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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村里的访客,不见得都是普通人。有读取人类记忆,进而化身成对方的幻想兽、仿伪装生物、乃至于贵族的属下,没人能担保他们不是奉命来物色新鲜的猎物。让搭载各种旅客的旅行马车进入村庄内,关系着人类的生命和灵魂。因此,索姆伊的车站都有武装的工作人员驻守,对审查旅人背景的工作丝毫不敢怠慢。
当那座感觉像大型军营的车站出现在道路彼方时,原本停在前方的一辆旅行马车,忽然扬起漫天尘沙,朝街道飞奔而去。
阿迪鲁走了约五分钟左右,来到车站前十公尺处,耳畔赫然响起一名男子的叫喊声。
“没有影子!”
“开枪射击!”
究竟发生何事,不用看也知道。有名旅人,在工作人员的镜子中照不出身影。
火药枪的巨响和惨叫声相互重叠。
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
一名看似农民,身穿宽松上衣和长裤的男子,绕过车站旁,出现在众人面前。
笔直地朝阿迪鲁疾奔而来。
他背后有两名全身染血的工作人员。一人手中持枪。
“快趴下!”
他纵声大喊。
阿迪鲁使劲跃向右方,朝她奔来的男子在她左侧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仰身向后。枪声紧随而至。此人又向前走了五、六步,双膝跪地后,就像做蛙人操似地,仰身倒落。
阿迪鲁已弹跳而起。她右手紧握护身用的螺栓枪,这是边境妇女的必携之物。
在她眼前不断痉挛抽搐的男子,已不再动弹。
“你没受伤吧?”
拖着受伤的单脚前来的工作人员,将火药枪瞄准男子,如此问道。
“我没事。倒是你伤势不轻呢。”
阿迪鲁发现这名自腰部以下一片血红的男子只有独自一人,于是转头望向车站的方向。
另外一人瘫倒在阿迪鲁目睹状况发生的位置。他以祷告般的姿势向前倾倒,上身汩汩流出的血液,从膝盖滴落,染满一地。地神想必已饱餐了一顿。
当阿迪鲁将视线移回躺卧地上的那名男子身上时,他正放出恶臭,完全溶解。分解是仅只短短数秒的化学变化。
“是新面孔——没见过这种怪物。”
一旁的工作人员终于放下手中的火药枪。
“我去叫人来。你可否替我看顾那名同伴?这家伙的爪子在他胸口划出很深的伤口,他已经活不成了。我们恰巧又没其他人手。”
“当然可以。”
男子离开后,阿迪鲁急忙赶往车站。
坐在地上的那名男子早已断气。
他身上的伤口不像爪痕,反倒像凹洞,从心脏直连肺部,能划出这么长的伤口,真可说是奇迹。
“你应该有遗言想说吧。”
阿迪鲁双脚跪地,紧握胸前的祈祷念珠,口中喃喃祈祷。周遭有几位神明。阿迪鲁选择的不是矗立在车站旁的巨大山毛榉,而是耸立于前方二、三公尺处的一颗巨石。她心想,如果要守护蒙主宠召者,石神比温柔的树神还适合。
最后,在她要呼唤神名时,赫然察觉背后有人走近。不会吧。神啊,求求您,千万不要!
“嗨,阿迪鲁。”
勿庸置疑,是她丈夫的声音没错。
“这时候遇见你正好。好在是你。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浓浓的酒臭逼得阿迪鲁将脸撇开,她霍然起身。
她很想再次睁只眼闭只眼。这二十年来,她曾多次希望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但这分愿望都没有像这次这般强烈。
她清楚地凝睇着丈夫。因酒精而苍白浮肿的脸庞、像死牛般了无生气的双眸、颓废杂乱的胡须、青筋浮凸的枯瘦双臂。
她清楚地明白,丈夫已与死人无异。
“你想做什么?”
她的声音有如在盘问罪犯。
丈夫怯懦地将脸转开,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那还用说吗。这家伙身上拥有他已经不需要的东西。”
阿迪鲁注视着他的侧脸。尽管明知这样不对,也想就此罢手,但此种行为一再反覆的结果,是至今仍如此向老天祈愿,但却已一辈子无法回头——阿迪鲁现在正望着眼前男人的这幅嘴脸。
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但却跑去偷人东西。一面发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面挥刀杀人。丈夫已沦为这样的怪物。
阿迪鲁向后倒退一步。
丈夫打量着该如何下手,双手朝皱巴巴的上衣擦了几下,拭去汗水,接着便蹲在男子的尸体上,开始在他皮背心的口袋里摸索。
左边空无一物,但右边就让他给找着了。他打开皮袋,露出满意的微笑。将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么一来,就能喝个痛快了。阿迪鲁,你要替我保密喔。”
他转身面向妻子,就在这时候,阿迪鲁手中的小刀刺进他的胸口,直没刀柄。
丈夫双手握住刀柄,频频退步。他使劲想拔出刀子,但因为痛得五官扭曲,所以作罢。
“阿迪鲁,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还很清晰。
“希望你别以为我是因为你刚才的行径,才这样对你。”
阿迪鲁昂然而立,如此说道。
“我在照顾那四人组的时候,听他们亲口告诉我。说你唆使他们到家里抢劫,当作是为白天的事泄愤。还说要是我们敢大声嚷嚷,就杀了我们,之后再放火把一切烧个精光,这样就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了。我有没有哪里说错?”
“他们说谎。”
丈夫发紫的双唇频频颤抖,极力否认。
“没这回事。我才没说这种话呢。阿迪鲁,你要相信我。我是孩子们的……父亲啊。”
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因震惊而表情扭曲。
“那也只是外壳罢了。你的内心早已换了个人。我和孩子们所认识的你,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阿迪鲁……阿迪鲁……”
随着这声微弱的叫喊,丈夫身子后仰,就此倒卧。气若游丝。插在胸口上的刀柄,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颤动。
“你不能和他们两人一起去。至少在你被贵族杀害之前,我得先亲自送你上路。不过你放心吧,待我平安保护好孩子们之后,会随后去找你的。在那个世界,你或许能恢复昔日的模样。”
阿迪鲁朝村庄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见人踪。
“对不起。我要走了。”
语毕,她扛起丈夫的身躯,快步朝左方的一条小路奔去。那是通往杂货店后门,却不会遇见村民的一条捷径。
她使足全力快跑。
得尽快和马休他们离开村庄才行。只要将丈夫的尸体藏在远离小路的地方,便不会很快被人发现。
此时,阿迪鲁蓦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脚步虽然走在她熟悉的小路上,但却像是走在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她停下脚步,确认两旁的景物,确实是这条路没错。她对两旁的景致还留有印象。但脑中却隐约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不对劲。
肩膀传来丈夫的痉挛。
阿迪鲁离开小路,转往左方,走进苍翠的森林中。
突然来到一座广场。
那是约莫有六、七十坪大的圆形空地。她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站在中央的人影,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深棕色的头巾和长衣,让人分不清是否为整套连身。
此人身长与阿迪鲁相去不远,看起来并不魁梧,但却配上一把刀锋朝下、握把朝上、立在地上的巨斧,显得格格不入。
此人在这种地方,一身古代刽子手的装扮,究竟想干什么?——她的疑问不出几秒便已得到解答。
莫非他在这里等我?!
“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那人说道。他的容貌约莫四、五十岁,但那沙哑的嗓音——和过去一位自称一百二十岁高龄的老和尚非常相似。
“我叫乔瑟普(乔瑟普·托雷蓝)。是法尔休雅大人的刽子手。”
“法尔休雅……”
这如梦似幻的名字,化为冷酷的现实,给阿迪鲁的精神带来莫大的冲击。
“你是说真的吧。”
“你和你肩上的男人,都是主人罗伦斯·法尔休雅大人的仇人子孙。过来这里,看要谁先都行,把头放到这个断头台上吧。”
那名男子——乔瑟普,以未碰握把的左手指着脚下。
在铁板两端施力造成弯曲的U字型台架,底下有个三十公分高的牢固台座在支撑。
阿迪鲁登时明白他的目的,感到不寒而栗。
她想转身逃跑,但双脚无法动弹。
“就算逃也没用。因为你将命丧在我手中,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好好踏上你的斩首之路吧。”
语带嘲笑的乔瑟普,目光紧盯着阿迪鲁脚下。
从那里到乔瑟普脚下,不,应该说是从刚才阿迪鲁走过的地面一直到这里,一路上都铺有约五十公分宽的红布,往小路的方向化为一条血路。
虽然阿迪鲁并未特别观察脚下的动静,但她不记得自己踩过这样的东西。
“一旦踏上,就再也无法逃离,只能将你那布满皱纹的脖子献给我这把斧头。——来吧。”
不知是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魔力,还是脚上踩踏的血路使然,只见阿迪鲁丝毫没有反抗,开始迈步朝那名一身深棕色打扮的刺客走去。
她会这么做,当然不是出于自愿。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一路挣扎。最适切的形容,应该是自然——或是必然的一种展现。阿迪鲁很坦然地接受自己走向死亡。
她立于台前。
这座理应不存在的广场,在它周遭的树林间逸泻而出的日光,恍如一块美丽的薄纱倾注于地。
“脖子伸长。”
阿迪鲁将丈夫放下,双膝跪地,前额放在U字形的台架上。
看到她黝黑健壮的脖子,乔瑟普眯起双眼,一脸满意的模样。
“嘿咻。”
他意外地发出这等不中用的声音,捧起了那把巨斧。中途还踉跄了两、三步,与他刚才撂下的豪语大异,实在难堪至极。
随着踉跄的脚步,他的身体也不自主地移动,仿佛无力负荷般;只见他将巨斧劈向地面,这才稳住了身子。结果,长在一旁的一株直径五十公分粗的树木,树干有泰半被巨斧剖成两半。
“啐!我实在太丢脸了。”
他就像喜剧演员般责骂着自己,接着微微沉身,拔出了巨斧。
他走近阿迪鲁的步伐,似乎相当沉稳,令人望而生畏。
他长吁了口气,伴随着一声吆喝,巨斧挥落。
不知阿迪鲁此时是何心境,她丝毫没有闪躲之意。或许这正是这名不太可靠的刽子手过人的独门魔技。
他高高地扬起这把巨斧,使足全力劈砍而下。
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一根细长的白木桩从某处激射而至,贯穿他的右臂。
“哇~~”
他发出一声夸张的惨叫,摇晃欲倒,那把堪称其存在价值的巨斧从手中脱落。
他一把握住木桩猛力拔出。
“是、是谁?!”
他环顾四方。不需花太多时间,答案便已揭晓,当血色的斩首之路消失于丛林间时,眼前出现一名俊美无伦的黑衣人影。
“很痛耶,妈的,都流血了。我跟你有仇吗?”
他的叫嚣声嘎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敌人的美貌。从林间透射而下的金光,照耀着此人的脸庞,此等美貌人间难寻。
“你……你是谁?”
“D。”
连阳光也为之冻结的冷冽音声。
“你……你想插手是吗?”
“没有。”
“没有?有人这样的吗?你看,我都流血了呢。”
他挺出肩膀。
“你以为一句没有,就什么事也没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快从实招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D的身躯如阳光般摇曳晃动。他迈步向乔瑟普走去。林间的阳光送出他的脚步。
“别、别过来!”
乔瑟普惊声尖叫。他举起巨斧,企图恫吓D,但是双脚撑不住重量,步履蹒跚。
“不可大意。”
D的左腰一带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他是那名从宇宙星球返回的贵族手下的尖兵,不可能这么没用。如果真是如此,因为这种家伙而不得安眠,实在让人满肚子火。”
“你有肚子吗?”
D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反问。沙哑声默然无语。
“喝啊~!”
一旁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喝,伴随着一把劈落的巨斧。虽然此人的架势乱无章法,但他看准要害一斧劈来,倘若被击中,就算是D也会身首异处。只见D的右手电光一闪,握住乔瑟普的手腕轻轻一扭,这名刽子手旋即整个人腾空,一头栽在三公尺远的草地上。
他口里不断呻吟,登时安分不少。
“呵,真受不了这个家伙。他那三脚猫的身手,堪称一绝啊。要小心,当中必定有什么玄机。此人想要你的性命。把他收拾掉。”
D沉默不语。他朝头部夹在台架上的阿迪鲁身旁走去,左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阿迪鲁猛然弹起身,慌张地环顾四周。
“D?!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人吵醒。”
“你一直在这座森林里?”
阿迪鲁茫然低语道。
“在这座广场外。这是他一手创造的虚幻空间。”
“果然没错。难怪我总觉得很陌生。”
语歇,阿迪鲁接着说道。
“该不会是我吵醒你的吧?”
“是在车站旁。”
听完D的回答后隔了一会儿,阿迪鲁为之愕然。
我杀夫的事,这名俊美的年轻人该不会全盘目睹了吧?
然而,阿迪鲁无暇确认。
因为D猛然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将她推向左方。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银光从她鼻尖掠过。
偷偷接近他们两人,再度展开攻击的乔瑟普,又被俐落地闪过,而他也再次一头栽进地面,跌了个狗吃屎。昏厥达数秒之久。
他似乎斗志旺盛。
“妈的、该死”脏话直出有如连珠炮,他想拔起斧头,但却无能为力,只能倚着握把喘气如牛。
此时的D已不再手按刀柄。
就算演戏,也没办法看出D的破绽而将他打倒。
D无视于乔瑟普的存在,朝阿迪鲁倒在地上的丈夫望了一眼。
阿迪鲁双目紧闭。
这时,一阵犹如呻吟般的声音,再度改变阿迪鲁的命运。
乔瑟普试着展开第三次攻击。他巨斧一挥,朝离D一公尺远的空中划下。
没想到D的背后,从右肩到左腰上方被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狂涌。
D一声不哼地向后跃开,在着地的同时,脚下一个踉跄。血如泉涌地洒向地面。
纵使D再有过人之能,但面对这不瞄准对手却可伤人的攻击,势必也无力招架。更何况是在两度接下对手正式的攻击后,确定对方是个三脚猫的情况下。
“怎样,这下知道我的实力了吧?”
乔瑟普也同样重心不稳,紧抓着那把插在地上的巨斧。
“每次瞄准敌人下手,总会失败,但若是砍向别的地方,反而能砍中。小看我就是会有这种下场。”
虽然只是在虚张声势,但他双脚虚浮、满头大汗、语调激动。像这种虽胜犹败的模样,委实罕见。
声音嘎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眼瞳中烙印着D巍然而立的身影。
看到D丝毫不受伤势的影像,乔瑟普转头就跑。他奔向离自己最近的树丛中,速度与先前判若两人。但他那一把抓住巨斧和台架的模样,还是很像他的风格。
他一面跳,一面甩着左手。一块灰色的物体掉落草丛中。
当一道光芒射向乔瑟普背后时,那个物体倏然弹跳而起。
D的白木针硬生生被那个拳头大小的东西用嘴巴给挡下。
犹如小洞般的眼窝、仿如丝线般紧贴在干涸皮肤上的黑发——这是风干变硬的人类头颅。
想必是乔瑟普对自己亲手斩下的头颅施加魔技所制成。
人头将它在空中衔住的白木针吐向一旁,朝D疾飞而至。
D的第二根白木针再度脱手。
干瘪的头颅含住白木针。但针头仍继续刺入,从后脑穿出。
头颅的飞行轨道登时大乱,朝D脚下坠落。坠落之后,它的牙齿仍频频咔嚓作响,想一口咬住D的双脚,但旋即再也无法动弹。
“操控自己亲手斩断的首级是吧。被操控的人真是可怜啊。那个三脚猫——不是简单人物喔。”
从D的左手腕一带传出的奇怪声音,令阿迪鲁回过神来。就这名早已习惯边境各种陆离光怪的女人来说,适才那场恶斗仿如一场恶梦。
这名黑衣青年背后滴落的鲜血,告知这一切都是现实。还有躺在她脚下的丈夫尸体。阿迪鲁势必得对此事做个了结。
“D,我……”
一股灼热的剧痛,从她背后直贯前胸。
阿迪鲁正欲转头,但身子就此倒落,D伸手接住了她,她看到丈夫撑起上身,摆着射出手中小刀的姿势。
“他的唯一优点,就是身体强健……”
阿迪鲁转头面向D。光是这个动作,便已用尽她所有力量。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她得守护马休和苏。要帮助他们摆脱那荒谬的命运,亲眼看马休娶妻,让苏嫁个如意郎君,在心愿达成之前,她绝不能死。
“D……”
“别说话。”
“请你带我到我丈夫那里。”
来到已经倒地的丈夫身边后,阿迪鲁请D将她放在丈夫身边。
放下后,阿迪鲁从丈夫口袋里取出那只装有金币的袋子。
阿迪鲁握住D的手,将他拉了过来。把这只袋子塞向D的胸口。这是丈夫从死者身上偷来的钱。尽管如此,阿迪鲁还是得仰赖这笔钱不可。
“请用这笔钱……保护我的孩子们……我已经……没希望了。……帮马休娶个……红头发的新娘……那孩子……做事勤奋……将来的太太……懒惰一点也无妨……只要个性开朗……性情温柔……就行了……还有苏……”
D默默倾听。他凝望这名即将走完人生终点的母亲,眼神依旧冷峻。
“……那孩子……”
阿迪鲁的手从D的手臂中滑落。
D抱着她的身体问道:“苏要选择什么样的丈夫?”
一行热泪从阿迪鲁的眼中滑落。
“那孩子……”
这名母亲全身的力量尽散。
在客栈前等候母亲前来时,治安官事务所那一带突然一阵哗然,开始聚满人潮。
可以看见有几个人朝车站的方向奔去。事务所也派出了马车。
其中一名事务所的人员往马休所在的位置走来,告知他车站发生的事,以及他母亲留在那里看顾尸体的事,要马休前去接她回来。
而就在前往车站的途中,前方走来一名骑着黑马的人影,正是昨晚那名吸血鬼猎人,他告知马休其父母的死讯。不管马休如何询问原因,D始终不肯透露,兄妹俩行经小路,被带往森林深处,见过父母的尸体后,兄妹俩便已明白是怎么回事。
将遗体放上马车后,D告诉他们,他受雇于阿迪鲁,并吩咐他们立即离开这座村庄。
“在这之前,要先回农场一趟。”
马休极力坚持。
“我想埋葬我爸妈。因为那是他们一手创建的家。”
这时,从某处传来某个声音,令人为之一惊。
“笨蛋,说什么傻话啊!等天一黑……”
确实可以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但它旋即化为一声浅浅的惨叫,最后归于无声;D面朝农场的方向,下巴微微轻扬。
来到农场附近时,坐在尸体旁的苏开始轻声啜泣。
抵达农场后,苏仍是泪流不止,将父母的尸体平放在寝室的床上后,马休告诉妹妹,他们就像是陪伴在我们身边一样,语毕,他径自走出后院动手掘墓。
地点早已决定。可以俯看这片大地的东边山丘,是母亲最喜欢的场所。
每当天气晴朗,母亲总是会带着餐桌到这里用餐,母子三人望着隐没于西边山头的夕阳,百看不厌。在染红万物的斜阳下,马休眼中始终留有母亲那随风飘扬的白色围裙。虽然母亲从未说过死后要葬在这里,但她凝望落日的殷红侧脸,深植于马休脑海,令他兴起这样的念头。
开始动手挖土后不久,马休感到背后有人,于是回身而望。
D正站在洞穴上往下俯看,并开口道:“换我来吧。”
“我一个人做就行了。”
马休加以婉拒。
“这里是我们的家。只要家中还有人健在,就不需要别人帮我们决定葬身处。请你不要见怪。”
D转身向后,不发一语。
“看来,并非只有你一个人。”
马休从洞中探出头来,望向同样的方向,只见苏手里拿着铲子,正从仓库走出。
好不容易挖完,太阳已消失于山的另一头,夕阳余晖帮助他们完成剩余的工作。
由于没有准备棺柩,所以他们用母亲生前喜欢的窗帘包裹两人的遗体,让他们躺在洞穴底下。蓝色的底色配上朵朵白色桃花的窗帘,在用了五年之后,母亲觉得可惜,而将它收进衣柜里。
当苏拿起铲子欲覆上泥土时,她开口说了一句:“妈,能和爸爸团圆,你应该很高兴吧。”接着便开始嘤嘤哭泣。
“是啊,当然高兴啰。爸爸总算回家了。”
马休言不由衷。他没时间挖两个洞。就算真的挖两个洞,要将他们分葬两处,苏也一定会哭着阻止。
覆上泥土后,苏供上她事先备好的鲜花。是白色的花朵。马休不知道花名。
“哥,一起祷告吧。”
听苏这么说,马休感到不知所措。虽然也曾多次参加葬礼,但从未认真听过祷告辞。
正当他无言以对时,背后传来一个钢铁般的声音。
那是遥远国度的祷告辞,兄妹俩从未听闻。他们跟着这名黑衣青年的声音复诵。白花在若有似无的风中飘摇。
来到通往村庄的道路后,马休旋即勒马停车。
停驻前方的一台巨大自动车,马休对它有几分印象。凹陷处处的车身,令他更肯定自己的记忆。然而,纵使这台车造得再牢固,从九天之上得高空坠落,竟然没有支离破碎……
倘若马休知道它从四万八千公尺高的高空坠落,肯定会为之咋舌。
站在马车前的巨大人影扬起单手。
“是时候了,该启程了。”
语歇,他又接着说道:
“好像还少两个人。”
驾驶座上坐着马休和苏。
“我刚才到村里看过,没看到代亚里斯的踪影。”
兄妹俩面面相觑。这位巨人向村民询问父亲的下落,不知有没有把对方吓出病来。村里现在想必正鸡飞狗跳吧。
“他死了。”站在马车旁的D回答道。
“和阿迪鲁一起。”
“哦。”
巨人双目圆睁,紧盯着俩兄妹和D。虽说他是个对人类行为漠不关心的贵族,但想必心里也藏了不少疑问,然而,他只是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剩你们两个。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的。放心吧。”
“告诉你一件事。”
D道。
“他们的母亲雇用了我。”
刹那间,普罗周伯爵脸上浮现无比骇异的神情,但旋即改为略带阴森的笑意。
“这下糟了。要是哪天我们嗜血的魔性作乱,袭击这两个孩子的话,便会遭世上首屈一指的贵族猎人痛宰。是这个意思对吧?”
他朝兄妹俩露齿而笑。
“你们得到一位有力的护卫,想必壮胆不少吧。”
两人脸色紧绷,沉默不语。
“很好。你们进马车内睡觉吧。由我来执缰绳。”
话一说完,伯爵也不管他们是否同意,便径自走向马车,单脚踏上驾驶座。他光是站在地上,便比驾驶座上的两人还高。
马休望着D。
“到里面去。”
D抬起下巴,往马车的方向努了努。
“放心。他不像外表那么沉重。”
兄妹俩听从他的指示。
“嘿咻。”
一声像极了人类的吆喝声——伯爵巨大的身躯上了驾驶座,车身的木板和铁片登时嘎吱声四起。
“嘿咻。”
就在他一屁股坐下的当口,螺丝松脱,木板开始断裂。
“你要负责赔偿。”
D道。这毕竟是雇主的马车。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不过,这里还真挤呢。”
最后,他将双脚伸向那四匹改造马中间,执起缰绳,往马臀使劲一拍。
一下子多了超出兄妹俩三倍的体重,马匹一副勉力支撑的模样,开始迈步前进。
D在一旁并肩而行。
“你刚才和谁交手?”
伯爵脸望前方,如此问道。
“我看到你背后有道伤痕。伯爵的手下,有名操使斧头的怪人,名叫乔瑟普·托雷蓝,外号『刽子手』。”
D简短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伯爵听完他的陈述后,面无表情地说道:
“当时法尔休雅手下有七名战士。史匹涅也是其中一人。照这样来看,那七人也都全部复活了。”
“你知道另外五人吗?”
“不,我只知道乔瑟普。不过,我听说那些命丧他们手下的人,个个死法都极其诡异。这是我当管辖官所得到的消息。”
他扭转上身,面向马车的车门。身体的柔软度令人难以置信。他轻敲车门。
“你们出来一下。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攸关你们的性命。你们要听仔细。”
伯爵说。等了半晌后,他一脸不悦地说道:
“奇怪,怎么不出来?”
“因为门打不开。”
D朝他努了努下巴。伯爵巨大的臀部整个挡住了门。
“真不好意思。——听得见吗?”
在幽暗的夜里,他那混浊的低沉嗓音震耳欲聋。惊人的气势,就连D也不禁扬起剑眉朝他望去。
“如果听得到,就应一声。——知道吗?”
从门内传来敲门声,伯爵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听好了,想取你们性命的那群贵族手下,他们使用特别能力所杀害的尸体有以下特征。”
首先,是被斩首的尸体——这应该是『刽子手』乔瑟普所为。首级总是下落不明,经过风干头颅一事,已明白其原因。
第二,是光一晚便布满整个湖泊的浮尸。其中泰半的尸体,全身皮肉就像煮过的猪肉一样被整个取下,只剩骨头。这肯定是女水妖露西安干的好事。
第三,宛如从万丈高空坠落般,被压成肉饼的尸体——应该是蜘蛛男史匹涅所为。
第四——接下来的事件,对人犯一无所悉——某个城镇的居民,一夕之间从人间蒸发。某日,一个位于东部边境区,人口约两万人的城镇,镇上居民忽然全部失踪。据说只有酒场里的桌子留有一只刚要喝的玻璃杯以及还冒着一缕白烟,泰半化为烟灰的烟草。发现这幕奇景的,是先前刚好不在镇上,后来才返回的居民,但每户人家都是同样的情况;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便是在短短数分钟前,他们仍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但突然发生了某件事,使得众人一同离开了这个城镇,连让他们眷恋不舍的时间也没有。
第五,是某个贵族的战斗部队所发生的事件,部队里出现上千名士兵自杀的怪事。某日,一位来自『都城』的歌手前来慰劳官兵,表演了十几首歌曲后,便发生了这件怪事,一名在战斗中听力受损的士兵,是事件中的奇迹生还者,根据他的描述,在那名歌手的公演中并无任何异状,那天晚上除了他以外,所有士兵都是自杀身亡。后来因为这起事件而追查那名歌手,但此人却就此行踪成谜。指挥这支部队的贵族,也曾和法尔休雅作对。
“关于另外两个人,则一无所知。”
普罗周伯爵说。
“不过,以上的案例,都只是假定为法尔休雅的七名部下所为。不管怎样,他们肯定都是难缠的家伙。我的肩膀到现在都还在疼呢。”
虽然伯爵嘴里说对方难缠,但是法尔休雅七名部下当中,自称史匹涅的那名蜘蛛男要是听到这件事,想必他才会吓得脸色发白。因为这名巨人从平流层坠落,现在竟然还完好如初。
而身旁这名一袭黑衣的俊美青年,只是静静地策马而行,对伯爵的这番话丝毫不为所动。
无论前方有何种危机伺伏,他们与『绝对贵族』的刺客们相遇时,必定会兴起一场杀戮的腥风血雨。
不知是期待还是感伤,只见前方的黑暗,更平添了几许浓意,妖风吹拂着这两辆车,以及堪称是黑暗护卫的这两名男子。
魔道境
第六章魔道境
之后又过了三天,马休与苏对贵族多了几分了解。
首先——不能将马车交由他们驾御。
白天时,由于普罗周伯爵会进入自动车内休息,所以驾马便成了马休的工作。问题是夜晚。因为马车不是靠马达发动,所以这三公尺高的庞然大物会沉沉地坐在驾驶座上鞭策马臀前进。马匹明白夜里的这名驾御者并不寻常,它们为了摆脱这分恐惧,会发足狂奔。速度确实是快了不少。不论是严重凹凸不平的地面,还是铺有石板的道路,马匹都是全力飞奔。就连行经弯路也毫不减速。当然了,马车的尾部会顺着这股离心力飞出路面外,撞向两旁的树木和岩石。
光是这样便已令人吓得魂不附体,而行经断崖边时,马车甚至有一半浮在空中。身为男人的马休还能忍受,但苏则是惊叫连连,数度因惊吓而昏厥,启程后的第一天,几乎整个白天都昏睡不醒。
“你不要那么夸张好不好。”
马休提出抗议。
“你应该见过那些追兵的实力。现在时间宝贵,可说是分秒必争啊。”
听伯爵这么一说,马休也只能噤声,这和对方三公尺高、三百公斤重的庞大身躯无关。D之所以闷声不吭——和他寡言的个性是两回事——也是这个缘故。
第二,他们对其他生物毫无半点慈悲心。
虽说是抄近路,但伯爵不论是在森林里还是岩山中,都一样卯足全力飞奔,毫不踌躇。当然了,他们正身处于危险生物环伺的环境中。
从树上袭来的三头怪蛇,以及在地底筑巢的异形怪物鼹鼠族,伯爵会以其巨大的长枪将它们打飞,或是刺成肉串,像这种情况倒还好,但说到蝙蝠人,好歹也算是长了翅膀的人类,可是伯爵却一样将他们杀得血肉横飞,完全不痛不痒。它们就像人类一样,会出声喊着“救命啊、好痛啊”的惨叫声,使得兄妹俩非得捂住耳朵才行。
毫不留情地将怪物化外刀下亡魂的,也包括D。他显得较为冷酷,挥刀犹如砍瓜切菜,但他的冷峻不会激起人性的愤怒,倒是伯爵看起来,就像是在享受杀戮的欢愉,令人难以忍受。
被刺成肉串的妖怪,哀嚎声不绝于耳,所以苏央求伯爵早点让它们解脱。
“这是为了杀鸡敬猴。你们或许没感觉,但它们却是害怕得要命,一旦同伴发出哀嚎,它们便整整三天不敢离开巢穴。我们便可趁这段时间前往安全地带。”
这不仅有道理,甚至可说是非这么做不可。蝙蝠人将生人活活大卸八块的凶残本性,马休他们也素有所闻,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尽管如此,一想到这三天来,有好几百只妖怪命丧在伯爵和D手中,马车的车痕后横尸遍野的景象便会清楚鲜艳地浮现脑中,痛苦地折磨着他们两人。
每次兄妹俩总是以求救的眼神凝望一旁驾马疾行的黑衣男子——他那冷峻的美貌。
尽管和他们一同通过那血淋淋的凄惨世界,但却丝毫无损于他的美貌。生死皆离这名年轻人无比遥远,唯有世上罕有的美貌在他身上常驻。
这就是贵族吗——兄妹俩望得浑然忘我,当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的精神处于危险状态,这才回过神来。
第三——贵族是不死之身。
这已是传说中的事实。兄妹俩也很自然地接受这件事。然而,一旦亲眼目睹时,却又有一股战栗和寒意油然而生。
他们以破空之势疾驰,在悬崖上的道路绕弯时,撞向了『山小父』。这是分不清有没有眼、鼻、口、手脚的一团毛皮,但直径多达十公尺。身体泰半垂往悬崖下。
虽然马匹直接一头撞上,但却被轻松地弹开,多亏有自动车的控制装置帮忙,马匹和马车都没任何损伤,但伯爵却因此跌落山崖。
兄妹俩下车一看,只见伯爵在五十公尺深的石地上躺成了大字形。
再怎么说,这模样都太过惨不忍睹,正当他们分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时,自动车底部伸出一只机械手臂,放下一座附有踏板的升降器。几分钟过后,伯爵再度重返崖上,全身和衣服都完好如初。而『山小父』也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接着——
那是对人类的一种堪称『违反定律』的矛盾情节。虽然伯爵是前来拯救他们,但每当夜里一起围在柴火旁时,他注视兄妹俩的眼神却极其冷漠。那并不是轻蔑。就像人类不会瞧不起野兽一样,那种眼神仿如把人类看成是在贵族之下的某种生物。
但他这样的态度也曾消失。
那是苏围在柴火旁取暖,口中吟唱歌曲时。许久前,在『都城』盛行一时的平静旋律和轻佻的歌词,透过苏的歌喉转为晶莹的宝石。
话说,有一些在他们的农场求住一宿的旅人和商人,光是听到苏在厨房哼唱的歌声,便断言道:“如果带她到『都城』去,肯定能成为一流歌手。”还将装满金币的袋子放在桌上,恳求将苏交由他照料,这种事屡见不鲜,足见苏过人的歌唱实力。
原本倚靠在自动车上的伯爵忽然起身,踏步朝她走来。
“再唱一首。”
他要求道。
也难怪马休会感到惊讶。苏圆睁着一对杏眼,洋娃娃般的脸蛋仰望着伯爵。贵族对人类的歌声感兴趣,实乃前所未闻。
马休转头望向D。D正注视着苏。而苏则是视线未曾从伯爵脸上移开。
伯爵提出的奇怪要求,听在苏的耳里,真诚无伪。
然而,苏无法应他的要求歌唱。因为天空骤然乌云密布,降下了倾盆大雨。
一如吸血鬼无法渡河的传说那般,他们生性怕水。伯爵立即回到自动车内。从那之后,他便未曾向这两兄妹提出任何要求。
不过,伯爵当时脸上的表情,却始终烙印在苏的记忆中,那和拿出满满一袋金币放在桌上,要求带她同行的旅人有几分神似。渴望美丽事物的神情,不论是人类还是贵族,都别无二致。
两台车辆和一匹坐骑,在第四天清早,走进通往中部边境区的街道入口。
尽管如此,诚如阿迪鲁所言,已许久未曾听闻『中部边境区』这个称呼,如同伯爵所说,它只存在于一小块地区,而通往此地的道路,长久以来一直是人迹不逢。
“并非不能走其他街道,但这条路最近,人烟也少。”
D的这番话,兄妹俩颌首表示明白,但他们旋即察觉这句话当中的含意,为之毛骨悚然。不想将其他人卷入其中——亦即预告战火即将展开。
“还要多久才能抵达『要塞』?”
“通常需要一个月。但照这样的步调来看,十天就够了。”
马休不禁露出苦笑。白天自己亲执缰绳,夜间则是交由伯爵驾御,因此才能在短时间内跑完这段路程,但也因为剧烈的急驰颠簸,夜里在马车内根本无法熟睡,他和苏都疲惫不堪。
从刚才D那句话当中,让他们实际想起等在前方的死斗,对此战栗不已,但内心却感到松了口气,这也是事实。
“这条街道已荒废近两千年,但沿途有三个村落。分别是玛丘夏、雅诺休、拉金。在抵达之前会有不少危险。须事先检查武器。”
“一点都没错。”
自动车内传来伯爵的声音。现在是白天。他必定是透过车内安装的麦克风说话。
“先稍事休息,一个小时后出发。不过,只能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活动。”
马休和苏走下马车,伸展筋骨,这时,伯爵轻声说道:
“米兰达应该会来吧。”
声音轻似低语。
D默默凝望,将街道深处以及一路走来的道路远方尽收眼中。
“别看她那样,她也是个重情义的女人。欠人类的恩情,应该不会忘却才是。依我看,她一定会随后赶到。”
“如果没遭遇敌人的话。”
D说。
“那三个村庄的居民安全吗?”
“大致安全。不过,雅诺休和拉金……”
D说。
“雅诺休种植毒草。拉金则是以制造武器维生的村庄。”
“你的意思是,那里的居民比较粗暴是吧?很好。若不是这样,我们随行保护就没有意义了。”
“很难想像这句话出自一名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达五千年之久,患有严重自闭症的老头口中。”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看来,伯爵的麦克风收听到那声若细蚊的沙哑声。
D沉默不答。
“敌人就在附近。”
他说。
“没错。”
伯爵回答道。如此不分昼夜地疾奔,但还是被敌人追上,这兄妹俩想必颇感骇异,但赶路的人似乎心知肚明。
这时——
D的视线略为移向上空。
眼前的街道就像一条长达十几公里的细长缎带,伸向峡谷。上头逐渐聚满了乌云。
黑影覆满整个山谷。宛如统治的宣言。
乌云进一步扩散,两人抬头仰望的脸庞,也被黑影所笼罩。
一道闪光划过。光和影,匆忙地染化这个世界。
尽管乌云化为一张巨大的人脸——纵横达数公里远——但D的美貌依旧平静如故。
乌云雕塑成的模样,是一张堪称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脸庞。
粗大的浓眉、典雅的鼻梁和双唇,为了画出这样的美,纵使天才画师穷尽毕生之力也不足为奇——五官充满着高尚的气质,他那不让D专美于前,睥睨世间万物的细长双眸,满是令观者灵魂为之战栗的冷酷无情。
“我乃法尔休雅公爵。”
乌云开口说道。
“步入此道路者,无法抵达目标,亦无退路。唯有昔日将我放逐至遥远星空的同党才能通过此地,黑衣青年,劝你速速离去。给你三秒钟考虑,我已不想多说。一。”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旁的马休和苏早已目不转睛地盯仰望着D。伯爵的麦克风默然无声。
“二。”
闪电的青色光芒,照亮了D的容颜。他不动如山,恍如一座美绝的雕像。
“三。”
来自天际的声音如此说道。紧接着——
“愚昧的家伙。你想痛苦而死是吧。瞧你的美貌,或许你也是恶魔之子。——去吧。我的士兵就在这条道路的深处等着你们。”
一声震撼天地的轰隆巨响由天而降。像是嘲笑。
乌云倏然远去,三人感觉到晨曦。
“疲劳恢复了吗?”
D问。
“恢复了。不过,现在不是在乎疲劳的时候。”
苏听了马休这番话,颌首表示同意。伯爵的声音响起。
“没想到法尔休雅公爵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真令我惊讶。而且还要求要你离开。——D,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面对两道目光,以及一双看不见的眼睛,D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句。
“走吧。”
这天早上,玛丘夏村的天空响起礼拜的钟声。村民当中,有一位和周遭出没的妖怪周旋,拥有敏锐感觉的猎人,他也许是从横越天际而来的清澈声音中,感应到一种不祥之兆,因而想向村民发出警告。
然而,大多数——话虽如此,也还不满百人——的村民由于极度震惊,全都冲出屋外,在三天前因热病而卧病在床的猎人出现前,早已快步奔向了礼拜堂。
这个村庄的人口原本约有五百人之多,但由于移动热射病(重度中暑)肆虐,二十年前便已骤减为现在的人数,从那时候起,礼拜堂便已化为废墟。因为僧侣尽皆病死。虽然多次向『都城』和教区的委员会提出指派新任僧侣的要求,但这就和医生一样,没有人想到边境的中央地区来,因为这里的人们未能享有上苍的恩泽,终日都和严苛的生活搏斗。
是谁被迫无预警地来到这座礼拜堂?腐朽的堂内点燃了蜡烛,从未见过的一幅充满教义意涵的女神图像在墙上飘动,拂去尘埃的台座对面,有个身穿灰色僧袍的修长人影,更是令人大感惊奇。
面对群聚在门口不敢动弹的人们,这名陌生的僧侣摊开双手。
“欢迎各位到来。请坐。”
他向众人投以清澈犹胜镜面的低沉声音。他那谦冲有礼的口吻,蕴含着无法违逆的刚强。
村民纷纷就座,面面相觑。被牢靠打造的椅子,支撑着他们的重量,发出嘎吱的声响。
“我是路过此地的旅行传道士。名叫库鲁贝。”
僧侣行了一礼,翻开放在台上的一本皮革封面的书本。这应该是传教书吧。“旅行传道士”云游各地,传播自己信奉的神明教义,他们所依凭的,便是具体记载其信仰内容的传教书,每个边境居民都明白这点。
其中一位村民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此人是村长。
“有什么问题吗?”
村长清了清喉咙后问道。
“请问阁下是什么时候将这个礼拜堂整理得这般干净?我从天空还留有星光得时候起,便一直醒着没睡,但都没发现阁下的到来。阁下究竟是何时来访?”
库鲁贝莞尔一笑。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这名男子的脸像马一样长,有一对像丝线般细长的双眼。
“比你醒来的时候还要更早。打扫花了我不少时间。”
“那么,阁下是信奉何种神明呢?”
这是某位农妇的提问。与危险比邻而居的边境居民,非采群体信仰,而是有各自信奉的神明。宣扬其他神明教义的传道士,就某种意涵而言,是充满危险的角色。即使是现在这个村子,也曾由于彼此信奉的“神明”不同,造成村民多次互相残杀。
“是既温和又肃穆的神明。”
库鲁贝回答。
“不过,我可以在此发誓。绝不会与各位旧有的『神明』相抵触。当然也不会强迫各位。只要各位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回答一声不,我随时都可离开这里。”
放心的感觉传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库鲁贝再度翻页,不久,他停在某个页面上,再次朝群众静静地陈述。
“我信奉的神明,其大名为普罗周、米兰达、以及D。不过,你们绝不能向人说出这个秘密。”
在午后的阳光下,敲钉子的声音如同回音般传向四方。
D原本无意停下马车。食物和用水都很充裕。敌人有可能埋伏的据点,他想尽可能避开,或是快速通过。他也如此吩咐马休和苏。
但就在他们进入村庄时,一名少女蓦地朝马车前方冲出.
少女发出近乎惨叫的叫声,马休急忙勒马刹车,但距离已过于接近。
少女没入马蹄下。
“停下来!”
马休向马匹下令,从驾驶座一跃而下。有些改造马的脑部接受过简单的智能手术,倘若是要下达单纯的指令,直接开口下令还比较快。
倒卧在马腿中间的少女,年纪看起来和苏相去不远。粗俗的连身洋装褴褛不堪,裸露的肩膀上有一大块瘀青。
“好痛。”
她以痛苦的声音喊着痛。
“你不要紧吧?”
马休慌张地向她询问。
对方没有回答。马休心里笼罩着不安的乌云,将少女抱出。
再度又有惊愕的瞬间等待着他。
满满的人墙挡在马车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
马休这句话,并非特别针对某人而说。
站在人墙最前排的一名老人,拄着拐杖走向前。
“我是这里的村长。有件事要拜托您。”
他说。
“拜托我?”
正当马休皱起眉头感到纳闷时——
“别理他。”
一道钢铁般的声音响起。
“我们要赶路。把那女孩放一旁,回马车上。”
“可是……”
村长使劲地喊道,但口齿不清。
“那女孩是为了留住你们,才刻意牺牲的。求求你们,听我们把话说完。”
“既然是刻意牺牲,就表示这是你们所安排。”
D冷冷地说道。
“上车。我们继续赶路。”
马休一时感到踌躇。他脚下那名少女正不住地呻吟。
“请您行行好,求求您。”
老人竟然当场下跪。不禁如此,他身后的村民也一同跪地磕头。
“有人告诉我们,会有『神明』到来,消除我们这个村庄即将面临的灾厄。你们一定就是解救我们的神明。”
老人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
“求求你们,听我们把话说完。拜托。”
老人和村民一同伏地叩拜。
“让开。”
D的声音犹如冰冷的雾雨,洒落他们身上。
“——D”
马休转头望着他,D向马休说道:
“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我得遵守和你母亲的契约。”
“我们绝不让开!”
一位村民放声呐喊。
“要是让你们离开这里,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真要走的话,就先杀了我们吧!”
村民是认真的。他们死也不愿让路。不过,这和真正的面临死亡是不同的。
此人现时被凄厉的恐惧一把攫住心脏,全身僵硬。
骑着黑马的年轻人倏然迈步向前。
他心想,我会被杀了。
俊美无伦的死神就在我面前。
D对老年人没有半点怜悯,面对以性命作赌注的哀求,他内心不起一丝涟漪,只要有人违逆其原则,他便挥剑斩除,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就是这等凄美至极的魔性更添他的冷绝气质。
老人在恍惚中出现幻觉,目睹自己被一刀斩落,血雾喷飞,倒卧血泊之中。
若不是马休出声制止,这幕光景想必会如实呈现。
“住手,D!”
他无限凄楚地喊道。
“你不是说和我母亲订下了契约吗?在这种情况下,我母亲绝不会对这群人见死不救。我也一样。”
黑马驻足而立。
“就听他怎么说吧。”
D说。
“谢谢。”
马休草草道了声谢,伸手指着脚下的少女。
“快送这名少女就医。”
村民们快步跑来,抱走少女,马休朝跪在地上的村长走近。
“请说吧。”
马休说。
前往村长家中的,只有马休、苏以及D三人。
马休本来不希望苏和他们同行,但是D认为分开行动会有危险,所以强制要三人同行。
木工的敲打声响,悄悄从敞开的窗户传入。坐在椅子上的村长和几名村民,由马休一人应付,D背倚着墙角而立。没人注意到他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处。
村长所说的内容如下。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有一名旅行传道士来到我们村里的教会。他并非普通人。首先,他在黎明前便已进入村子里,将礼拜堂打扫干净后,迎接我们前去。此事实在诡异。我很早便已起床,也有人是在酒场里待了一整晚才离开。但都没人听见他前来的脚步声,也未听见教会里传出半点声响。从钟声将众人聚向教会的时候起,我便已明白他的真实身份。最后,他还得意洋洋地说起奇怪的『神明』。”
“奇怪的『神明』?”
马休感觉事情愈来愈麻烦。一旦扯上『神明』,就不是年轻的他所能应付。而话说回来,这和他们又有何干?
“听那个人说,『神明』的名字是普罗周、米兰达、还有D。起初他还说不能告诉我们呢。您的大名并不在里头,但如果你是D大人的雇主,地位想必比『神明』还要崇高。”
语毕,老人终于露出笑脸。其他人也跟着陪笑。D和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马休已做了交待。旅行的目的则是隐而不表。
马休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望着D。黑衣青年宛若长着人形的黑色妖花,融入角落的阴暗中。
“你们在忙着制作什么?”
他问。指的是木工的工作。
“告诉你吧。”
村长朝膝盖拍了一下。
“那是歌诵『神明』的神殿。当然了,那是只用木板搭建而成的小屋,但传道士说,这样就行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
“库鲁贝。”
“他到底叫你们做了些什么?一大早跑来,一会儿说D是『神明』,一会儿要你们建造『神殿』——那个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听马休这么一问,村长等人相互而望。困惑和不知所措,就像瓦斯般轻抚着他们皱纹深邃的脸。
“他人在哪儿?”
D问。
从村长、马休,乃至于一旁的众人,纷纷全身为之一震。苏甚至赶紧伸手搭在马休的手臂上。因为她感受到D平静的语调中隐藏的鬼气。
马休问道:
“D,会是他们吗?”
“没错。”
D充满神秘的黑瞳映照着村长的身影。这名老人坐在椅子上向后退却,想摆脱他的瞪视,在即将倒地时急忙站起身。
“我不知道。”
村长如此应道,面如死灰。
“他只说晚上还会再来,说完便离开了。还吩咐我们,在他回来前要将『神明』供奉在『神殿』里。有几个人追上前去找他,但都不见他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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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只提出这个要求?”
村长低头垂眼。马休察觉他脸色有异。
“——你们受到胁迫对吧。他怎么威胁你们?”
村长紧咬着嘴唇。
“他说,要是我们不顺从他的要求,便会有贵族到村子作祟。”
“怎样作祟?”
“你现在到教会去看的话,地上还留有血迹。当时有位村民笑那是无稽之谈,结果天花板的石板从他上头应声掉落。那个人只是甩了一下他手中的传教书。他还说,如果我们不遵从指示,便是这种下场。接着还补充了一句,能拯救你们的,就只有那些『神明』。我么听到他那番话,便不敢有半点违抗。坦白说,我们完全无从揣测他真正的目的。倒不如说,你们还比我们清楚。”
“刚才那名女孩人在哪里?”
D提出这个奇怪的问题。
隔了一会儿,村长才回话。
“她在集会所里。那里虽然没有医生,但备有药物。”
他才刚回完话,D已一个箭步往大门的方向奔去。宛若一道美丽的黑影。
马休和苏也急忙起身。
在离村长家约五百公尺远的集会所里,他们亲眼目睹了奇迹。
那名被马蹄踩伤的少女,她的母亲陪在一旁,一直喂她吃药。D将左手放在她的前额,才一眨眼的工夫,她的呼吸已不再急促,高烧也已退去,才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少女便已完全康复,速度快得令众人来不及瞠目惊叹.
D无视于这对相拥而泣的母女,向众人宣布道:
“我已对雇主的行为做了补偿。我们将离开此地。”
村长惊声大叫。
“请等一下。我们将事情经过全部如实以告,为的就是恳请你们救救这个村庄。若是就这样让你们离开,村民都将会丧命。他一定会这么做。请帮我们对付他。他原本就是你们引来的,不是吗?”
D望着马休。
马休的神情,就像一次老了五十岁似地,沉思了两、三秒之久,接着颌首道。
“打倒那个人的话,我们也会比较轻松。D,我们就将计就计吧。”
黑衣青年无言,一行人走出屋外。
“我到礼拜堂一探究竟。”
语歇,D往停靠着两辆车的方向走去。
他在普罗周的自动车前停步,朝车门说道:
“马休和苏由你照顾。”
语气一如平时。
没任何接缝的车体,有一处开了个洞口,马休和苏望得目瞪口呆。
“在我回来前,你们就待在车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让他们出来。”
“包在我身上。”
普罗周以满含睡意的声音应道。尽管无比惊骇,但两人还是鼓起勇气走进车内,当车上的洞口消失后,D再度走回村庄。
D对聚集在村长家门前的人群视若无睹,径自走进礼拜堂。村民们在门口伫足,不敢走近。
石造的堂内冷冷清清。墙上镶嵌了数尊石像,那留有轮廓的眼瞳正注视着D。
每位村民信奉的『神明』互异,但这里的神明似乎比较统一。
前方数来的第二个椅子,和靠近后方墙壁的地板,有残留的血渍。染血的石块堆叠在门边。
D以左手掌面朝石块,接着举起面向天花板。
“没错,正上方有一部份脱落。整个天花板严重斑驳。”
左手说。
“不过,破损的部位看起来没被动过手脚。不禁让人怀疑,这只是反抗者头顶的部分恰巧崩落罢了。你应该也知道,这里并没有任何念力或咒术的残留意念。对方所使的术法当真怪异。”
“你对此没有任何印象?”
“不……哎哟。”
D将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走出礼拜堂外。
木工的敲击声透过空气传来,未曾稍歇。
蓝天之上,有几个不同颜色的风筝随风飞舞。想必是这里仅剩不多的孩童所玩的娱乐。
“喂,你要去哪儿?——该不会是想自己往陷阱里跳吧?”
沙哑声慌张了起来。
“对方的陷阱设得不好。”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但也没人自己硬要往虎穴闯啊。”
D并未答话,顺着坡道直上。当坡顶近乎完工得木材骨架出现在他眼前时,有个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不止的声音尾随而至。
“等一下,等一等……”
D回身而望,村长这才停下脚步,一再地做深呼吸以调匀气息。
“我没想到……你会……走去那里。我应该有……警告过你……那里……很危险。”
断断续续的话语,表现出老人的诚实无伪。
“它还没盖好。如果它是用来妨碍我们,就应该毁了它。”
“要是现在就毁了它,村民会有危险啊。”
老人注视着D,紧闭双唇,想寻求D的同意。但他的表情逐渐笼罩深沉的恐惧阴影。
“原来如此,您根本就不管村民的死活……只想着如何平安完成你们的旅行。”
“这是我的工作。”
“我们可是不顾自身的安危,才向你们全盘托出一切啊。但你们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未免太无情了吧。”
“我的雇主在临死前托我保护她的两个孩子。除此之外,我一概不想理会。”
D留下茫然伫立原地的村长,迈步离去。
光看骨架便能明显看出,这像是一座房子。每边长十公尺的正方形——略为挑高。
五位村民悬吊在墙壁和天花板的横梁上。当他们发现D到来时,其中两人惨叫一声,跌落地面,其他人则是赶紧抓紧身边的木棒或是木板。他们意外坠落的原因,不言可知。D的美貌迷走了他们的魂魄。
在地上的三位村民急忙向前抱起那两人,所幸是臀部落地,两人皆平安无事。
“照这样来看,外侧的部分今晚应该可以完成。”
沙哑声响起。
“把你关进里头后,对方想怎么做?”
D转身凝睇着身后的村长。
村长仿如看见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物,只见他不住后退。身子蓦然一沉。原来地面忽然陷落,村长腰部以下整个埋进土中。老人以手撑地,想从中脱身。原本村民们奔向前想救他,但他的厉声惨叫,令他们裹足不前。
只见他毛发倒竖,上身猛烈地抽搐,旋即两眼翻白。同一时间,他的口鼻鲜血狂喷,犹如装了管子喷洒一般,冲向地面,激起无数飞沫。
D以手势命一旁僵直的村民退开,自己则是迈步向前。
无视于村长垂首的模样,他缓缓走下坡道。
后头传来村民们慌张的喧哗。
满身是血的村长猛然抬头,接着往前扑倒。他腰部以下凭空消失。身体的腹部一带被横腰斩断。当村长宛如爬虫般以双手刨抓着泥土,拖着上半身朝D爬行而去时,村民一度平息的惊恐喧哗,再度如同烈焰般点燃。
“小心后面!”
蓦然传来一声叫喊,这时,村长的上身以伏地挺身的姿势,如同昆虫般一跃而起,朝D的头顶扑去。D也许已察觉从村长身体连向地面的那条细线。只见一道银光往后方一闪,村长的身体在空中猛然反向弹回,重重摔落地面。
村长摆在胸前的五指弯曲如钩,仿如要一把攫住什么似地,此时正不住地痉挛;D斜眼而望,腾空跃起。
一如朝地上猎物扑去的黑色魔鸟。
他手中的长刀,以D的臂力加上自由落体的速度,准确无比地砍向距离五公尺远的地面。
刀身一半斩入地面,就在长刀抽出的同时,一道黑色液体从地面喷飞狂涌。没人发现那是血。
D的右手轻扬,扫向右方。刀光击中那一刹那从地底冒出的某个黑色镰刀状物体,传来一阵罕闻怪声。足足有五公尺长的镰刀,发出斩金断铁的清响,凌空飞去。瞧它硬生生嵌进路旁巨石的模样,确实是一把纯钢打造的大镰刀。
“是地底的『人偶师』。”
“不对,是『尸控师』。”
现场目击的村民们,其叫声中潜藏的畏惧是来自那只命丧于地底,握有巨大镰刀的生物,还是还刀入鞘,转身面向村长遗体的黑衣青年?
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有一只藏身地面下的可怕地底生物,已命丧剑下。它在土中凿穿洞穴,仅留表面薄薄一层泥土,让牺牲者掉落陷阱后加以杀害,然后在对方的神经系统中植入一根『操控线』——类似诱导神经,藉此随心所欲地控制对方,在它终其一生都无法露脸的地面上,帮它猎捕事物。
“嗯,老实说,我原本还担心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已受到操控,但现在看来,我似乎太杞人忧天了。”
左手传出的声音,只有D一人听闻到。
D再度迈步朝兴建中的小屋走去,已无任何人阻挡去路。村民们就像大白天撞鬼似地,纷纷让开一条路来,D已站在小屋正门前。
一阵风悄然而至。D扬起左手,握住某个随风飘来之物。是一张小纸条。纸上写着红色的潦草字迹,看来是用鲜血写成。
只要你一碰小屋,
村民都将意外身亡。
上面没有署名。
D尚未看完,便已倏然转身向后。望向这阵风吹来的方向。
死亡之宴、绯红之宴
在坡道下方约十公尺处,左右两旁有连绵五、六公尺长的断垣残壁。高达两公尺。
银光一闪。
石墙的另一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此时的D身处空中。斜向断成两半的石墙,发出一声闷响,就此坍塌——在此同时,D也朝石墙的方向无声地飘落。
D与石墙中间,有一名身穿僧服的男子紧按着右肩。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满溢而出,将灰色的布面染成鲜艳的朱红。
“你是法尔休雅的手下吧?”
D沉声问道。他并未询问对方的姓名。此人理应一刀毙命,只需问出他的来历即可。
“不……不是。”
穿僧服的男子死命地摇头,但他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D倏然欺身向前。
紧接着下个瞬间,同时发生了两件事。正当D略为失去平衡之际,一道鲜艳的彩影从天而降,朝他头顶直逼而来。
寒光一闪,那东西化为裂成两半的风筝,掉落地面。若是平时,D的刀锋将直接反转,划破僧侣——亦即库鲁贝的前额。
然而,对方猛然向后跃离,躲过刀锋划出的圆弧。不仅如此,库鲁贝还高举着右手。
他的身子腾空而起,以D也跟不上的速度扶摇直上逃开。
D右手轻扬,朝对方离去的身影射出白木针,僧侣伸手紧按喉咙,但他的呻吟也随同飘向高空,身影逐渐化为小小的黑点,隐没在苍穹中。
正当D一如平时,将滴血不沾的刀身还入刀鞘时,坡道上传来了几个轻细的脚步声。
“找到了!”
“啊,被砍断了。”
“好过分喔。”
孩子们的嘈杂声四起。
D拿起风筝朝他们走近。全身僵硬的少年们,脸上闪着畏惧与神往的神色。这名一看便知绝非庸俗之辈的年轻人,对无法离开边境之地的孩童而言,是令他们无限憧憬的异邦人。
“这是谁的风筝?”
D问。孩子们向后退却,就像是在诉说D的视线充满了危险。
“是……是他的。”
他们拱出一名少年。
是个约莫八、九岁大的红发少年。他畏畏缩缩,两眼低垂,紧张得全身紧绷。一共有五名孩童。
“不好意思,我赔你。”
D从大衣里取出一枚钱币。他甫一伸手,少年便急忙向后缩,使劲地摇头。
“这么多……我不好意思拿。”
“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当作是回报吧。——这风筝线是被弄断的吗?”
让风筝相互碰撞,好把对手的风筝线扯断,这是风筝常有的玩法。
少年一样低头看着地上,摇了摇头。
“不是,是它自己断的。”
“是我扯断的!”
少年身后,一名胖女孩自信满满地说道。
“我明白了。谢谢。”
D将钱币给了那名少年,踱步离去。
来到坡道上,他回身而望。
孩子们就站在他身后。D迈步而行,接着再度转身,孩子们也跟着停下脚步,紧盯着他瞧。
“挺受欢迎的嘛。”
沙哑声愉悦地说道。
“有什么事吗?”
孩子们与他目光交会后,登时显得忸怩不安。尽管如此,他们眼中闪耀的光芒仍旧难掩孩童天真的好奇心与憧憬。
刚才那名胖女孩似乎下定了决心。
“大哥哥,你是猎人吗?”
她问。
“没错。”
“是吸血鬼猎人?”
“是的。”
回答尚未结束,他们便已欢声雷动。
“好酷喔,是吸血鬼猎人耶!”
“真是太帅了!”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
“好厉害喔~”
胖女孩接着问:
“大哥哥,你杀过几个贵族啊?”
“这个嘛……很多。”
“好强喔。”
“许多贵族被消灭,你们觉得很高兴是吗?”
“当然啰。”
孩子们一同点头。
“像那种怪物,最好全部都化成灰。”
“就是说嘛。”
一位像是孩子王的高个子少年,满脸羞红地问道:
“请问……我也可以成为猎人吗?”
“你想当猎人?”
“嗯。”
“努力就有希望。”
“嗯!”
少年还原本低垂的脸蛋,登时活力百倍地扬起。
在走回马车之前,D一路上和几名跑上坡道的村民擦身而过。想必是从事木工的工人们告知他们村长的死讯。
“快回去。”
D说。但孩子们不愿离去。
“快回去。”
他加重了语气,这时孩子们才急忙跑开,但仍躲在石像和石墙后面朝D窥探。
“你在这里可是英雄呢。”
沙哑声语带揶揄。
“风筝掉落,而且我踩到石头,一时失去平衡。”
D说。沙哑声接话道:
“结果让那家伙给跑了。依我看,这只是刚好两个偶然重叠。礼拜堂的村民和村长,也是恰巧遇到天花板坍塌坠落才丧命的,而且地下刚好有个『尸控师』。——嗯,一切也未免太巧了。话虽如此,你踩到石头只能算是偶然,那个风筝也是。嗯。”
“莫非他能控制偶然?”
沉默了半晌。
“或许吧。”
“这么说来,连我也杀不了他?”
“不无可能。”
如果对方能随心所欲地引发偶然,那么,施术者本身可能也不会有意识,攻击的一方会被随风飘舞的树叶遮蔽视线,而防守的一方则是在遭受攻击的前一刻,才发现防护衣的铁扣适度地挡下了攻击。
“得找寻因应之道才行。”
当沙哑声语气沉重地低语时,伴随着细微的马达声,普罗周伯爵的自动车开启了车门。
马休和苏从里头走出,伸了个懒腰。必定是因为D已返回,所以他们才被放出车外。
D冷冷地问道:“是伯爵叫你们出来的吗?”
马休挥了挥手。
“不是。是我们要求他放我们出来的。里面的房间富丽堂皇,就像城堡一样宽敞,但因为用的是人工灯,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苏在一旁默默地点着头。
“发生什么事了?”
车内传来伯爵的声音。
D大致解释了事情的始末。
“对方使用古怪的术法。是我们所知道的敌人之一,还是那两个未知的神秘人物其中一人呢……嗯?”
再度聚集而来的那群孩子们,打断了这段阴郁的独白。
孩子王对沉默不语的D说道:
“大哥哥,你们要离开这个村子对吧?”
“没错。”
“那么,我们将再也没办法见到吸血鬼猎人了。所以……”
“别做傻事!”
沙哑声说道。用的是只有D才能听见的特殊对话。
“让这些小鬼见识你的绝招,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们想看什么?”
D问。
“太好了!”
孩子们一阵哗然。马休和苏也互望了一眼,向D投以好奇的目光。
“喂,你这个傻瓜。”
“什么都行。”
少年们齐声喊道。D指着他们的脚下。
“你们捡石头丢我。不论从任何方位,何时下手都行。”
孩子们依照他的指示捡起石头,但握在手中迟迟不敢动手,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在所难免。
“不用顾虑。——我是吸血鬼猎人。”
D的这番话,激起了孩子们的斗志。
“大家一起同时丢。散开!”
在孩子王的指示下,小战士们将D团团围住。
D伫立原位不动。
一条紧张的丝线紧连着每个孩童。这不是游戏,是战斗。
“丢!”
孩子王一声令下,石头同时从四面八方朝D飞去。
这群少年的眼中究竟看到何种光景?
只见D矗立不动,周身环绕数道银光。
尽管耳闻刀锷发出的一声清响,但眼前的银光伴随着俊美的黑衣身影,烙印在孩子们的视网膜上,久久挥之不去。
他们卯足劲掷出的石头,悉数掉落脚下,但他们完全没有察觉。直到数秒过后,他们才猛然发现,惊奇的感觉重新苏醒。
看到孩子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D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长约五十公分的树枝。
“用这个打我。”
他将树枝交给孩子们。
“咦?!”
感动胜过吃惊的神色,布满孩子稚气的脸庞。他们没想到吸血鬼猎人竟然会陪他们练习。
不过,要伸手接过树枝,还是令他们犹豫再三。
D右手一挥。树枝刺向一名少年脚下的地面。是风筝线被扯断的那名少年。
少年并未抬头看D。他低垂的双眼映照着地面。数秒过后,他略为抬起头来。望向树枝的方向,并用双手握紧树枝。
“好厉害。他是我们里头最软弱的。”
孩子王睁大眼睛。
“他凡事都畏畏缩缩的,做什么事都是最后一个,最笨手笨脚了。但现在却抢第一。喂,慢郎中,你今天吃错药啦?”
“了不起喔,慢郎中,上吧!”
那名胖女孩在一旁拍手,其他孩子也跟着鼓掌叫好。
少年血气上涌,外人一看便知的坚定决心,令他的神情充满男子气概。长期以来被称作慢郎中的这名少年,他心中潜藏的力量在这一瞬间将他化为烈焰。
没人吩咐,也没人命令。
“喝~~”
这声吆喝虽然稚嫩,却充满劲道。
他冲向D,穿过D的左侧。就孩子们的角度看来,宛如贯穿D的身体一般。
少年使劲刹住冲势,稳稳踩在地上,回身而望。
D右手握着肩上的剑柄。少年看出他接下来将会出剑,于是也重新握好树枝。
D的嘴角掠过一抹淡淡的暗影。是微笑。
他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蹬。
少年手中的树枝落地,只剩他手握的部分。
一阵无声的惊呼,从孩子们——以及马休和苏的口中流泄。
D何时拔剑,何时挥剑?更玄奇的是,少年从他正面冲过来,D一动也不动,他又是如何闪过少年的攻击?一切皆是谜,但孩子们可以接受。因为对方是吸血鬼猎人——有能力击毙贵族的男人。
少年茫然呆立原地,迟迟未解开备战的架势,D来到他面前。
“你应该知道吧。我被你击中腰部。”
D的手一碰触少年,他那紧握树枝,仿如嵌入其中的手指,登时自动松开,树枝被D拿走。D连掉落地上的树枝也一并拾起。虽是树枝,但两边的切口都散发着金属光芒。
D将两者接合,隔了数秒后,他松开单手。
树枝接合了。
他将树枝交还少年。
“挥挥看。”
D说。
少年战战兢兢地挥了一下。
“使出全力。”
少年高高举起,使劲挥下。带来一声呼啸。树枝一样没断。
少年——以及每位孩子脸上,闪耀着惊奇与另一种情感。是感动。
“到此结束。”
D说。
“你曾打中吸血鬼猎人。别忘了。”
少年没有回答。
少年知道D是故意挨这一击。孩子们也都心知肚明。但少年并不感到羞愧,孩子们也都没出半句牢骚。他们目睹的不是D的行为,而是少年主动拿起树枝,勇敢朝D冲去的身影。不论D是否故意挨这一击,就孩子们而言,这样便已足够。孩子王拍着少年的肩头说道:
“不错喔!”
“我以后不会再叫你慢郎中了。”
那名胖女孩也投以灿烂的笑脸。
少年脸上也笑颜逐开,这时,D已朝马休和苏走去。
夕阳晚照将西边山头染成一片殷红,在最后一道余晖隐没山颠时,普罗周伯爵现身。
“那个叫库鲁贝的家伙,肯定和偷袭我的蜘蛛男有挂勾。”
这名曾经从平流层坠落的男子指出他的看法。
“这么一来,我们也得想好空战的因应对策。不,在那之前,得先做好被人当神明祭拜的心理准备,你说是吧?”
“要去吗?”
马休一脸不悦地问道。
“那应该是你所期望的吧。因为是你爱充好人,我们才会在这个村庄停留。”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愈来愈担心了。你们……不会被打败吧?”
伯爵脸上露出骇人的笑意。
“这只有『神明』才知道。虽然盖得简陋,但他们连『神殿』都准备好了,看来可不是临时想到得点子。想必有相当的自信。”
“真的不会有事吗?”
马休的声音和表情复又笼上深沉的阴霾。
“村里的居民感觉似乎充满敌意。看来,他们是将村长的死怪罪到你们头上。”
伯爵朝身旁的D瞄了一眼,以含沙射影的口吻说道:
“怪我是吗?”
在这方面,人类和贵族都是同样的德行。D缄默不语。
“神明一共有三人——我、D、还有米兰达。但米兰达不在这里。若只有我们两人进入『神殿』,恐怕会触怒神威喔。”
D望向兄妹俩,对他们说道:
“在我们回来之前,待在伯爵的车内。”
“没问题吧?你们真的回得来吗?”
“真是个伤脑筋的小鬼。你要是叫我们别这么做,我们就不必浪费时间在这上头。你到底打算怎样?”
“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人家了……”
“那你就放心吧。”
伯爵拍着马休的肩膀,但马休接着又说道:
“可以不用两个人都去吧?万一有什么事发生的话……”
他仍然不死心地紧缠这个问题不放。
“哥。”
苏语带责备地说道。
“你说这是什么话。正经一点好不好。”
“我很正经啊。”
马休有些激动。
“不过,这里不同于农场以及我们所住的村庄。能保护我们的,就只有他们两人。要是没有了他们,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敌人会来取我们的性命啊。你希望最后和妈一样的下场吗?”
“不要在这里说这种话。”
苏满面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羞惭。
“看来,要你们相信贵族还是有困难啊。”
伯爵笑脸以对,再度伸手拍了拍马休的肩膀。这名年轻人的身长好歹也有一八O公分高,但是和三公尺高的巨人站在一起,就像大人和小孩一样,身子不住摇晃。
“只要待在我的车内,就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虽然你们还年轻,但应该会喝红酒吧?贵族的酒可是酒中极品喔。好了,我们该走了。”
他右手的长枪猛然一挥,吆喝一声,D也随同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半月高挂空中,清风徐徐。
早已在家中或是马路周边观察情况的村民们,此时不是急忙关上门窗,便是躲在家中的暗处。
“嗯,贵族果然还是令人敬畏。”
普罗周伯爵的话语带有几许自负。
“是这样吗。”
D说。
“把杀害村长的人当作看热闹的对象是吧。你是不是该澄清一下误会比较好?”
伯爵继续说道,但D未予回应,两人就这样来到坡道前。有四位村民在前方等候。
一位比村长大上一圈,年纪也大上一轮的老人,朝他们低头行了一礼。
“请往这边走。”
对方开始带头走上坡道。这名发似银霜、髯白如雪的老人,以及其他三人——看起来就像是行走的亡灵。
在日落前,已不再传出敲打声的这栋建筑,在半月的银光下,寂静无声,洁白亮眼。站在门口的两名男子低头鞠躬。
虽是赶工建造,但却盖得相当出色。不见半扇窗户。
“其他房子都是用砖块建盖,只有这里例外是吧。——木头容易起火喔。”
伯爵笑着仰望天空,他这句话得意思就像是在透露——命他们建造这座房子的人,心里打什么主意已昭然若揭。
在前方带路的村民们,之所以会将工人们赶走,想必是已听闻被D追得走投无路得传道士落荒而逃得消息。
消失天际得男子,也许正从天上睥睨着地上得事物。他会再度从天而降吗?
“里头有人吗?”
面对D得询问,众人不约而同地摇着头。刚才带路的一名中年男子,转头面向守护『神殿』的那两名男子。
“不,没人。只有一只小猫。”
其中一人频频点头。每个人都感到胆战心惊。因为他们过去从未见过贵族。而且是三公尺高的巨人。而另外一人——比周遭的黑暗更暗,美貌犹胜月光的青年——他们也知道他的身分。是半吸血鬼。
“那么——”
伯爵伸出右手,长枪宛若从他拳头中长出一般,刺向这座建筑的大门。
门绞发出一阵嘎吱声,往屋内开启。
虽然高度不满四公尺,但就连伯爵也能轻松进入。
门口摇曳着像是油灯的灯光,两人并肩走近。
“哦~”
伯爵眯起双眼。
“最近的猫儿好像有洒香水呢。而且用的还是贵族的香水。”
两人同时踏进屋内。
木制的地板、天花板以及墙壁,四面各有一盏焰影幢幢的油灯。——此外什么也没有。除了横躺在前方墙壁下,一个体态婀娜、妖艳诱人的白色身影。
“噢,是米兰达啊。”
D的左腰一带传出沙哑的声音,准确地说出对方的名字。
一袭白色洋装,摆出极尽挑逗的肢体线条横卧眼前,这名女子确实是米兰达没错。
“是谁将她带来这里?什么时候?如何办到的?”
沙哑声的询问,想必也是他们两人心中的疑问。
在遥远的过去,曾和普罗周伯爵一同挑战『绝对贵族』的一名女妖。在代亚里斯农场,她同样曾轻松击退水妖女,是个货真价实的女贵族,如今竟然就这样在此沉睡,毫无任何防备,实在比天崩地裂还更让人难以置信。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伯爵微微颌首,示意由他处理,只见他高高举起长枪。
他该不会是要一枪刺穿米兰达吧?D似乎也无意阻止。
猛然传来一声震天彻地的巨响,巨枪已刺穿米兰达腹部。令人吃惊的是,伯爵这枪并非是抛掷而出。而是像猎人叉鱼般,亲手持枪刺向自己的朋友。
莫非这就是贵族——吸血鬼的本性?米兰达无声的痉挛和扭动,从枪头传向枪身,双手清楚地感受得到,伯爵堪称优雅的脸庞,浮现恶鬼般的血腥笑脸。
D不加以劝阻吗?他只是伫立一旁,唯有那沙哑的声音说道:
“嗯,有意思。”
就在这一刹那,这名身体被刺穿的美女停止了动作。
她眼露红光,注视着自己鲜血狂涌的腹部和长枪,接着抬眼瞪视一旁的伯爵,眼中闪着憎恨与嘲笑的光芒。
“你叫醒人的方式可真令人愉快啊。”
米拉达说。这时,一团血块从她口中溢出,在地上画出鲜红的纹案。
如果这真是一种叫醒人的方式,那么,她这种仿如地狱恶鬼般醒来的模样,更是骇人。
她满嘴是血地叫唤道:
“快放我下来。你这个无礼的暴发户。”
伯爵耸了耸肩,笑着拔出长枪。
伤口逐渐愈合——不仅如此,就连满溢而出的鲜血,也像是被吸进布里面一样,逐渐变淡,转眼间已不见半点血渍。
她又恢复原本纯白无暇的洋装装扮站起身,两名男子默默地在一旁凝视。
当她看见普罗周伯爵正舔舐着她先前沾染在枪头上的血渍时,这名贵妇高雅的美貌闪过一丝不悦。
“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D问。这是理所当然的询问。
“这个嘛……”
米兰达媚然一笑,抬眼瞟望着D。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在棺柩里休息,当我醒来时,人已经在这里了。”
“你有感觉到自己进行深层移动吗?”
这指的是贵族特有的无意识空间移动。
有时贵族会突然从棺柩内移往他处。但从有贵族以来,极少发生过这种事。在不知不觉间,从安逸、黑暗的封闭空间移往阳光灿烂的天地之间,当这种怪异现象最后证实是贵族特有的精神能力所造成时,在贵族之间引发了很大的恐慌。尽管『神祖』的专属医师团调查后断定,这是因为贵族渴望阳光的深层心理因素使然,但大部分的贵族仍不愿采信。伯爵这番话指的便是此事。
“没有。”
米兰达一脸轻蔑地回答,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笑靥。
“不过,我无法保证以后不会发生。大概就是发生了这种事吧。否则本夫人怎么会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如此低俗的场所。”
“是偶然来到这里吗?”
D面向这两名贵族如此低语道。
“不可能。”
伯爵接话道。
“就算是米兰达,也不会那么凑巧出现在我们面前。首先,她应该不知道这里。”
“你见过这里吗?”
面对D的询问,女贵族妖媚地摇了摇头。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伯爵百般爱惜地轻抚着长枪的握柄。
“这么说来,是法尔休雅的其中一名心腹干的啰。此人拥有我们不知道的能力。”
“也有可能是法尔休雅本人。”
D的这句话语令空气为之冻结。
不论是谁将沉睡的米兰达运往这里,只要他有心,应该随时都能取她性命。对方之所以没这么做,说明了这名隐形的敌人拥有绝对的自信,以及此处装设有完美的陷阱。
米兰达打破现场冻结的空气。
“我们三个人关在这种像狗屋般的地方一直讨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详细情形日后再听你们说。我先告辞了。”
米兰达的洋装下摆轻甩,转身往门口走去,只见她的香肩微微颤抖。也许是因为自己被敌人掳走而浑然未觉,甚至还被这两名同伴目睹了一切,令她倍感屈辱吧。
然而,这名高傲的女贵族,只走了三步便停下脚步。
“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
两人一听到她的询问,旋即转头而视,普罗周伯爵发出“哦”的一声低吟。
“呵呵,又给我们设了一个有趣的游戏。米兰达,你想出去是吗?那就在一旁稍候,我现在马上……”
伯爵在头顶抡动长枪,一股几欲将这座临时搭建的小屋吹跑的强风,形成一股涡流,从中发出冲撞的巨响。
伯爵收起长枪,端详着右方的墙壁。
完好如初。不过……
“击中了。D,你觉得呢?是我眼花吗?”
黑衣青年的美貌转向同样的方向。
“不,是它缩小了。”
将近六公尺长的长枪,就算打中墙壁也不足为奇。然而,伯爵是算准了距离才挥舞长枪。
定睛一看,D所言果然不假,天花板正逼近这三人头顶,四方的墙壁确实正逐渐缩小距离。
“好奇怪的机关。”
米兰达狐媚地笑着。如果是人类,任凭你再骁勇,面对眼前的情况也不禁会瞠目结舌,但她却像是打从心底享受个中的乐趣,果然是贵族才有的过人胆识。
“普罗周伯爵,可以用您最自豪的长枪想想办法吗?”
“嗯。”
这名巨大的贵族应了一声,表情和动作都显得相当愉悦。
没有任何预备动作,他的长枪已直接刺向右方的墙壁。
显而易见地,在比适才还短的轨迹前方,发出一声震天巨响,长枪反弹而回。
“啊呀,真是中看不中用。”
米兰达面朝完好无缺的墙壁发出这声嘲笑。
她接着朝嘴角歪向一边,重新握好长枪的伯爵说道:
“我可是先提醒您,就算您挡下了前后,也还有左右。反过来也一样。啊?”
最后这声惊呼,是因为她见到D踏步向前。
只见D的右手移向肩头,霎时之间,银光已斩断油灯摇曳的灯火。
墙上划出一道刀痕。伯爵和米兰达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刀痕倏然消失。
D还刀入鞘,向前走出几步,左手手掌贴在不断逼近的墙上。
“嗯,是重力吸收。”
沙哑声道。
“这栋房子本身就是一种黑洞。木板的外侧——不,如今木板本身正化为电子和中子融合为一的超高密度物质。若再不想办法,我们都会被这栋房子给吸收,最后成为这个黑洞的一部份。”
“哎呀。”
米兰达故意伸手摆在嘴边。不知何时,她手中已握着一条手帕,莫非这就是淑女的心态?
“噢,愈来愈挤了。”
伯爵说。声音从D的头顶传来。
D抬头望着单膝跪地的巨人,从大衣内取出一把黑土。
“为了谨慎起见而事先准备的是吧?难得你也会这么做。……唔。”
D将握成一团的黑土塞进手掌中——那张浮现在他手掌上的人脸口中,接着向左移开一步。伯爵的长枪勉强挡住前后墙壁的动作,但左右则无法阻挡,天花板也已逼近到只剩两公尺的空间。伯爵仰躺在地上。
“抱歉。”
一旁传来这声柔语,同时,蚀骨销魂的香水芳香和身穿洋装的香肩,与D紧紧接触。位于左方的米兰达也被逼得无路可去。
“依刚才的情况来看,似乎只能靠您了。您可有什么办法?”
芳香的吐息呼向D的脸庞。有如严冬寒风般的气息。
“把手借我。”
D向伯爵说道。
“可是我连站都没办法站了。”
伯爵喃喃自语道。
“伸手。”
D屈身握住伯爵的左手。
尽管伯爵眉头紧蹙,D仍是不予理会,径自解开伯爵衬衫的袖口,露出其手腕。
他用小指的指尖抵在其手腕上,用力一划。
满溢而出的血流,D以左手手掌承接。自然是滴血不漏。
“噢~你身上有个很特别的东西。”
“哇,真不可思议。”
伯爵和米兰达几欲和D紧贴的脸庞,露出惊奇之色。让人完全搞不懂他们是否明白目前所处的窘境。
“好了。”
在左手如此说道的同时,D同样以小指顺着伯爵的裂痕抹过。伤口和鲜血就此消失。
“屏住呼吸。我现在要吸光空气。”
左手张口发出巨响。三人同时陷入窒息状态。诡异的人面疮张口将所剩不多的空气一口气吸入体内。
它小小的口腔里,有银白色的火焰摇曳。
地水火风——全部齐聚于此。
米兰达浑身打颤。她的脸色苍白。莫非她从D身上感受到了什么?
D伏卧于地,天花板已往下来到他的头顶。
左右的距离已不到两公尺。
“冒犯了。”
米兰达此时整个人躺在伯爵身上,D开始跪在地上向前爬行。
前后两面墙不断逼近。弯挠的长枪已撑至极限。这座临时搭建的小屋,正不断地形成一颗黑洞,此时加诸在长枪两端的压力,应该已重达数亿吨。何等诡异的陷阱,何等惊人的长枪。
天花板继续往下降。
“喂,好难过啊。”
背后传来米兰达的声音。
旅人帽的顶端已碰触到天花板。
D以平贴地面的姿势拔刀出鞘。
面对的是电磁波和光线皆无法外泄的超高密度硬墙。
背后传来骨头相互倾轧的声响。
刀身刺出。
米兰达和普罗周伯爵都亲眼目睹刀身像幻影般被吸进墙中。
四方陆续出现龟裂的光痕。
没人知道黑洞的崩毁现象是何种光景。
半月的光芒照拂着躺在狭窄空地上的三人。
率先站起身的人是D。
远远站在一旁围观的村民们一阵哗然。
“神明平安无事呢。”
“可是,他们为什么躺在地上?”
“总之,要好好祭拜他们。”
村民们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大声地应了声“是!”,随即开始磕头叩拜。
D还刀入鞘,回身望向身后的两人。
巨人望着弯成弓状的长枪不住打量。
“嗯~”
这声沉吟满含苦恼。
“修不好了。”
此物承受了数百亿吨的重量。没断成两半已是奇迹。
也许是已放弃了这把长枪,只见伯爵目光移向D,以明显带有怯意的声音问道:
“你究竟是何来历?”
“是啊。身手的确了得。”
站在伯爵身旁的米兰达,双手交握,簌簌发抖。
“宛如……『神祖』大人年轻时的风采重现一般,不,我第一次承蒙『神祖』大人召见时,当时他已是那般过人的沉稳风采,让人不禁联想到浩瀚无边的宇宙,所以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不过他年轻时,想必就像这位骑士一样……”
“他是个猎人。”
伯爵神色黯然地说道。
“哎呀。”
“话虽如此,但长得的确有几分神似。”
这两道目光充满了兴趣和好奇,朝D身上不住打量。
有个脚步声朝坡道上直奔而来。
是一位村民。老人们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此人不予理会,径自奔向D的面前。
“自动车被偷走了。我和其他几个人原本在一旁看顾,但就在刚才,那名传道士走来,对车子轻声说了些话。结果车子就自己动了,顺着街道往西边而去。”
“你没追上去吗?”
一名老人双颊震颤,如此大喊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且车速快得惊人。”
“那名传道士人呢?”
“不知道。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动车上,当我回过神来,他人已经不在了。”
“等一下。”
米兰达清咳几声后,向伯爵说道:
“不会是你的车子没做好管理吧?”
“不可能。”
伯爵声似低吼般地回应道。
“那是完全由质子电脑控制的自动车。识别感应器会以五十万分之一秒的速度扫描五百万个检查点,来辨识我的身分。外人不可能对它下达指令加以操纵。”
“可是,它就是动了啊。”
“你……你少多嘴。”
伯爵脸色铁青,面孔狰狞,就算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村民们以为将会有一触即发的内哄场面,个个呆若木鸡地站着,这时,其中一人察觉到一件事。
D正仰望着天空。
村民们陆续发出惊呼。
当伯爵和米兰达也抬眼望天时,先发出惊呼的村民们纷纷如云涌般一阵哗然。
“那是怎么回事?”
“半月变成了满月。”
“原本没上面那一半啊——喂,那是文字呢。”
月光皎洁的半月,其上半部渗出的黑色物体,确实是文字。
“上面写了些什么啊?”
这群凝目而视的人们所听不见的沙哑声音响起。
“明天下午一点,到加里翁山谷来。若未三人一同出现,人质性命难保,要有此心理准备。”
它以阴郁的语调说道。
“喂,加里翁山谷是哪里啊?”
头顶传来伯爵的提问,前来告知消息的那名村民语带颤抖地回答道:
“是位于西边约三公里远的一处山谷。听说昔日是贵族的实验场,从有这座村子至今,未曾有人去过。”
“嗯,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怕,但时间挑在白天,就有点伤脑筋了。D,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D沉默不答。
D应该也同样会前往营救。
然而,对方有能力将木板搭成的小屋变成黑洞,并且在理应看不见的半月上头浮现文字,面对这样的对手,就算是D,也不知是否能在对战中取胜。
何况这两名同伴,又背负着无法在阳光下现身的宿命。
“D——”
伯爵再度询问。一阵风吹来,扬起他衣服的下摆,翻动米兰达的洋装,吹向D的长发。
D的黑衣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那俊美无俦的美貌低声说了一句: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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