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全文阅读。
雪满梁园鹤唳华亭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12、铉铁既融铉铁既融
虽说本朝律制,言官可风闻弹人,勿论据不据实,朝廷都不得加罪。但是此次风弹,竟同时涉及到了太子和国舅,是以今上大怒,劾令大理寺严加勘查。如是查来查去,半月已过,从最初被罢官的两个御史伊始,至后来纷纶弹劾的诸臣,尽皆说是风闻,且无人指使。更有甚者,竟号称只是为了上交月课,所以这才随众而奏。
既已如此,引弦待发的箭羽,却又渐渐松弛了下来。皇帝既不向下明确表态,便又有三三两两的奏程,称既然查无实据,国本不可擅疑,边事也不可无主,陛下宜善加抚慰,令将军早日返常等事。定权虽抱了满腹狐疑,静中观察,此时却也悄悄舒了口气。或疑皇帝不过是借此威慑而已,自己却有些风声鹤唳,太过多心。
其时已近月半,宫中上下便开始准备中秋佳节的飨宴诸事。定权从宫内回府,换过了衣服,吩咐安排了一顶小轿,径自去了顾思林的府上。顾思林正在家内闲坐,只听门房报道有人求见,方想相拒,却见定权布衣平头,施施然进了二门,一时不知何事,连忙上前相迎。定权笑道:“舅舅不用担心,是父皇叫我来的。”顾思林听得有旨,便要下拜,被定权一把扯住了,道:“是父皇的口谕,我们进去了再说。可有四五年没有到舅舅的府上讨茶喝了。”顾思林不免也笑了,将定权迎了进去。定权见他行走时微有些趔趄,忙问道:“舅舅这腿疾又犯了么?”顾思林笑道:“近来起风变天,略有些疼痛,却是不碍的。”定权皱眉道:“我去请太医来给舅舅瞧瞧。”顾思林辞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臣府中自有药酒,都是素来用得好的,殿下不必挂心。”
一面说着,已到了厅中,又定要定权上座。定权笑辞道:“今日所来是为家事,还请舅舅上位。”说罢径自在客位坐了,顾思林无法,只得自己另坐了相对客位。定权见了笑道:“如此说话,还要隔着半天,舅舅上座便是,我还有话同舅舅说。”顾思林这才答应了一声,又换了椅位,吩咐奉茶。定权道:“父皇说后日戌时宫内家宴,请舅舅务必过去。”顾思林忙起身答应了一声,定权托碗喝了口茶,见他坐下,复又问道:“舅舅近来如何?可有听见朝中动向?”顾思林答:“臣镇日闭门闲居,足不出府。朝中之事,承殿下告之,已知晓一二。”定权问道:“那舅舅怎么看?”顾思林叹道:“圣意难测,陛下的心思,臣是真猜不透了。若说有事,大理寺查了这么许久,竟没有半点动静出来;说无事,又何必平白多留了臣半个月。且既然说是风弹,并无实据,为何又不见皇上降旨处分?”定权道:“事态至此,虽不知伊始为何,却也似可暂且放下。后日一过,我便向父皇请旨,再排时日,让舅舅早日离京。此处多耽一日,便多一日的是非。”顾思林低首道:“如此最好。只是臣心中还是有些忐忑,总觉得此事并未完结,甚至还未开始。”定权端着茶盏的右手微微震了一下,抬首问道:“舅舅何出此言?”顾思林抚了抚斑白鬓发,半晌方道:“我服事陛下已有二十多年,你爹的性子,舅舅比你清楚。舅舅也没有什么凭据,只是心里这么觉得。”见定权脸上颜色,勉强又笑了一声道:“或许是臣老了,多心了,也怕事了。殿下听过便罢,不要放到心上去。”定权旧疑未尽,心中又添上了一线阴霾,却也不愿再多说,只道:“舅舅放心,不会再有事了。”
临上轿前,定权抬首望了望顾府两页紧闭的黑漆大门,因将军久不居府,门上漆色脱落处,并未修补,青铜兽首也是锈色斑驳,如此看去,竟也有了几分破败的样子。顾思林方当返京时,听说这府前门廊之上,都挤满了来拜谒的人,而今不过月余,却连半个鬼影都不见。人情不过如此,世情不过如此,有朝一日,自己这棵大树真的倒了,那些人也定会一言不发,各奔新主吧。定权微微叹了口气,轻轻念道:“是寡人之过也。”那抬轿的以为他有什么吩咐,忙问道:“小人不曾听得真,殿下适才说什么?”定权道:“我说这是我的过错。”说罢提腿钻入了轿中,那轿夫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只得隔帘又问了一句:“殿下,咱们回府吗?”定权想了想道:“从齐王府那条街上悄悄绕回去。”
毕竟时近中秋,齐王府离闹市又近,一路上行人便愈来愈多。定权吩咐小轿在齐王府街前略作停顿,自己从帘角向外望了片刻,冷冷一笑,道:“走吧。”轿夫方要起身,街角处几名小儿正在掷土作耍,一面口唱歌谣相喝,一时撞了过来,有两句不免就传到了定权耳中:“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定权得闻,登时如五雷贯顶,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手足俱凉,低首看时,竟见双手不停颤抖,兀自半晌控掌不住。行出去老远,方吩咐道:“停轿,停下来。”只是连嗓音都沙了。两个轿夫放下轿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定权指着外面道:“你去问问那几个童子,他们口中所唱是何人教的?”那轿夫答应一声,去了片刻回来,回复道:“他们只说是听人唱的,听说京中近来皆在传唱此歌。”再望了一眼定权,见他整张脸都白了,忙问道:“殿下,可是觉得身体不适?”定权摇了摇头道:“不回府了,离这里五六里地有一处交巷,去那里吧。”
幸而此日正逢节前旬休,许昌平并不曾入班。见定权上门,忙将他让了进去。不待虚以委蛇,便闻定权劈头问道:“铸铁既融,凤鸟出。这首童谣,大人听到过没有。”许昌平微微一愣,想了想,方道:“臣听过的。”定权微微冷笑,问道:“大人是何时听到的?”许昌平答道:“就是近来。”定权话已出口,方想起以许昌平的年纪,不会向来便得闻。撩袍坐了,道“大人既听过,就烦请为孤复颂一遍吧。”许昌平略一思忖,道:“臣听来的似有这么几句。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定权呆了片刻,道:“就是这几句。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宫中也已经知道了。看来果真叫顾大人说对了,这次的事情,刚刚开始呢。”许昌平道:“殿下所说何事?臣闻此歌京中遍传,却有何渊薮?”定权闻言,冷笑道:“京中遍传?昔者天下延颈欲为太子死,今日天下延颈欲太子死。孤就连刘邦的那个软糯太子都不如了吗?”许昌平道:“这乃是一首平常童谣,怎会引出殿下此语?臣下愚钝,还请明示。”
定权以手加额,只觉手已凉透,坐了半晌,方道:“这不是新近做的,先帝在位时,便已经有了,细算起来,比你我的岁数还都要大些。你可记得先帝起初的储君为谁?”许昌平答道:“是恭怀太子,薨于竟显七年。”定权道:“不错。那么后事呢?”许昌平攒眉道:“宁王,就是今上贤德,后被立为嗣君。”定权道:“也不错。今上是皇初十年被立为嗣君的,和竟显七年足足隔了十一年。你知这其间又出了何事吗?”许昌平沉默半晌,答道:“竟显七年,臣还未生,详尽情事,臣并不清楚。”
定权望他良久,叹道:“大人博古知今,定是知道的。虽则做臣子者,当为君父诲。但此处只你我二人,大人姑妄说说吧。”许昌平这才拱手道:“臣遵旨。臣闻说,只是闻说,恭怀太子殁后,先帝悲恸,次年改元皇初。国本已殇,宁王肃王争起夺嫡。皇初四年,肃王坐罪废黜,后又赐死。先帝却不知何意,直到崩前一年才以宁王为嫡,是为今上。”定权道:“大人心中全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为何还听不出这歌中含义。孤问你,恭怀太子诲何?今上诲何?肃王又叫什么名字?”许昌平答道:“恭怀太子诲铉,今上诲鉴,肃王名叫萧铎。”定权点头道:“你可知肃王何以坐罪?今上何以得嫡?宁王妃又姓什么?”许昌平将前后之事细细思想,登时明了,急忙跪下问道:“殿下,这是怎么回事?”定权摇首道:“我也不知了。不知是谁又翻出了这旧年陈事。看这阵势,只怕是要向死里整我了。”望了半天的地面,方又道:“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原来弹劾一事,不过是个楔子,真正的招式,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许昌平思想了片刻,问道:“殿下心中是怎么打算的?”定权摇首道:“正如你说的,诸事未备,孤只能草偃。国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这一点,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得很。皇上说明日宫中家宴,叫孤去请将军,现在看来,先叫将军称病吧。一时回不了常州无妨,但最后定要全身而退。孤此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其后的朝堂,波谲云诡,是沉是浮,你都要冷眼看着。大人是詹士府的人,位阶又不高,料想他人不会生疑。或者孤到时还要仰仗大人才智,亦未可知。”许昌平听了,默了半晌方道:“臣省得了。臣定当智竭驽钝,尽忠王事。”定权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许昌平见他行走出去的步子都微有趔趄,回想起那首谣歌,这才觉得一股冷气,沿着脊柱直下,不由莫名打了个寒噤。
定权傍晚时回到府中,先叫人烧了水,沐浴更衣。又吩咐在后园摆宴,请了府内诸妃出来。见众人皆已到齐,方笑道:“八月节就要到了,按说一家人要一处过的。只是宫中有宴,孤就先提至今日来,咱们在府内先过了再说。”诸妃见他笑语晏晏,比寻常分外肯假以辞色,自然也纷纷承欢劝饮,席上只是一片燕语莺声。定权倒也来者不拒,将各人敬上来的酒一一喝了,这才环顾笑道:“顾娘子的酒呢?孤还没有喝到呢。”阿宝正坐在下侧,见了定权今日言谈举止,正在暗暗生疑,见点到自己,忙捧起席前酒盏,起身敬道:“妾恭祝殿下吉祥安康,福寿绵长。”定权看了她一眼,笑着接过了酒盏,仰头饮尽。
其时一轮明月已上,所喜晴空无云,虽未至十五,却也已是尽显圆满之态。皎皎清辉,漫天投下,照得水榭周围白昼一般。定权抬首望了望天,皱眉问道:“夜已这么深了,为何不点灯?要让孤和众位娘子摸黑喝酒么?”家人因为上回夜宴把灯被他斥责了,是故这次记在心中,并未安排灯火。此刻见他醉眼迷离,又作此语,只得自认晦气,将烛火灯笼络绎搬来,排在周围,定权见了,方才笑道:“如此热热闹闹的方好,才像个过节的样子。诸位娘子说是不是?”众女见他心神似颇为舒畅,忙连连附应。定权哈哈笑道:“古人秉烛夜游,灯下赏花,是为千古头一桩风流情事。诸位娘子也不要喝闷酒,孤和你们行个酒令。来来,快来。”说罢便拉起衣袖。众女皆是出身名门,哪里会行什么酒令?互相尴尬看了两眼,谢良娣方才当心笑道:“殿下,臣妾等才疏学浅,此等事情,却并未学过。”定权乜了她一眼,笑道:“诸位娘子扫兴,孤要罚你们。罚你们各浮一大白。”
见众女一一喝了,定权偏头思忖道:“既不能行令,那孤就出个迷题来你们猜,若猜出来,孤重重有赏。”诸妃闻言大感兴趣,纷纷拍手,一阵闹嚷,笑着等定权出题。定权把了手中金杯,略想了想道:“今日孤出门去,行过京中一高官门前,见那情景,正是合了前人两句诗: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细细一问,才知他忤逆了圣意,为众人所不齿。孤这谜面便是门可罗雀。你们射个《左氏春秋》里的句子,猜得对了,孤……孤有重赏。”
众女又是面面相觑,一部《左传》,浩浩淼淼,谁知道哪一句就和了这谜面。嗫嚅半日,无一人能答。定权皱眉道:“令也不会行,迷也猜不出。你们镇日间都做了些什么?”众人见他似是中酒,一时也无人说话。定权等了半晌,踉跄起身,端酒走到阿宝面前,问道:“你也猜不出来?”阿宝恭声答道:“妾答不出来。”定权将手按在她肩上,笑道:“她们答不出,我信;你答不出来,我却不信。顾娘子,既已是夫妻,又何必瞒我呢?”
阿宝低声道:“妾是真的不知,不敢有意相瞒。”定权干笑了两声,扳起她的下颌,道:“不肯说,孤就罚你的酒。”说罢将手中金杯凑到了阿宝嘴边,竟将那酒强灌自了进去。阿宝不由抬手去挡,小半入口,倒有大半泼洒了出去,一件大红罗裙,登时染得酒渍斑斑。定权怒道:“你还敢抗命,你说不说?”谢良娣见他似醉得厉害,叹气对阿宝道:“你如果知道,就说出来吧,哪怕说的对不对呢?”阿宝只得小声道:“妾读书不多,胡乱猜猜,猜错了殿下莫怪。”谢良娣催道:“你就说吧,没人怪你。”阿宝道:“妾想,可是一句‘是寡人之过也。’?”
定权闻言,愣了半日,谢良娣赔笑问道:“殿下,她说得可是?”定权却不去理她,只对阿宝点了点头道:“孤来赏你,赏你什么呢?”四下一顾,走到亭边一株老桂之前,折下一小枝金色桂花,亲自簪在了阿宝鬓侧,侧首看了片刻,笑道:“今日蟾宫折桂,顾娘子就是这女状元。”众女见状,心中作酸,却也只得连声附和。定权坐了回去,仰天笑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哈哈。”笑罢举玉箸,敲金盏,朗声唱道:“钜铁既融,凤鸟出。金铃悬顶,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他声音清越,此时击节而歌,水榭四周登时响彻。还未等众人回神喝彩,定权已自挽了阿宝,连句离席的叮嘱都没有,径自扬长而去。
走到院内,少了人声,才能听见一片秋虫啾鸣。定权放手推开了阿宝,自向草丛中虚踢了一脚,冷笑道:“已到了末路,还有什么好唱的?”阿宝见他身遥步晃,想上去搀扶,定权摆手止住了她,笑道:“顾娘子真顶得了一个鸿儒了。”阿宝微微皱眉道:“殿下醉了。”定权笑道:“孤要真醉了,就看不见你这脸上的金钿了。你是特意贴给孤看的吗?”阿宝辩道:“殿下……”定权打断她道:“初时潜光隐曜,内修秘密;现在索性又卖弄才智,外露精明。不皆是为了投孤所好,你怎么就知道孤喜欢这样呢?”阿宝侧首叹息,道:“韬晦不可,实言亦不可,殿下到底要奴婢怎样?”定权听了这话,倒是愣住了,半晌方低低笑道:“孤要佳人回顾,佳人肯否?孤今夜就宿在卿处,卿可愿收纳?”阿宝闻言,登时惊得面色如雪,连连辞道:“殿下,奴婢不敢;奴婢还是待罪之身,殿下休要戏言。”定权哼了一声,道:“知道是戏言就好,你先回去吧。”阿宝敛裾答应道:“是。”见定权身旁无人,终是忍不住问道:“那殿下呢?”定权喝道:“孤的事情,你也想管吗?”阿宝叹息道:“奴婢不敢。”遂携了侍婢自己先去了,走到假山前,终是忍不住回眸而顾。只见定权垂手呆立原地,月色清明,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直投到了假山的这边来。
绳直规圆
中秋逢五,太子本该入东宫交窗课,听筵讲;但此日宋侍郎和齐赵二王多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太子身影,筵讲只得作罢。定棠定楷相携出宫时,陈谨正携着一路宫人在络绎搬送灯具,食器,屏风等,预备中秋的夜宴,见了他们,连忙退立道边。定棠笑了笑,问道:“陈大人,晚上的事情可都预备好了?”陈谨垂手陪笑道:“回二殿下的话,这就是最后一趟了。”定棠赞道:“公公办事,没有叫人不放心的。”陈谨忙道:“这是奴婢的本分,二殿下休要折杀奴婢。”定楷见二人闲聊,自己随意看了看女官手中所捧食盒,漫不经心道:“我记得父皇说过,舅舅最喜欢宫中的桂花饼。陈大人可别忘了多准备些。”陈谨笑道:“五殿下真是仁孝好记性,只是今晚的宴,将军却不能来了。”定楷闻言微微一惊,问道:“为何?”陈谨答道:“昨日陛下吩咐了太子殿下亲自去请将军,殿下去了才知,将军已经病了四五日了。陛下得知,一面忙派了太医过去,一面又将殿下好一顿斥责,说他当储君的,国之股肱病了都不知道;当外甥的,嫡亲舅舅病了都不知道。还问他镇日间都做些什么去了。”定楷看了定棠一眼,见他只是聆听,却不发问,只得又道:“哦,那是什么病?要不要紧?”陈谨道:“奴婢听太医回给陛下说,大概是近来变天,旧疾又复发了。”定棠点了点头,道:“五弟只顾自己口舌,白耽搁公公半天工夫,公公快去吧。”陈谨忙揉眉搡眼,满脸堆笑道:“二殿下说这个话,奴婢可就该死了。”
待一行人走远,定楷皱眉问道:“顾思林有什么旧疾?”定棠背手前行,边道:“他哪里是旧疾复发,他这是新病,得的还真是时候。”定楷奇道:“什么病?”定棠看了他一眼,笑道:“什么病?变天的病啊。”定楷道:“二哥在说些什么?他生病的事情,二哥早就知道了?”定棠望了望身后,斥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和赵王自走就是了。”随侍诺诺停步,定棠方道:“铉铁融,凤凰出。此歌吾弟听说过否?”定楷点头道:“我听府中有人唱吟作耍,这又怎么了?”定棠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够他三郎喝一壶了。”定楷思忖道:“二哥,那唱的是什么意思?”定棠道:“你还小,其间的事不要多问。今晚等着看好戏看就是了。”见定楷听话点头,不再追问,便一路出宫回府去了。
定权一觉颇沉,直睡到午后方起,兀自还觉得两太阳隐隐生痛。叫人按揉了半日,又重新结过了发髻,准备更衣。周午见他一身上下穿戴随便,开口道:“殿下,今日虽说是家宴,不必着公服。只是三五佳节,还是穿得喜庆些方好。”定权拧眉反问道:“这不脏不破的,哪里就不喜庆了?”周午当心提点道:“陛下不喜欢青色。”定权冷笑道:“他是你的爹还是我的爹,你就比我还要清楚?”周午见他这话说得委实荒唐,叹了口气,跪下好声劝道:“殿下昨日入宫,老奴不知陛下又说了什么。只是殿下,地大大不过天,走到哪里都没有儿子和老子作对的道理。殿下如此,又有何益?不如多想想娘娘的话,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定权听他提到先母,不由心中酸楚,走到塌前坐下道:“你起来。我又何尝不想是和和气气的?你说的是,去换件衣服来吧。”周午见他听劝,欢喜起身,亲自吩咐去取了一件北紫色缂金锦袍,金冠犀带,一一服侍他穿戴好,上下打量,啧啧赞叹道:“殿下这人才,就是上什么下什么的,哪里还寻得第二个出?”定权满腹心思,也被他逗得一笑,骂道:“人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你也算是东宫的主管了,少说也有个五六品,怎么就半点官样子都没有?”周午见他高兴,也笑道:“老奴跟对了主君,书没读过两句,也混到个六品冠带了。”定权不愿再跟他多说,只是吩咐准备车乘,看他走了,这才又向镜中望了一眼,究竟伸手将一条佩玉取了下来。
定权此刻虽一门心思只想躲着皇帝,却也清楚知道终究是避不过去,到底还是酉时末进了宫。却见齐赵二王早已等在晏安宫中,皇后随后也到了,看得出是精心严妆才过来的。定权被她眉间颊上几枚金箔花子晃得心里难受,又闻帝后二人说话,索性低头坐着,一语不发。忽闻皇帝问道:“太子今早没出席筵讲?”定权一愣,起身答道:“是。”皇帝问道:“为何?”定权迟疑道:“儿臣……”一时造不出适合情由,爽性便道:“儿臣睡过头了。”皇帝皱眉哼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话了,要是卢世瑜还在,你敢这样胡来么?”定权垂手应道:“是。”
皇帝也不再追究,看了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到后头去吧。”皇后笑道:“遵旨,臣妾侍奉陛下起驾。”二人承了肩舆一路先去了,太子三人遂鱼贯跟随其后。筵席设在御苑假山之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的丹桂从旁里斜喇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觉冲鼻甜香。石间树外空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妙所在。十几个宗室亲族,已嫁未嫁的长公主,公主和驸马也都随即到场。虽是天家,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是一片鼎沸之声。定权自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坐在一桌,只见席上一个发白老者睁着昏寐双目,四下里乱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侄孙帮您瞧瞧。”那叔祖呵呵一笑,抖着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定权忙道:“叔祖,顾大人他病了,来不了了。”那叔祖耳朵也不好,又问了一句:“太子说什么?”定权无法,只得又说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这位萧姓的堂叔祖倒也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定权无奈,叹气道:“五弟咱们换换。”定楷笑道:“殿下那是正座,臣可不敢僭越。”定权道:“那你跟他说。”定楷道:“舅舅病了,我也是刚刚知道。”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到他身边道:“顾大人旧疾犯了,叔祖莫急。”叔祖这才听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们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他好生安养。”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缠杂不清,心中只盼他就此缄口,笑着应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说开了去。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相和,酒浆果物皆排上了桌,众人笑饮了片刻,方察觉夜色转浓,天上却仍是一片青黑之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叔祖又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阴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听了,不由皱了皱眉,又闻定楷道:“正是,今夜不见流萤,我方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它们了。”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胡说些什么?”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摘了一枚葡萄吃了。却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忽而骤风暂起,吹得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了满席,眼见得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得一片漆黑。
皇帝也不由变了脸色,喝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用的?连这都看不出来?”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躬身连连道:“奴婢有罪。”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公主回后宫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众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叔祖,见他只是摇头道:“人也病,天也病,唉,这不是祥召啊。”众人只当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台又在风华殿上摆了起来,但事出怆促,不成模样,加之天象又诡异,众人各各都没了兴致,不过随口乱扯而已。皇帝见殿外之雨,虽是不大,却一时不像要停的样子,只觉气氛寡淡无聊,陈谨遂陪笑道:“左右也无事,不如奴婢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给陛下解解颐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陈谨答应了一声,安排黄门抬上殿来,一字列开。中秋之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倒多是贡酒贡果。因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皇帝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幅《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仔细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定权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迹,就已经愣住了,此刻见皇帝发问,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卢大人的亲笔。”皇帝点了点头,道:“卢世瑜的这笔字,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定权答道:“父皇过誉了,儿臣不敢望恩师项背。”皇帝又问:“这是谁送的?”陈谨笑道:“是永州州牧。”皇帝道:“卢世瑜是永州人,他家中定还有不少墨宝留存。”陈谨道:“是。”
一时席间气氛却有些微妙,皇帝只当若无其事,吩咐卷了字轴。陈谨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来瞧瞧这个。”皇帝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是一条金柄马鞭,乌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拧成,以手抻之,只觉柔媚之中又有无限刚韧。紫檀为柄,上错金银,几个篆字,仔细辨认,却是“良马有心”。皇帝不由点头赞道:“蜀郡素来产好鞭,果然不假。”又问道:“这几字瞧着眼熟,可有滥觞?”定楷笑道:“这个师傅教过我们,就是颂扬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连连。绕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行千。’”皇帝听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定楷笑道:“父皇春秋方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们都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说话间却眼望定权,定权与他双目一碰,立刻低下头来。
定棠正与几位宗室闲谈曲韵,见状心内一笑,转口驳道:“太过阳春白雪,和者也当寥寥。君不见诗三百,倒是风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绵延不绝。我听京中现下传唱的几首谣歌,词义音律也颇为质朴可爱。”定权闻言,只觉一身气血,瞬间凝绝,咬牙极力克制,方保得不动不摇。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却并不看他,待那几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唱道:“钜铁融,凤鸟出。金铃悬,铜镜铸。佳人回首,顾不顾?”
他虽声音不大,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殿内却鸦雀无声,只有几个年轻宗室不明就里,还赞了声好,见众人脸上神色诡异,才隐约发觉事态不对。定棠笑道:“比之雅颂如何?”四顾了一下,见皇帝和太子面上早已铁青,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皇帝面无神情,定权却见他嘴角轻轻抽动,过得良久,方闻皇帝问了一句:“你是在何处听到的?”定棠看了皇帝一眼,当心答道:“现下京中都在传唱,儿臣……父皇,儿臣可是说错什么话了?”皇帝不去理会他,又转头问道:“你们都听到了?”一干宗亲面面相觑,也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只有那位叔祖从伊始便未曾听清,仍在喋喋发问:“陛下在说什么?”
定权握拳立在柱下,看着皇帝齐王,一唱一和,惺惺作态,心中反倒不觉愤怒,只是一片冰冷,慢慢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脚底是虚浮的,背后也是空茫的,仿佛身置云中,人间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团风烟,那些面容,光影,声音渐渐柔杂成一片,如粼粼波光一般,忽晦忽明,既看不真,也触不到。只有殿外雨声,却分外清明,嘀嗒一点,嘀嗒又一点。被风吹斜了,打到铁马上,是叮当的声音;潲到了檐下白玉阶面,就变作了沉沉的噼啪声。
倾听良久,忽觉有人牵了牵自己的衣袖,恍然抬头,却是陈谨。定权只觉厌恶非常,忙将袖子扯了回来。陈谨无奈道:“殿下,陛下问您话呢。”定权茫然道:“陛下问我?”陈谨道:“正是,陛下问殿下可知道这回事情?”定权总算是回过神来,仰头与皇帝对视了半晌,点头答道:“是儿臣。”皇帝见他这幅模样,怒道:“是你什么?”定权轻声笑道:“父皇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满殿哗然,皇帝愣了片刻,吩咐道:“太子累了,扶他到侧殿歇息。”陈谨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搀扶,定权扬手避开了,只是不动。皇帝慢慢走回到座上坐了,道:“雨已经住了,今夜众位想必并未吃好,朕也不留你们了,各自回去找补去吧。哪日有了空闲,朕再与你们后补八月中秋。”众人闻言,如逢恩赦,唯恐走得不快,行礼后纷纷动身。叔祖心上诧异,起身问道:“这是怎么了?”有人扶他道:“陛下让我们回去呢。”叔祖嗯了一声,随众走到殿门前,又问道:“雨不是还没停吗?”
顷刻间众人去尽,殿上只留下了皇帝,太子,二王,陈谨和几个黄门。皇帝走到太子面前,望了他半晌,轻声问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定权答道:“儿臣从小就听说过的。”皇帝道:“是你母亲?不,不会是她。那是你舅舅?”定权摇首道:“不是,舅舅没跟我说过,儿臣就是知道了,也不止儿臣一人知道。”皇帝沉默了片刻,问道:“这回的事,你舅舅知道吗?”定权道:“舅舅病了,不知此事。”皇帝又问:“那你又为何如此?”定权道:“我想顾大人他们在前方浴血拼杀,保我疆土黎庶;后边一群饱食终日,别有用心的小人却在纷纷进谗;浮云蔽日,父皇不察,儿心中不平。”皇帝重重吸了口气,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定权抬首道:“是。”话音未落,颊上已着了皇帝重重一掌,登时只觉耳畔嗡嗡乱叫。皇帝脚下虚摇了两步,怒斥道:“畜牲!”
齐王赵王忙上去扶住了皇帝,皇帝挣开二人,只觉手臂酸麻,望了一眼太子,走过去捡出那条金鞭,掷到定棠脚下,喝道:“你去替朕好好教训这个逆人伦的畜牲!”定棠作难道:“父皇,儿臣不敢。”皇帝怒骂道:“朕叫你去,朕看是你敢抗旨还是他敢抗旨?”定棠叹了口气,拾起鞭子,走至定权身边,轻声叫了声:“三弟。”
定权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我是君,你是臣,你敢动手?”定棠无奈,回首又去看皇帝。皇帝亦是面如死灰,咬牙道:“你动手便是,朕倒要瞧瞧他敢不敢造反!”定棠闻言,只得扬手举鞭,方要击下,臂膊却已被定权一把撑住了,他虽看来文秀,气力却也不小。定棠一愣,已闻他一字一顿低声说道:“先帝临终遗训,庶孽之子,安可欺嫡?”
定棠的手终是放了下来,殿中静了半天,才闻皇帝下令道:“你们出去吧。”几人一愣,互看了一眼,躬身退到了侧殿。皇帝一手抚额,一手相招道:“权儿,你过来。朕有话问你。”定权迟疑了片时,走了几步过去,只是离得远远的便停住了。皇帝见他半边俊秀面孔上掌痕宛然,也没有办法,只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定权摇首道:“儿臣绝不敢,儿臣若有半念此心,天诛地灭,祖宗不容。”皇帝苦笑了一下,道:“这事真的是你干的?”定权道:“是,儿臣敢做,也敢一力承当。”皇帝看他面容神情,只觉与一人相似之极,就连那句“我一力承当”竟然也如出一辙。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怒火攻顶,点头道:“你真是既有萧家的种,又有顾家的种。一力承担,那李柏舟的事情呢?”定权见他终问及此,心中冷笑,恭谨答道:“李柏舟逆谋之罪据实,儿臣是按国法查办。当时三司拟定罪状,父皇也未觉不妥。父皇如觉儿臣断得不公,可着人复查。”皇帝点了点头,又道:“朕再问你,卢世瑜,他又是怎么死的?”定权闻言,微微一震,随即正色答道:“恩师是于寿昌五年自缢家中。”皇帝道:“他为何自缢?”定权道:“儿臣不知。”皇帝看他半晌,道:“朕倒听说之前有人跟他说过些什么。”定权抬起脸来,只是满面诧异,道:“此事儿臣亦不知。”
皇帝只觉肋间剧痛,指着定权说了两声:“好,好。”话音未落,已向后一头栽了过去。陈谨等正在侧殿遥遥观望,虽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却见皇帝突然昏厥。急忙奔了出来,乱叫道:“陛下,陛下,快叫太医,快!”
定权退到一侧,见众人奔来跑去,心中只是一片空茫。微微似有一丝怪异感觉,无奈思绪却如碎萍乱絮一般,东西飘淌,根本拼凑不到一处。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