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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7、桃李不言 作者:雪满梁园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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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给的那半盒伤药,阿宝并没有用。如是又过了十来日,虽则天气早已回暖,所幸并没有生棒疮,伤处也便渐渐收口了。阿宝起身沐浴的那个下午,天色并不好,刚刚过了申时天便昏黄了下来,室内更是已经如同傍晚一般。可是和着木桶内腾腾蒸起的水汽,竟叫人觉得又熨帖又安然,仿佛身处好梦中一般。阿宝换了上下衣衫,又将长发细细挽了起来,这才觉得有如从新投过了胎。但一出屋门,瞧见熟悉的回廊,心头又莫名地怅怅。她虽一万分地不想动,可也一直朝着周午的住处走去。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她一个卑贱的奴婢不能,他一个天潢贵胄也不能。所有该来的,他们都躲不过去,只有打叠起了全副的精神,将这一日一日再接着过下去。

    周午并没有亲自见她,只是差了个底下的人出来告诉她,说她既已好了,明日便依旧去书房当值,一切的例子皆比照着从前,想是太子也已经同他打过招呼了。

    次日一早去了,看着书房内的一桌一案,略一恍惚,便觉得是隔了一生再来瞧着前世,只是觉得似曾相识。与她同住的本是服侍茶水的两个侍婢,自那日午后,便再没回来,也不知是另安排了去处还是已经被逐了,此时同在书房内侍立的也是几张新脸孔,素日几个熟知的人,竟一个也不曾瞧见。缘来缘去,云卷云舒,不过即是如此。她侧眸瞧了瞧窗外,那一树海棠花早己落尽,叶片也开始微微发红,古人总是说无计留春,她却只知道连这花树也与从前不同了。

    定权到了傍晚才回来,脸上略略带些疲惫,也只作没瞧见她的模样,径直走到架前翻捡了半日,抽出两本字帖,吩咐道:“叫人送到赵王府上去了。”阿宝答应了一声走上前去,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为不同,他虽然向来修边幅,但也向来爱清爽,衣衫多是玄白青一类的素色。今日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着水晶簪,两头里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着的亦是金碧烂漫,玉带左右皆佩着环璧,只是一副公不公私不私的打扮,颇有几分京中纨绔公子的模样。阿宝从未见他如此穿过,倒是觉得新鲜,接字帖的时候瞧见他手上竟还戴了一枚翡翠指环,心中更是暗暗好笑,不由悄悄抿了抿嘴。定权见了,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也不曾去理会她。转身便出了去,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作了平常打扮。

    定权在书案前坐了,接了阿宝捧来的茶,喝了一口,信口问道:“好了?”阿宝忙答道:“是。”定权抬头瞥了她一眼,笑了一声道:“帖子叫送过去了?”阿宝答道:“是。”定权道:“你去将架上那本诗帖取了过来。”阿宝答应着走过去,果见架上横摆着一卷字帖,青色皮面,并无题名,似是用得古旧了,四角已经磨得泛白。交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手揭了开来,指道:“过来。从今日起,孤来教你写字。”阿宝万想不到他突然作如是说,忙道:“殿下,奴婢不敢。”定权笑道:“怎么,孤还教不起你不成?”阿宝道:“奴婢万不敢存此意,只是奴婢资质驽钝,怕辜负了殿下。”定权道:“不妨事的,你过来吧。”

    阿宝见他神色颇为和悦,心下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再做违拗,便走了上去。看他手中字帖,却是正翻到一首前人杜牧的一首七绝《赠别》,笔迹清雅,颇似定权素日的字体。定权问道:“以前读过这诗么?”阿宝点了点头道:“读过的。”定权道:“你自己先写一遍罢。”说罢捡起一支笔递给了她,阿宝接过,舔了舔砚台,依言抄了一遍。定权偏头在一旁看着,待她写完了,不置可否,只是扳着她的手指,帮她从新把好了笔,教了她握笔使力的法门,又让她又写了几份,细细看了,叹道:“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你拿了这帖子回去,闲暇时候好好练练,过几日我再查看。”顿了一下,又道:“若是再没有长进,你就预备好挨板子吧。”阿宝低声答了一句:“是。”将字帖接了过来。

    待得晚间,定权从妆匣屉中取出了向来那封密告的信函,又仔细地对照日间阿宝抄的蔻和珠二字,见走笔之间,并无半分相似,这才将那信函又收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京中的天气,已经连着阴了数日,连前日皇后的千秋寿诞,也并不曾开晴。成日里只是云层累累,却又偏不下雨。好在那春日的阴天不比冬日,终究是透着无尽暖意,反倒教人觉得安乐。赵王萧定楷坐在他府中的书斋内,洗过了手,正翻看着太子送来的两本字帖。他本是靖宁元年行的元服冠礼,册封的赵王。按着本朝的制度,亲王冠礼之后,便该赴封地建府,皇帝的几个庶子,除去现下一个极小的,皆已离京就藩。但因他和齐王皆算作了东宫的陪读,所以依旧留在了京中。当然上下的眼睛皆是雪亮,亲王按例本是不能与皇太子一道受教读书的,皇帝的心意所在众人也皆心知肚明。

    定楷今年方满十五,一双桃花眼生得颇似当朝皇后,鼻端口正,倒也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只是右边的眉角有一道亮白的伤疤,就不免带了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时兄弟间打闹时被太子推倒撞破的,为了这件事情太子被皇帝罚着在东宫阶前跪了一整日,还是皇后出来求情,才放过了。幼时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是大了之后再看,未免偶或也觉心中郁闷。倒也不全为此事,但他与这位异母的兄长素来并不亲善,因此太子说要送他字帖,他也只当是信口而过,不想还当真送了过来。

    定楷正翻的得意,忽闻门口有人道:“五弟瞧什么瞧得这般入迷,窗外有客竟也不知?”进来的正是齐王,天气尚未转热,他手里已摇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成稷思开创,时循念守成”几个字,正是一次他代父劳军后,皇帝亲笔提写给他的。定楷忙起身笑道:“二哥来了,有失迎迓,二哥勿怪。”定棠笑道:“这些虚礼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我兄弟又何必如此。”定楷笑道:“二哥所来何事?”定棠道:“也没什么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没能说上话,今日过来看看你。”随手翻了翻案上字帖,讶道:“这东西难得,你从何处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瞒二哥,是东边送来的。”定棠皱眉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他。”撩袍坐定后方接着道:“你不觉得老三最近为人和从前不大一样?往年母后的千秋,就他一个人,不是黑就是白,穿得竟似守孝。昨日倒好,变了个人似的,还一口一声的母后,听得我心里发麻。你倒说说,这是如何?”定楷笑道:“我也正想问二哥呢,想是上回的板子挨重了,他不敢再当面违拗父皇了吧。”定棠冷笑一声道:“你毕竟年纪还小,有些事还想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素来又硬又滑的一个人,如今这样,只是不想再授人以柄。心中怀纳如此仇恨,面上还能如此作态,他是愈来愈奸猾了。”定楷笑道:“我正是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才要二哥指教我的。”

    定棠向前走了两步,拎起那字帖,道:“他如今还想离间我们兄弟,哼,其心险毒,五弟你心中可要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定楷道:“二哥这是什么话,市井小民都知疏不间亲。我怎会去和他搅在一处。”定棠道:“我当然知道,不过白叮嘱你一句。”又道:“听说他近日来肃清了府内。”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说美人计于他无用的。你送了那些过去,哪一个成了气候?就是那个叫什么蔻珠的,还稍微得脸一些,这都好几年了,有用的东西半件都没有带出来过,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计了。”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这件事情还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问道:“二哥手中可还有人?”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时没有了。慢慢再说吧,他府中一定要有我们的耳目,不管是安插还是拉拢,总归是要有的,你也留心一些。”定楷答应了一声,见定棠仍盯着那字帖,笑道:“这东西我本想看看就扔了的。”定棠笑道:“也不必如此,他既送过来了,你又爱这个,扔了可惜。我不过是为你年纪还小,多说了几句,既然你心中清楚,我又怎么会多心?”又道:“我知道当年卢世瑜不肯教你,伤了你的心。他一个又臭又硬的太子党,死也是为东宫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闲话了片刻,定棠这才起身告辞,定楷直送他出府,这才折了回来。接着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面上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着也闪了一下。

    过得数日,定权果真问起了阿宝习字的进展。阿宝只道他心血来潮,说来玩耍,不想还当了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日日都在练。定权见她答得犹豫,疑她在说谎,却也并不点破。只是又捡了首绝句叫她写,见她握笔的样子,依旧同从前无两;写出来的字,也依旧没有分毫的进益,不由心中也动了火,抓起桌上的那柄檀木的镇尺,喝道:“伸手出来。”阿宝迟疑着伸出手去,定权不耐烦道:“左手。”阿宝无奈,只得又将左手伸了过去,定权捏了她的手,扬起镇尺便重重击落,毫不客气打了十数下,斥道:“再写。”阿宝不敢接话,只得又仔细回想他那日教的,从新把定了笔。

    定权见她偷偷将左手在裙边弯了两下,也觉得好笑,道:“你还觉得委屈?”阿宝轻轻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权笑道:“就这样你还敢抱委屈?我从前写字的时候,一页纸里有三个字叫师傅看不过眼去,戒尺就打上来了。那尺子足有一册书厚,一板下来手心里的油皮就撩掉一层。你道我的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就是叫师傅打出来的。明日我叫人也给你做一条去,就不信你会写不好。”阿宝奇道:“殿下怎么有人敢打?”定权回想往事,笑道:“他胆子大得很,有一回我贪玩没做窗课,他拿戒尺把我一只手都打肿了。我回去跟母后哭,母后不但没有帮我,还罚我跪了一个时辰。从此,我就暗下了决心,日后做了皇帝,定要灭了他的九族。”阿宝见他颜色和霁,便问道:“后来呢?”定权道:“后来没等我当皇帝他就死了。”见阿宝面上讷讷,又道:“后来他对我很好。给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时候的窗课,他给订到了一起。”阿宝想了一下,忽而道:“我知道了,他便是卢大人。”定权奇道:“你如何知道?”阿宝道:“从前先生教我兄长的时候,说过卢大人的书法在本朝若是数二,便无人再敢称一。殿下跟他习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都说,殿下的字便是本朝第二。”定权笑骂道:“逢迎的话说了没用,好好写你的字。”说罢依旧帮她正了笔法,竟是说不出的耐心。阿宝极少见他说这么久的话都不变脸的时候,见他修长手指正搭在自己指上,忽而想起那夜他帮自己涂药的事情,不由浑身又激灵一动,见他并没有察觉,这才低头去看那字。

    周午进得书房,见阿宝正在写字,定权却在一旁随意翻书,不由皱了皱眉头,方想退下,便见定权抬头道:“有什么事情?”周午抬眼看了看阿宝,并不说话。定权摆手道:“有话便说吧。”周午只得回道:“老奴过来问问,端五马上就到了。给各位大人送的东西依旧是照旧例么?”定权道:“是。你去准备吧。还有,今年也给詹事府丞许大人那里也备一份。”周午道:“不知按照什么规制?”定权道:“跟张大人他们的一样。还是提早送过去,不要写我的名签。”周午答应着去了。定权回过头来,见阿宝仍在垂首写字,随意晃了一眼,指着一个“百”字道:“这个写得还行。”阿宝抬起头来,半是讨愧半是欢喜朝他一笑,他的心却莫名的酸了一下,只道:“接着写。”

    

    白龙鱼服

    京师的天气比起去年,热得又早了许多,刚入了五月,街市上已有人换上了夏衣,连扇行的利市也开发的比从前早。只是按着朝中定制,还未到换衣的时节,故而一干官员依旧穿着春日的官服,太子按制逢三坐朝,穿着锦缎公服下来也是一身的躁汗。端三那日,定权下得朝来,先叫人端上茶水,连着喝了两盏热茶,更是沁出了一头汗,这才从新擦了脸,换过衣服,慢慢踱进了书房。

    周午见他过去,忙将预备送到各处去的符袋呈了上来。按着本朝风仪,五月本是凶月,端五更是大凶之日,家家都要悬挂符袋,粘贴灵符以驱灾避厄;更有崇古好礼的人家还要系朱索,挂桃印。定权看那符袋,皆是赤白蚕丝织就的,用五色线绳收束成花形,造得极是精巧可爱。不由轻轻笑了一下,教阿宝去取了朱砂过来,舔了笔,在那袋上皆题了“风烟”二字,却是防毒虫避晦气的口彩。待晾得干了,再教周午拿了出去,或填稻谷,或填雄黄,一一送到相知官员的家中去。见阿宝在一侧偏着头看,想了想,便换了墨笔又写了一个袋子,开了屉斗,摸出两枚铜钱,一枚先帝的元和通宝,一枚却是现行的定新通宝,放了进去,又束好了封口,道:“这个赏你吧。”阿宝接了过来,倒是满面压不住的心爱之色,道:“谢殿下。”定权笑了一声,道:“按说这府内也不该有什么灾厄要避,但你还是戴着吧,天有不测,谁又说得准呢?”阿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惊,抬头看他时,却是神色平和,这才安下心来。

    端五当日,定权从宫中折返时时候方早,一入二门来便唤人去准备小轿。又教人去取他的白布襕衫过来,见侍婢取出几件,皆不是自己要的,方想发作,忽而想起那衣服一向是蔻珠收着的,便亲自到寝室开了箱笼,翻捡了半日,方见浆洗得干干净净收在箱底。思及前事,心中也有几分难过。阿宝帮他换了衣服,见只是极寻常的士子所着之物,且又洗得泛白,再想不到他穿这衣衫做什么。又见他除了簪缨,戴上了一顶黑色唐巾,心内更是不解。定权瞥了她一眼,一面束着腰间丝绦,一面懒懒问道:“交代你的字都写好了么?”阿宝答道:“是。”定权道:“去拿来我瞧瞧。”阿宝答应了一声,走回去将十来日内写的字纸皆拿了过来,送到定权手上,定权随意翻检了三四页,笑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阿宝脸上一红,道:“是。”定权将纸放在一旁,问道:“你进府也快一年了吧?”阿宝答道:“是。”定权道:“想不想随我出去走走?”见阿宝面上通红,直说不出话来,又笑道:“不愿去便算了。”阿宝忙道:“我去的。”方又小声道:“奴婢愿意侍奉殿下去的。”定权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将她头上一朵稍大的珠花拔掉,随手丢在了那堆纸上,道:“走吧。”

    阿宝本是从后门进府,这日才头回见到了太子府的金钉朱门,见两边衔环兽首,栩栩如生,煞是狰狞,不免多看了两眼,定权不耐烦道:“快些。”阿宝应了一声,提了裙子,急急走下了台阶来,见一顶二抬的青昵小轿已停在石狮的脚下。定权扬手撩开了轿帘,跨了上去,又道:“你也上来吧。”阿宝面色犹疑,道:“奴婢不敢。”定权也不相强,道:“那你便跟着走吧。”方甩下帘子,轿子已经稳稳升了起来。阿宝同府中另一侍卫随着一路前行,那轿子却不过街市,径直朝郊外去了。阿宝初时还贪看路边景致,但那两个轿夫走得飞快,脚下慌忙,便只是一心行路。直走了两个多时辰,两脚早已痛不可当,才见那轿子落了下来,两面却是深山,草木荫郁,远远望去,竟像黑色。定权下得轿来,道:“走吧。”见那侍卫想动,又道:“你就不必随着去了。”竟带了阿宝一路向前,转过山林,却是本朝的陵荥所在。

    定权走到近里,便在一堵环墙外遥遥停了下来。阿宝四顾环望,见两旁皆是参天黄杨,枝叶直入云霄,掌大的树叶,风过时便拍拍作响。脚下虽为白玉所砌,却年事久长,多有碎裂,接缝和裂口处探出萋萋绿草,更添了几分残败之感。定权默默蹲下,开始拔那砖上杂草,阿宝不知他所为何事,便也跟着拔了起来。定权望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手中用力,将一株极深野稻连根拔出,甩到了树下。待四下里野草除尽,定权拍了拍手上泥土,阿宝方见他指上一道极长血痕,想是被草叶割伤,便掏了手巾想帮他擦拭,却被他轻轻推了开来。定权仔细正了头上身上衣巾,朝着那面墙跪拜了下来,端端正正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抬起头来,望着墙上天空,半晌才站起身来。

    阿宝扶他在一块断石上坐下,半跪在他身旁,帮他拭了拭那道伤口,血迹早已干涸,却什么都没有擦掉。定权低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母亲就在那墙内。”阿宝听了,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接口。定权又道:“其实今日才是她忌日,不是后日。”阿宝又嗯了一声。定权呆了一会,轻轻道:“青草长杨,年年风景皆相似。”又喃喃唤道:“阿宝。”阿宝见他眼神虚浮,并不似在唤自己的样子,便没有开口,定权亦不曾再说话。

    二人折返到山下轿前,定权道:“你还是接着走?”阿宝低头道:“是。”定权哼了一下,道:“上来吧。”阿宝迟疑了片刻,便也撩裙上轿,一路上只是望着膝头,定权也并不看她,只是不时用折扇打起轿窗帘子,蹙眉望向外面。直待进了城门,方嘱咐道:“到京东交巷许府上去。”轿子便一路向东,越向城中走,外头愈是热闹,阿宝只听得人声鼎沸,也觉出小轿在人群中左闪右避,便忍不住撩起帘子一角,照外张望,忽闻定权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阿宝向前望去,见也是一座朱门大府,瞥见匾上几个字,道:“想是齐王府。”定权笑了一下道:“不错,比起我的府宅来如何?”阿宝忖度道:“蕃王之府如何比得上储君潜邸?”定权用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她的额角道:“又来扯谎。这是今上当年的潜邸,从前的宁王府,比咱们府上可气派多了。”阿宝听见这话,不知如何,心中竟觉有一丝喜乐,定权奇道:“你笑什么?”阿宝道:“没有。”定权摇头问道:“你初进京是住在何处?”阿宝道:“是京西。”定权又问:“之前来到过此处么?”阿宝道:“不曾。”定权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

    又走了五六里地,忽闻侍卫在帘外报道:“殿下,过了这条街便是了。”见定权打起帘来,又指道:“就是前头有棵梧桐树的巷口,转进去便是。”定权望了一眼,道:“落轿吧。”同阿宝二人下来,又吩咐道:“你们先抬了空轿去,我走过去。”那侍卫面露难色,定权道:“不防的,去吧。”那二轿夫便先去了,侍卫定是不肯离开,定权也无奈,只得随他跟在后面。街市两旁皆有商铺,此时已近酉时,游人也愈集愈多。阿宝随着定权挤来挤去,思想起晌午之事,只觉不过是半日,便已隔了几重天地一般。但见那街中来往妇女,发上皆簪着剪绒的艾草,石榴,萱草一类应节饰物;道路两边也都是卖角粽的摊铺。定权忽而想起,并不曾用过午膳,便停下买了几只角粽,那侍卫见状,忙上去付了钱。定权自己留了一只,剩下的交到阿宝手上,道:“你们去分吧。”自己慢慢剥开了粽叶,边走边吃,阿宝见他手里擎着粽子,一面左顾右盼,唇角粘了一颗米粒,也不察觉。那散漫神情叫已斜的日光一照,便如寻常少年一般。阿宝望着他半张侧脸,心中突然狠狠抽动了一下,向才的喜乐登时烟消云散,蔓延开来的却是无尽的悲凉。

    许昌平的家门只是两扇黑漆小门,定权回首对阿宝道:“你到轿中坐着等吧。”又吩咐侍卫道:“去叫门。”那侍卫打了十数下,门方开了,却是一个白首老翁,问道:“官家何事?”那侍卫道:“许大人可在府上,我家主人拜访。”那老翁看了一眼定权,道:“敢问尊上贵姓?”侍卫方想开口,定权答道:“我姓褚,是许大人旧交,烦请通秉一声。”那老翁慢慢摇着去了,片刻,许昌平便亲自迎到了门外,见定权上下打扮,不好见礼,只得一揖,将定权让了进去。定权安排侍卫留在院中,随着许昌平进了客房,许昌平这才倒身拜道:“殿下折节驾临,臣万不敢当。”定权随手扶了他,笑道:“只是今日无事,出来看看京中过端五。不想走得近了,便顺道来你府上走走。”便撩袍坐了,许昌平接过童子捧来的茶盏,亲手献给定权。定权转手放在几上,四顾叹道:“白屋出公卿,不想大人贫寒如此。”又道:“大人不坐,孤竟是反客为主了。”许昌平这才坐了,笑道:“殿下取笑了,虽是白屋,却无公卿。”定权道:“大人在孤面前还是如此作态。”许昌平微微欠身道:“殿下所赐符录墨宝,臣感恩不尽。”定权笑道:“不过是映节的玩意,算得了什么。早知大人家如此,送些银钱过来倒是更好,只怕又折辱了大人。”许昌平道:“殿下作此言,臣便是戴罪之身了。”

    当下宾主又说了两句不相干的,定权喝了口茶,只觉颇是涩口,倒也不动声色,放下转口问道:“常州的军报,大人知道了么?”许昌平道:“承殿下所赐邸报,已知道了。”定权道:“大人以为如何?”许昌平略一思忖,道:“殿下恕臣直言。”定权道:“大人请讲。”许昌平道:“凌河之战拖了这许久,顾将军是不想痛快赢了此役。说到底,拖于殿下有利。此役已为我朝战事扭转之仗,若是胜了,则离决战之日不远,按照朝廷车马钱粮筹集派送的进度算,至多三年之间,虏祸彻底可肃清。三年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于殿下太过仓促,难以安心陈画,周密安排,国舅这是在为殿下做打算呀。”定权道:“你说的我知道。不过我前日已给顾思林去信了。”许昌平忙问道:“殿下信中所述何事?”定权咬牙望了窗外,半晌方道:“我叫他速战速决。”

    许昌平闻言,脑中竟如裂雷击过一般,半晌方还过神来,起身问道:“殿下的信去了多久了?”定权抚头笑道:“已有月余了,大人还是坐下听孤说罢。”见许昌平只是一脸焦灼望着自己,又笑道:“大人这又是何必呢?我现下虽是将不孝不悌,弄权预政,心狠手毒的骂名都背上了,可心中也知这凌河军民,皆是我朝臣子。”许昌平听了,颓然落座道:“殿下果真是这么说的?”定权道:“是。我也知此举与我甚是不利,只是军中将士,背长弃幼,饮冰踏雪,终不免马革裹尸,埋骨塞外,皆是为守我国江山之门户,护我万万臣民之平安。边鄙疆民,亦皆有父母兄弟,天伦骨肉,世代为我朝开边垦土,向来虏祸肆虐,铁蹄踏处,便成修罗地狱,家破人亡。年年望王师佑黎庶,王师又怎可将其视作胙肘,拱手相送与贼寇。我同齐王之争,若是败了,不过我一身之事,至多再搭上顾氏一族。但若任由战事这样拖延下去,便是我一朝之事,是天下之事。我既身为储君,怎可不知爱惜子民?怎肯为一己之私,让千万子民落入虎狼饕餮之口?”

    见许昌平望他不语,轻轻一笑又道:“我的元服冠礼行的不易,想是大人也听说过的。但究竟如何,恐怕你却并不清楚。寿昌五年,我已十六岁,父皇却迟迟不肯为我加冠,李柏舟那时候是副参知,又掌着一支府兵,一心只想顶了齐王上去,看见父皇这个样子,只是四处走动,拔剑在手。顾思林隔得太远,一时孤根本无法,只等坐毙,是卢大人拼死带了一干旧臣,为我争来的这个冠礼。卢大人因此事至仕,其余的人贬的贬,流的流。真待我行冠礼的那日,卢大人已不在朝中。”定权说到此处,声音已有些暗哑,他自己也觉察了,便不再说话。一时屋内二人只是相对无语,半晌方听定权清了清嗓子道:“那日给我加冠的有司,我还记得他说‘侍亲以孝,接下以仁。远佞近义,禄贤使能。’我答道:‘臣虽不敏,敢不祗奉。’心里只想,若母后看到便好了,若卢师傅看到便好了。哪知就在孤行完冠礼的当夜,卢大人便缢死在了家中。”

    许昌平垂首跪下道:“殿下,您还是不可如此呀。”定权道:“我知你是为我好,但若我不做了此事,便是当了皇帝,百岁之后也难见母后,难见恩师。孤此日来,也是为了告诉你此事。你欲抽身,孤不拦留。”

    许昌平顿了片刻,抬首道:“殿下若为君,必是明君。臣为明君而死,死而有荣。殿下意既已决,则京中卫禁领军之名号,身家,请殿下尽早收罗,臣亦好为殿下早作谋划。”

    定权从怀中抽出一张册页道:“这是小半之人的名字,职务,年纪,升迁纪录;大人先看,剩下的我整理好再送来给大人。”许昌平双手接了那纸,叩首道:“臣必肝脑涂地,不敢误殿下大事。”

    定权伸手挽他起来,面上似有几分伤感,道:“愿大人对我,便如卢先生一般。”

    许昌平听了这话,已半起身,便又跪了下去,只是叩首道:“殿下。”

    定权折返时,天已全黑,阿宝见他在轿内一语不发,也便低头缄口。定权回过神来,正瞧见她头上发旋,觉得颇是可爱,便不由伸手摸了一下,见阿宝竟飞也似的将头偏到了一旁。定权望着她,目光却渐渐冷了下来。阿宝方觉出自己失态,偷了一眼定权,也不敢再动。

    一路只是无语,回到府门前,定权甩开轿帘,提脚便踏了出去。这才见府门口竟是守了一层的人,定权方不知何事,只见周午已经急急奔了下来,嘴中念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宫内来人啦,已等了半日了。”

    定权抬眼望去,果见两个内监提着大内的灯笼,其中一个却是皇帝身边服侍的陈谨,心下知道有事。那陈谨也见了他,忙下来施过礼,道:“奴婢来传陛下的旨意。”定权方想跪倒,陈谨又道:“殿下不必跪了,是陛下口谕,叫殿下进宫的。”定权问道:“现在?”陈谨答道:“是。”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