音,让人分不出是男是女。嗯,希尔妲的声音就像那个恶灵。

她瞅着自己在闪亮橱窗里的倒影猛瞧,仿佛要分分秒秒确认自己仍存在着。我们之间的沉默如此深沉,我想我也有部分责任。

于是,我找话题:“间谍罗森柏夫妇的事很可怕,对吧?”

今天深夜,罗森柏夫妇就要被处决。

“是啊!”希尔妲说。她的一颗心,就像以绳索套在手上织打出来的图案,虚假浮幻,但这一刻,我终于触到其中一条具有人性的绳索。然而,直到我们抵达一早就阴郁如坟的会议室,等着其他人到来,她才继续详述她那句“是啊”所代表的意思。

“世界上竟有这种人,太可怕了。”

她说完后打了个呵欠,浅橘色的嘴巴张得偌大,形成一个巨大黝黯的黑洞。我出神地望着她脸庞后方的大黑洞,直到她那两片唇相碰、开合,附身的恶灵冒出声音:“我真高兴他们快死了。”

“来,笑一个。”

我坐在洁·西办公室那张粉红天鹅绒的双人座椅上,拿着一朵纸做的玫瑰,面向杂志社的摄影师。我们来此见习的十二个人当中,只剩我还没拍照。我企图躲在化妆室里,但没成功,贝琪从门下缝隙窥见我的脚。

我不想拍照,因为此刻的我很想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想哭,只知道若有人跟我说话,或者近距离看着我,我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泣声也会夺喉迸出,而且一旦开始哭,就会哭上一整个礼拜。我可以感觉到我里面的泪水就像一杯盛得太满但放得不稳的水,随时可能会溢洒出来。

这是最后一次拍照机会,接着杂志就要送厂印刷,而我们也要踏上归途,各自回陶沙市、比洛克西市、堤内可市、库思湾市,或者所来自的任何地方。照相时我们得拿着小道具,来呈现出我们想成为的人。

贝琪拿的是一根玉米,代表她想嫁给农夫。希尔妲拿着一个没有五官、头顶光秃秃的制帽用假人头,意思是她想设计帽子,而朵琳拿的是一件绣金的纱丽,代表她想去印度当社工(但私底下她告诉我,其实她只是想要摸摸纱丽)。

他们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不晓得。

“喔,你一定知道的。”摄影师说。

“她啊,”洁·西俏皮地说,“她什么都想做。”

我说,我想当诗人。

于是大家四处寻找能代表诗的东西给我。

洁·西建议我拿一本诗集,但摄影师反对,说这样太过明显,最好是某种能启发诗兴的东西。最后,洁·西从她的新帽子取下一朵长茎的纸玫瑰。

摄影师调整他那些白热的聚光灯:“让大家看看你写诗的时候有多快乐。”

我的视线穿透洁·西办公室里雕有大片叶子的窗楣,望向远方的蓝天。几朵夺目的云朵从右飘向左。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最后一朵云。仿佛当它飘出我的视线,我也能幸运地随它而去,离开这个世界。

我觉得我有必要让嘴巴的线条保持水平。

“笑一个嘛。”

终于,我乖乖地扬起嘴角,就像腹语师操弄的木偶,皮笑肉不笑。

“喂,”摄影师不满意,而且忽然有预感地这么说,“你怎么好像要哭似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再也克制不住。

我把脸埋入粉红天鹅绒双人座的椅背,将整个早上潜行在我胸臆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泣声凄怜,泪水苦咸,整个人如释重负。

我抬起头时,发现摄影师不见了,也没看见洁·西的人。四肢无力的我感觉被人抛弃,仿佛自己是一只可怖动物所蜕下的皮。能摆脱主子是一种解脱,但主子离去时似乎也带走了我的灵魂,以及所有它可以操控的东西。

我在皮包里翻找那个镀金小盒子──里头有睫毛膏、睫毛刷、眼影、三支唇膏和一面小镜子。镜子里那张脸看起来像长期惨遭毒打的人,隔着囚牢的铁栅望着我。淤青肿胀,面色不堪。这张脸显然需要肥皂、清水和基督徒的宽容怜悯。

我开始怯怯地涂抹这张脸。

一会儿后,洁·西像一阵微风,步履轻盈地回来,怀里抱着一叠纸稿。她真厉害,给我独处的时间恰到好处。

“读读这些,”她说,“你会轻松愉快一点。祝阅读愉快。”

每天早上,如雪花般涌进的稿件堆在小说编辑室,让原本多到积尘沾灰的稿量雪上加霜。我相信在全美各地,每天都有人在书房、阁楼和教室里偷偷写作。假设每分钟就有人完成一篇作品,那五分钟就有五篇堆在小说编辑室的桌面上。一小时内就有六十篇叠在地板上。一整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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