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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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羽点头,道:“正该去见过骆老。”侧过头去细细看她,只见她双颊冻得通红,便笑道:“穿这么多,还觉得冷?”远华道:“此处也真是寒冷,汾州虽然也下雪,却暖和多了。”

思羽一笑:“此处自然比不得汾州。我听沐青说你们来了这里,却想不到这时还未回去。”远华面上忧色浮现,道:“爷爷的身子不大好,也只能过了冬天再上路。”

思羽忍不住问道:“骆老可见过了觅华?”远华道:“我找到爷爷前他便见过了,见到我时只对我说今后不要再提起他…”

思羽无法接口,两人沉默片刻,思羽又笑道:“你怎么会在兵营中?”远华道:“这里的人多以猎物为食,镇上买不到粮食,爷爷又吃不惯这些荤腥,我便到兵营中作了军医,好向他们要点粮食。”思羽便问:“觅华可知道?”她默默点头,半晌方道:“他自然知道,不过他也不愿见我,这样也好,各自落得清净。”

思羽心中微微叹气,不再多言。两人攀上一处山崖,穿过一片松林,不一会儿便见一间木屋隐在松林后面,远华引他进了屋,唤道:“爷爷,您瞧谁来了?”骆崎山睡在炕上,见思羽跟进来,不由大喜,强坐起身呵呵笑道:“南公子怎么来了?我正嫌闷得慌,总算有人来陪我下棋了。”

远华忙上前扶住他,笑道:“爷爷真是糊涂了,这里哪有棋?”骆崎山咳了一阵,道:“要下棋还不容易,难道非要正正经经的棋盘棋子才行?”思羽过来坐在骆崎山床边,笑道:“骆老说得是,棋盘简单,画一张便成了,这棋子嘛,此处不是有松树吗?”

骆崎山含笑不语,只连连点头,远华板了脸道:“不许下棋,太耗神思了。”又对思羽道:“你先坐会儿,我去熬两碗姜汤。”思羽见她抽身出去了,便转过脸细细打量骆崎山,只见他形容枯槁,面上现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知他病势沉重,便道:“骆小姐说得是,保重身体要紧。”

骆崎山笑道:“远华总是大惊小怪的,我天天困在床上,没病便也给闷出病来了,不理她。”思羽听说,便也不好再说,又陪骆崎山说了一会儿话,远华已端了两碗姜汤进来,递了一碗给思羽,扶着骆崎山,喂了他半碗,自己将剩下半碗喝了,又去屋角升起火来。

屋外雪花不断飘落在房顶树梢上,积得重了,便可听见屋外松枝断裂的声音,屋中火光融融,祖孙两人笑语声声,温暖四溢,思羽喝下那碗姜汤,只觉得周身暖意洋洋,他孤身漂泊了一段时日,此刻竟恍然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四肢百骸便都一阵舒松。不一会儿,远华又熬了几碗粥,烧了一盘野味过来,思羽一面吃,一面笑道:“怎么手艺也不见进步?”远华白他一眼:“有得吃就不错了,不许挑剔。”骆岐山望着他俩,但笑不语。

吃过晚饭,骆崎山精神不支,便沉沉睡去,思羽出了房门,走至崖边站定,极目望去,只见天地一片苍茫萧索,远处望月关静静峙立,就似一弯月牙嵌在山坳中,仿佛可闻见狼嚎声声,在那望月关下厉厉回荡。

远华在屋中见他呆呆站在崖边,瑟瑟寒风吹起他的衣裾,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便似乎隐在皑皑雪地间,她犹豫片刻,便披了棉袄,悄悄走到他身边,见他静静望着远处,目光迷茫,不禁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思羽闻声,也不转头,良久方缓缓道:“我一直在想,当日北征之时,放走脱木尔,究竟是对是错?我以前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苦笑两声,又道:“可如今也不能肯定了,也许当日我真不该放走他。”

远华不出声,想了片刻,便问:“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思羽想不到她会这样问,凝神思索片刻,便道:“我还是会放走他救下沐青。”

远华笑道:“若是我,也会这么做。”思羽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浮现着甜甜的笑意,雪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双颊还留着淡淡的红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我也不懂什么道理,我只知道,我万万不能看着别人在我面前失去性命,若我可以救他,便要拼尽全力。”思羽微微一笑:“若是一个蒙古人在你面前,你也会救他么?”

远华正色道:“若他并未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的坏事,为何不能?”思羽默然,半晌方悠悠道:“也许我应该在他放了沐青后再追上他?”

远华笑道:“他背信弃义是他的事,你何苦学他?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罢,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若真觉得当日做得不够妥当,便要想办法如何去弥补,你老念着过去,难道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思羽细细思索一番,心下倒也深以为然,面上却笑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犯了错误都可不必内疚,只需想出弥补的法子便可心安理得?”

远华收了面上笑容,转身便走,一面道:“就当我没说过,你自己慢慢想罢。”

思羽含笑看着她,见她臃肿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方转头回望那弯月牙,他自扬州听闻此事以来,心中就一直苦苦追思,此刻回味她的话语,只觉得多日的苦恼竟随着这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开去,心头一阵轻松,寒风迎面扑来,却也不觉得寒冷。

边关(2)

琅琅玉阶,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被凌乱的脚步踏碎了,溅上点点泥浆,便似白玉蒙尘,不复完璧,朱恃默默自奉天殿出来,扑面刮来一阵寒风,便有些气息不稳,他紧紧身上衣衫,正待加快脚步,却听身后朱暄唤道:“皇兄请留步!”

朱恃只得驻足,朱暄几步赶上前来,见他眉头紧锁,心下暗自得意,便笑道:“皇兄可还是为了边关之事担忧?当初皇兄也定是看重棠将军之能才一力保荐他去镇守边关,怎么如今反倒担起心来了?”朱恃听他语带嘲讽,面上一副自得之色,便淡淡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弟不是即刻便要出发去边关了么?棠将军虽经验尚浅,只要能守得边关一月,待四弟一到,我自然也便安枕无忧了。”

朱暄洋洋得意:“父皇终于准我出征了,我此去定要擒住那脱木尔,砍下他首级献给父皇。”朱恃点头道:“那便等四弟的好消息了。”

正说间,朱定双手拢在袖中,闲闲自殿内出来,远远望见两人,顿了顿脚步,便将头一转,从殿前长廊去了,朱暄笑道:“三哥怕还是有些不自在,待我出征回来,咱们兄弟好好聚上一聚,可不要生了嫌隙才是。”

朱恃便只一笑,也不答话,向朱暄略一点头,便沿阶而下,朱暄道:“皇兄慢走。”回转身追上朱定,道:“天下绝色女子多得是,三哥这是何苦?他如今毕竟还是太子,也不可太轻慢了。”朱定恨恨道:“若不是他半路里横插过来,凌云织早就是我的人了。”朱暄笑道:“昨日我那里倒是新送来了几个娇俏的女子,三哥不如随我去看看,有中意的便带回去可好?”朱定方面现喜色,道:“还是你我兄弟要好。”

朱恃回至寝宫,孟扶已在门前相候,见他进来,忙赶上前将一个暖手炉递到他手上,朱恃问道:“沐青那边怎样?”孟扶点头:“殿下放心,一切都好。”朱恃便道:“今夜掌灯时分,你将他带进来,我已安排好,到时带他去面见父皇。”孟扶应了,抬首见他面无表情,立在门边默默思索,犹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道:“太子妃刚从皇后宫里回来,好像有些不对…”

朱恃一惊,忙向云织房中赶去,进了秋雁园,只见云织一身藕色衣裙,披了一件同色披风,正在园中指挥宫人将一箱东西从房中搬出。这秋雁园当日按照云织所好由工匠造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石雕大雁,分立在山石亭台之上,她此刻正倚在一只石雁下,园中白雪皑皑,反射出刺目的光线,便模糊了她纤瘦的身影边缘,淡淡晕染开去,似真似幻,仿佛便要随同那只石雁一并羽化登仙而去。

朱恃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便停步不前,云织听见脚步声,回身一望,见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便道:“方才在母后那说起祝寿的事儿,我竟忘了准备贺礼,也不知道这时准备还来得及不?”

朱恃收回目光,上前细看她箱中的东西,笑道:“你带进来的东西怕是没有母后喜欢的,我早让孟扶备下了,一会让他给你送过来。”顿了顿,轻声问道:“今日母后又给你气受了?”

云织默然摇了摇头,朱恃拿起箱中一副山水画展开细看,看了半晌,云织终忍不住道:“今日母后问起你的饮食起居,我答不出来,母后便训了我几句,倒也没重说。”

朱恃将画卷起放入箱中,直起身子,吩咐宫人将箱子抬回屋中,方转头看着云织:“一会还是让孟扶细细说给你罢,母后日后若再问起,也好应对过去。”云织不语,朱恃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笑道:“也只是面上的功夫罢了,你再委屈一段时日,待日后思羽回了京,我总会想办法让你二人团聚。”

云织心中一阵酸苦交织,将头低下,只来回摆弄腰间衣带,朱恃转开目光,望着园中那几只展翅欲飞的大雁,悠悠道:“若当日知道思羽还在人世,我断不会如此莽撞,你心中可会怨我?”云织摇头苦笑:“我怎会怪你?若不是你,我早就…”朱恃止住她的话,道:“如此我也便放心了,只是你近来消瘦了许多,我已让太医给你开了张方子,你好好调养一下,母后那边若有什么事儿,尽管说与我知,不必顾虑什么。”

云织心下乱成一团,只默默点头,园中寒风沥沥,她的发间粘了几片枯叶,朱恃不由上前替她拈起,云织见他抬手向自己头上拂来,心中一慌,不由退后一步,他愣了片刻,方收了手,摊开手掌,那几片枯叶便轻轻飘落在雪地上,他自嘲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云织茫然无措,只立在园中,凝目望着雪地上那几片枯黄的败叶。不多会儿,抬头见孟扶已捧了一个匣子进园来,忙迎上前去,孟扶笑道:“殿下要老奴将准备的贺礼给娘娘送过来,娘娘看看,可合意不?”云织接过,见是紫檀木精雕细琢的一个精巧匣子,打开一看,内中置了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日光下色泽温润柔和,一望便知价值不菲,她心下感激,便笑道:“有劳公公了。”

孟扶道:“殿下一月前就吩咐老奴备下了,娘娘别怪老奴多嘴,老奴自小在殿下身前伺候,还从未见过殿下对别人如此上心过…”云织闻言有些诧异,却又觉得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抬头见孟扶欲言又止,便合上匣子,嫣然笑道:“殿下平日有什么喜好,还望公公相告。”孟扶喜道:“自当尽力。”

大雪接连落了几天,终于停住了。自崖上望下去,但见四处松林银装素裹,正中一片莽莽银海中,隐隐可见万众将士正在排兵布阵,思羽站在崖边,目不转睛看着蝼蚁般的人群在雪地上密密麻麻,蜿蜒蠕动,不觉渐渐皱紧了眉头。

待到黄昏时分,练兵群众散去,他方才回转屋内,骆崎山正阖目倚在炕上,听见他进来,便睁开双眼,道:“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思羽摇头,道:“现下看来还未掌握要领。”骆崎山便不言语,思羽笑道:“远华还未回来,不如再来下上一盘棋?”骆崎山喜道:“甚好。”思羽便将那“棋盘”、“棋子”在炕上摆开,扶骆崎山坐起身来。

两人下得一会儿,棋局已至尾声,思羽正待认输,骆崎山止住思羽,望了他片刻,便道:“公子今日棋路有些混乱,可是有什么心事?不知可否说与老朽听听?”思羽一愣,笑道:“正想请骆老指点。”

缓缓落了一子,抬头直视骆崎山,肃然道:“前路迷茫,不知何以为继?”

骆崎山抚须微笑:“敢问公子平生所愿?”

思羽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骆崎山道:“老朽再问,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又是为了什么?”

思羽道:“自然为了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骆崎山呵呵一笑,道:“佩服。不过老朽倒有一言。你看这棋局,取胜之法并非一种,而是千变万化,曲折万端,只要应用得法,都可用之。若为了这黎明苍生,难道就只这一条路?昔日大禹治水,华佗济世,蔡伦造纸,也并非疆场扬名,但又岂能说不是造福百姓?”

思羽愣愣望着他,一时无法接口,骆崎山见他双眸渐渐亮了起来,便又笑道:“公子聪明绝顶,日后自会寻得安生立命之所,又何须老朽再多言?”思羽茅塞顿开,立起身来深深一拜,道:“多谢骆老。”

骆崎山只看着棋盘,落了最后一子,笑道:“我赢了。”

两人正待收拾棋局,却听远华推门进来,骆崎山一慌,便将棋盘棋子卷进被窝里,闭目装睡,远华早已看见,沉着脸走上前来,将他被窝轻轻一掀,将那纸画的棋盘和充作棋子的松子捡出来,也不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思羽,思羽心下惴惴,便起身坐到一边,一面道:“今日回来得很早啊。”

远华忍不住,便道:“我若不回来,你们怕要杀到天黑了去…”,转过脸又对骆崎山柔声道:“爷爷您也不能太过思虑了,好好歇着才是。”骆崎山睁眼道:“我自己的病自己晓得,天天闷在这里,若不是有他陪我解解闷,怕更难过,依我说,我这病就是闷出来的,往年也不见这样。”

远华笑道:“我知道您想回汾州,等过了这阵子,天气暖和点咱们就回去。”骆崎山点头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我看再天晴几日就去了罢。今日都与南公子说好了,他送我们回去,路上多个人,你也可放心了。”

远华一呆,看向思羽,思羽见骆崎山向自己眨了眨眼,便含笑道:“确是如此。”远华道:“爷爷病得这么重,怎么上路?”思羽道:“我在山下寄了一匹马,若能找着一辆马车,就更好了。”

远华点头:“我去想办法。”心中也欢喜起来,便不再多说。

晚间三人吃过晚饭,思羽便寻了一张纸,在灯下细细写了起来,远华收拾了一会衣服,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凑过脸来看,思羽抬起头问道:“你这几日在兵营中可听到什么消息?”

远华摇摇头,只道:“你写的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思羽笑道:“这是排兵布阵的一些方法,我今日看你弟弟练兵,觉得有些问题,就想写下来,你明日想办法交给他,他若能采纳便好,不能也就算了。”

远华点点头,道:“过几日便要走了,我也正想去见见他,无论如何,只希望他再也莫要做什么昧着良心的事儿。”

思羽道:“你弟弟行军打仗倒很不错,就是心术有些不正,你爷爷这样人都不能让他明白,日后怎样还难料得很,我也只希望他这段日子好好守住边关,朝廷不日定会派兵前来,这里也就应该无碍了。”抬眼见她面上发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阵后悔,忙笑道:“你也无需太担心,也许他日后总会明白过来。”

远华不作声,只站起来走到骆崎山身边,轻轻替爷爷揉捏肩膀,骆崎山长叹一声,屋中一片静默,只听见柴火燃得噼啪作响,思羽默默望着远华,她脱去了臃肿的棉袄,只穿着两层单衣,更显得身形消瘦,手中动作有些僵硬,目光凝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看了她半晌,只觉胸中隐隐有细针扎过,此起彼伏不得安生,忙收摄心神,转过脸去继续写信。

病逝

一轮明月高挂在望月关之上,四野俱静,到了夜半时分,四面山谷中渐渐雾气弥漫,黑云缓缓遮去了最后一丝月光,风声中隐隐传来金帛相击的声音,棠觅华一身戎装,坐在帐中侧耳细听,果然不一会儿,帐外守卫来报,天保真率了一队人马已攻入望月关。

觅华站起身来,握紧佩刀,长笑一声:“来得正好。”走出帐外,翻身跨上战马纵出营地,不多时,只见营地前方空地中,众将士已按照日间排好的阵形森然肃立,一将领上来报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便顿住马蹄,候了片刻,听得前方呼声四起,便大喝一声,四下里顿时火光冲天,浓雾中只见一队人马呼啸而至,眨眼间便冲入阵中。

天保真一骑当先,见四面火把燃起,星星点点望不见尽头,心中便暗道不妙,待冲入明军阵中,触目之处,只见烟尘滚滚,人影交错,明军却散而不乱,仓促间回身一望,身后竟只余了数十众骑兵,其他的人马已被明军四处截开,他心知明军早有准备,不由又急又恼,喝道:“快走!”调转马头,带了那数十众骑兵,杀开一条血路,向望月关急奔而去。

觅华早带了百余人在旁冷眼旁观,见天保真仓惶逃走,便催动马蹄,率众跟上,不料天保真等人骑术精湛,关外马匹骁勇强健,追到望月关下,便失去了踪影,觅华心下懊恼,越过望月关继续追了良久,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可浓雾中辨不清地形,一队人马转了半天却又回到原地,他心有不甘,又在周围寻了半日,仍不得要领,方才悻悻领了众人回转。

一路奔近营地,只见营地前方整整齐齐,昨夜的厮杀已不留一丝痕迹,他心中疑惑,策马进了营中,只见各处哨岗均已换了人,自己帐前立了一队陌生的守卫,帐中一人掀帘出来,却是张重。

张重笑道:“棠将军幸苦了,四殿下今日清早便到了,棠将军请随我进来。”觅华翻身下马,随张重进入帐中,只见朱暄着了一身金光灿烂的铠甲正端坐在案前,便只得上前跪下,道:“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朱暄也不答话,面上阴晴不定,缓缓站起身来,看了觅华半晌,方道:“棠将军布的好阵啊!可是有高人指点?”觅华心中一惊,下意识往怀中探去,却发现怀中已是空空如也,忙抬起头来,只见朱暄手中正拿着思羽那封书信,定定地望着自己,他心下便一阵慌乱,全身汗出如浆,说不出话来,朱暄却忽然一笑,道:“昨夜将军打了胜仗,正该好好犒赏才是,棠将军请起,这事儿以后就不必再提了。”觅华心中惊疑不定,只跪在地上不敢乱动,朱暄上前将他扶起,笑道:“这往后的战事,还需将军多多出力才是,只要将军日后尽心尽力,以前的事,本王便既往不咎。”

张重在旁道:“已替棠将军另安排了住处,将军请先下去歇息。”觅华全身一片冰凉,向朱暄行了一礼,木然走出帐外。朱暄收了面上笑容,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张重悄声道:“已探知山上张猎户家曾有几个来历不明的住户,只是约十日前便已离开了。”朱暄面色阴寒,沉声问道:“可知道去了哪里?”张重摇了摇头,朱暄沉思良久,至案前写了一张名单,交给张重道:“你给这名单上的人都通个消息,叫他们细细探查,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远华和思羽带了骆崎山,一路小心扶持,行一日歇一日,待回到汾州,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淅淅沥沥几场春雨过后,便见田间麦苗青青,路边杨柳垂垂,一片明媚春光。在这万物复苏,生机尽显的时节,骆崎山的病势却是一日重过一日,远华竭心尽力,却是无力回天,她身形原本就很单薄,这段日子更是憔悴不堪,衣服穿在身上便显得松松垮垮,面上双颊消瘦,下巴颌儿尖尖的,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光彩黯淡,常常独自坐在院中,心神恍惚,沉默不语。

思羽每日仍旧陪骆歧山下棋,远华也不再阻拦,只是每日下至一半,骆歧山便神思倦怠,举手无力,思羽见他精神不支,便收拾了棋局,捡些战场上的事儿说给他听。这日骆歧山精神却甚好,挣扎着下完一局棋,方才昏昏睡去,思羽见他闭上双目,便出了房门走到院中。刚刚下过一场春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还有点点水渍,远华却恍然不觉,只呆呆坐在石凳上,身上的衣衫已湿了大片,思羽上前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也不换件衣服?若你也病倒了,如何照顾你爷爷?”

远华转过脸,思羽见她双目红肿,面上泪痕交错,知她又哭过了,心头不由掠过一阵疼痛,强笑道:“我看骆老今日精神还不错,也许就快好起来了。”远华凄然摇头,良久方哽咽道:“这是回光返照,怕也就这一两日了…”

思羽心中酸楚,默然无语,远华凝目望着天边雨后的淡淡云彩,幽幽道:“我九岁那年,爹爹母亲突然过世,弟弟又不见了,我每夜都做恶梦,醒来都是爷爷抱着我,他总对我说,这世间的事不能强求,人早晚都会去的,既然无法挽回,便要好好活着,方能对得起死去的人,”低下头去,又道:“所以我不能让爷爷看到我这样,既然我无法留住他,便要让他好好上路。”一面说,一面拭去眼角又溢出的泪珠,转头对思羽一笑,道:“你帮我好好看着他,我去打两壶酒,让他好好再喝上一顿。”

思羽静静瞧着她,觉得她面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只得默默点了点头,远华出了院门,不多会儿便消失在一片春红柳绿中。院中草木抽芽吐丝,尽显盎然,他凝目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沉重无比。

晚间骆歧山竟是精神奕奕,喝了几杯酒便眉开眼笑,思羽和远华在旁相陪,俱都丧着一张脸,只思羽勉力能和骆歧山搭上几句话,骆歧山又喝了一杯酒,忽道:“丫头,爷爷就要走了,怎么也不笑笑?” 远华面色苍白,闻言诧异抬头,双眼却茫然无神,几乎握不住酒杯,骆歧山注视了她片刻,笑道:“爷爷就要去见你奶奶和你爹娘了,若要我给他们带句好话,便给我高高兴兴的。”

远华嘴唇颤抖,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指节发白,杯中的酒撒了一桌,骆歧山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后便只你一人了,不过爷爷很放心,知道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不会让爷爷失望和担心…”远华低下头去,泪珠终于顺着脸庞滑落。

思羽在旁也觉心酸难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骆歧山执起远华的手,道:“你奶奶和你爹娘虽然过世得早,但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爷爷这一生也算是逍遥自在,唯一的遗憾便是远帆那个不肖的孙子,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他,便替我带句话儿给他,若想过得好,便需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

远华胸前衣襟已经湿了大片,泪眼朦胧地望着爷爷,说不出话来,骆歧山渐感不支,挣扎着将她揽入怀中,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柔声道:“丫头,这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若有,也只是在这里…”将她微微推开,指了指她的胸口。

远华将头埋进他怀中,紧紧抓住爷爷手臂,泣道:“我知道…”骆歧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思羽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院中,深深吸了口气,房中隐隐传来远华的啜泣声,良久方渐渐归于一片沉寂。

春寒陡峭,几日之后,院外后山坡上便多了一处新坟,远华每日不思茶饭,在坟前从天明守至天黑,思羽默默陪在一旁,也不知如何相劝。这日天色昏鸦,到了傍晚又下起雨来,远华仍呆呆跪在坟前,思羽见她衣衫尽已淋湿,便劝道:“你这是何苦,骆老若见了你这样,哪里能安心?”远华木然望着他,仍是不动,思羽微一犹豫,便将她打横抱起,见她也不挣扎,便走至屋中将她放在床上,顺手拿了一件旧的衣衫,正欲替她拭擦,远华却默默止住他,拿过他手中衣衫,自己胡乱擦了擦,便拉过被褥覆在身上,面朝墙壁躺下。

思羽看了她片刻,便道:“还是起来把湿衣服换过再睡,这样容易着凉…”见她半晌也不理睬,只得回了自己屋中,郁郁睡下。

到了半夜,他朦胧中听见远华房中一声奇怪的声响,忙披了衣服赶过去,只见她双手抱着被褥,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一双眼睛里尽是惊恐的表情,额上冷汗直冒,不由上前拉住她双手,柔声问道:“又做恶梦了?”见她抬起头来,双目却没有焦点,似乎并未看见他,他心中一痛,便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远华神思模糊,脑中一片茫然,似乎又回到了九岁那年京城郊外破庙中的冬夜,浑身如在冰窖中不停下坠,迷蒙中似乎终于坠到底处,渐渐觉得身上一阵暖意传来,便向那热源紧紧依偎过去。思羽拥了她良久,见她在自己怀中渐渐睡去,面上神色渐转柔和,心下方暗暗松了口气,便理了理被褥,将她裹了个结实,仍旧抱着她,靠在床柱上阖目睡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思羽自沉睡中醒过来,坐起身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盖了被褥好好躺在床上,远华已不见影踪,他心中一惊,忙下了床出了院门,寻至后山,果见远华跪在骆歧山坟前,身上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顶上发髻束得整整齐齐,听见他脚步声,便回身一望,站起来道:“这段时日多亏了你…”向他一笑,又道:“我已经没事了。”

思羽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笑容亮如春晓,眼波灿若明霞,与昨日在自己怀中瑟缩颤抖的女子已是判若两人,似乎昨夜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幻而已,他片刻间便一阵恍惚,只定定瞧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轻轻道:“再伤心难过,爷爷毕竟已经走了,不论如何,我得好好照顾自己…”

思羽方回过神来,点头道:“你快快乐乐的,骆老也才能安心。”远华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悠悠道:“每年这个季节,爷爷便会带我到各处游历,如今他已经去了,我还是想自己去走走看看。”转回目光看着思羽,又道:“也不敢再耽搁你了,我想明日就出发去太原,你若还没想好去哪里,也可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日子,等想好了再走。”

思羽心中便有些郁郁,沉吟半晌,方道:“你一个人上路怕是有些不妥…”

远华笑道:“有何不妥?又不是第一次,我早习惯了。”

思羽想了半日,似乎隐隐记起沐青和王简平曾说过要到太原与她会面,心中莫名一喜,便道:“我正要去太原见沐青,明日便和你一起上路可好?”

远华听说,心中也有些欢喜,便轻轻点了点头,春风柔柔拂过,带来一阵清香,两人对望许久,她忽转过头去,道:“那我回去收拾东西。”思羽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心中柔柔一动,便想去拉住她的手,微一迟疑,她却已走到他前面,伸手摘下树梢上一片绿叶,快步去了。

太原

位于山西中部,乃是大明边陲重镇之一,也是各色人等交汇集散之地,汾河晋水两相交汇,水陆便利,四通八达,骆远华和南思羽自汾州一路而来,虽路途并不遥远,却也行过层山叠翠,历尽晨风暮雨,这日到得太原城中,但见来往客商络绎不绝,车马如流,商业十分繁茂。思羽肩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大半是远华所带的草药,走了半日,便觉得甚是饥饿,远华在旁听见他腹中传来咕咕之声,本一直郁郁不乐,此刻也不禁笑出声来。

思羽浑然不觉,只一径向前走去,远华见街边正立着一座酒楼,便将他衣袖轻轻一拉,见他回过头来,便向旁边撇了撇头,思羽见几个官兵正往里走,不由皱眉道:“这种地方的饭菜又贵又不好,不如换个地方…”远华不语,便站在街边不动,思羽望了她片刻,方笑道:“罢了,你想去便去罢。”

两人便进了酒楼窗边一张桌子旁坐定,远华向跑堂要了一壶酒,又叫了四色酒菜,一碟素果,一碟小饺,思羽只当她今日胃口大开,便也有些欢喜。酒菜上桌,她却只吃得几口便搁了筷子,他见她仍是沉默寡欢,便道:“既叫了这么多,还是多吃些罢。”

远华道:“方才觉得很饿,现在却饱了,你多吃点。”只抿了口酒,便转开目光呆呆看着窗外,思羽凝视她半晌,方笑道:“太原倒是个好地方,你以前和骆老来过?”

远华点头:“三年前来过,城东郊外有处矿井,爷爷曾带我去那里给矿工和家眷们看过病送过草药,我明日正想过去看看。”思羽奇道:“你们怎会寻到那里去的?”远华道:“当日爷爷在城中看见一块矿石,心中喜欢,便问了出处寻了去。”思羽见她提起骆歧山,虽面上神情郁郁,但语调如常,方放下心来。

两人一时无话,思羽吃得几口,隐隐然却觉身后如芒在刺,便一拐手肘,将桌上包袱拂在地上,弯腰拾起之际目光便往后一转,只见身后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三个官兵,其中一人正不断向这边觑来,他心中暗暗警觉,便将酒一饮而尽,携了远华出来。

次日清早,两人便带了草药,往太原东郊而去,行了多时,康庄大道变成了羊肠小径,渐渐人迹罕至,方见远处丘陵地带中,一横山脉延绵起伏,逶逦向北,山下林木葱茏处隐着一个小小村落。远华自那日晚间淋了雨,身体便一直有些恹恹不支,见路边一块石头光滑平整,便唤住思羽,在那石头上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方渐渐稳住气息。

思羽在她身边坐下,见她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心下便有些担心,道:“要是觉得不舒服,便早些回去罢。”远华抬手拂去额上汗珠,道:“我不碍事,歇一下就好。”

两人坐在一处,往周围望去,只见万里长空之下,如茵芳草随风轻动,如云涌天际,又似波生碧海,悠悠起伏,绵绵不尽,远华默默望了片刻,轻轻叹道:“我最爱这般景色,每次置身其中,总会觉得天地这般广阔,人又这般渺小,便好像什么烦恼都微不足道了…”

思羽笑道:“你觉得这片草地好,我在关外见过比这更好的,那里的草更高更绿,草原也更辽阔,你若喜欢,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们便一起去看看…”远华面上一片向往之色,眼里似有光芒闪烁,忽又黯淡下去,低下头道:“明年…却不知你我明年又在何处?”

思羽心中涌起万千滋味,他本是念头所至便随口说出,并未细细想过,此刻却觉得这想法十分坚定,便凝视着她笑道:“到时我教你骑马,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你一定很喜欢。”

远华垂着目光,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站起身来道:“我也歇够了,咱们走罢。”

不多会儿两人便行至村口,只见村中俱是木石搭建的简陋房屋,一间紧挨一间,杂乱无章,只一条泥土路便贯穿始终,村中鸦雀无声,偶有几个衣衫破烂的孩童从村头水井处挑水行过,见了两人便好奇打量,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跛了一条腿,提了桶水蹒跚而行,水从桶中不断溢出,他却只顾埋着头咬牙前行,远华上前按住他的水桶,那少年吃了一惊,便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她,远华笑道:“王小千,你不认得我了?”

那王小千望了她半晌,面上忽闪过一丝惊喜之色,放了水桶拉住远华,欢声道:“骆姐姐?”远华笑道:“是我,你娘和你奶奶还好罢?”王小千道:“我娘眼睛有些不好使,现在城中帮人洗衣服,我奶奶去年冬天便起不了床,也没钱请大夫,只好一直拖着。”

远华面上便有些凄然,握了王小千的手道:“我去看看你奶奶。”王小千喜得连连点头,远华便提起他手中水桶,思羽忙赶上前接过,远华一笑,轻声对思羽道:“他爹爹三年前在矿井下压死了,他便顶了他爹爹,谁想又在矿井下压断了腿,正好我和爷爷经过,替他接了骨,才算勉强保住。”

思羽心中一沉,便道:“这矿井主人是谁?怎么如此草菅人命…可给了抚恤金?”王小千在前面听见,便转回头道:“这矿井是城中李员外家的,爹爹死的时候给了一两银子,我伤了腿,却只给了二十文。”思羽怒道:“岂有此理!这李员外如此欺压百姓,你们怎么不报官?”王小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岳丈,我们向哪里告去?”思羽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山西巡抚不管这事。”

远华道:“官官相卫,如今这世道,又有几个是真心为民作主的官儿?听说他们也向上告过几次,根本没有结果。”思羽默默无言,良久方叹道:“想不到太原如此富蔗之地,竟也有如此贫困之众…”远华道:“你没见过的多了,即便是京城中,也有你想象不到的贫苦之人。”

正说间,三人已行至村尾一间破败的房舍前,门口只挂了一张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帘,三人掀帘进去,只见屋中光线昏暗,家徒四壁,连一张木床也没有,一个老人背着门正躺在一张草席上,听见响动便挣扎着转身坐起,王小千过去扶起她,在她耳边道:“奶奶,骆姐姐来了。”老人颤声问道:“可是三年前替你治腿的骆大夫?”远华笑道:“是我。”上前细细打量老人一番,见她双眼浑浊,面色枯黄,捏了捏她身上关节,又拉过她手腕诊了回脉,沉吟片刻,便唤过王小千道:“你奶奶是多年风湿入骨,积劳成病,这草席不能再睡了,得想办法弄张床…”打开包袱翻检了一会儿,取出几味草药交与王小千,又道:“每日早晚你煎了给她服下,这几日我都在太原城中金升客栈中,奶奶若无起色,你便来找我,我再想办法。”

老人在旁道:“怎么不见骆老先生?”远华心中一酸,轻声道:“爷爷已经去了…”老人默然,面上也有些伤感,远华强忍心中悲痛,陪她说了一会话,便起身道:“王奶奶你好好歇着,我去村中其他人家看看。”便同思羽辞了王小千出来,那少年执意相陪,远华轻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笑道:“你好好看着奶奶,今后若有机会,一定再回来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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