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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14、孤臣危泣 作者:雪满梁园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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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过完不到两日,中书省便又接到了一份实名弹章。上奏的却不是御史台的御史,而是刑部管理俘犯的都官员外郎。方收到时还无人理会,多过得几天,御史台的奏呈便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事宜与前次相仿,言词却愤慨了许多,非但同指顾思林有意贻误战事,擅权自专,貌似忠良,实包祸心。更有身居要险,手专地方,却与贼寇私相通与,意图窃国谋逆等不臣罪行。皇帝不应碍于太子情面,故加放纵,而理当正国法,明君纲,除此巨蠹,以慰屈死将士黎庶之魂,安天下正臣直人之心云云。

    皇帝自然还是下令严查,但此次言官语词激烈,却果然是有了凭证。据最初上书的那个员外郎讲,他手下一个看管俘虏的狱卒能听番话,这些俘犯偶有言语,说此仗怪异得很,交战初时的三四个月,破阵拔营,斩首俘获,皆是便宜之极,或有败北,亦不遭穷追,竟不像是与顾思林在交手。直到最后两月,国朝才抵死而战,至使双方两败俱伤等事。皇帝闻说后默然想了半日,只说了句将军清白不可污,吩咐大理寺仔细审讯几个俘获的将领贵戚并那个员外郎。

    太子在府中,虽果然像齐王说的“谨谢客”,却并未“不能起”。天将暮时,听了周午来报,登时面白如雪,环顾而望,只见一柄白玉如意,方方正正摆在架中,却还是元服时的御赐。略一思忖,走上前去取了下来,扬手便狠狠击在了案上。那玉质坚润,一时只是从中折作了两断,呛琅琅摔在地上,案角一盏烛台不稳,也随着铿然倒下,屋内登时暗了许多。定权只觉虎口酸麻,倚案喘息,站了半天,才甩开了手中的残柄。周午见状大惊道:“殿下这是何意?”定权哈哈笑道:“我身上并不痒痒,不需它时时来搔!”周午忙俯身欲去拾那断柄,定权见状,急行两步,将它从周午的手边一脚踢开,笑道:“一纸诏书下来,赐死了顾思林和我便是!我难道会不北面谢恩,不痛快延颈引药?又何必要煞费苦心,使出这种卑鄙把戏?他还像个天下之主的……”没等说完,早被周午一把堵住了嘴,二人相挣良久,周午见他安静,才抹泪相劝道:“殿下,这话说出来是死罪呀。”定权只咬牙看着地面,轻轻道:“他废了我便是,只不该这般戏弄我。我才知道,这次他是下了狠心,必欲除顾思林而后快了。”见周午无语以对,勉强又道:“你去唤个可靠的人来,去送封信。”

    周午应声走出,站在门口,轻轻哼了一声:“适才殿下的话,你们听见了么?”几个侍从满面发白,道:“奴婢等死罪,没有听见。”周午这才点头道:“知道就好。”自去吩咐了府中的得力内侍换了衣裳过去,定权见了他道:“你悄悄去吏部张大人,刑部吕大人,兵部赵大人府上,给孤传封信。”那内侍道:“奴婢这便就去。”定权道:“你伸手过来。”那内侍不明就里,只得将手伸了出去,定权蘸墨在他左臂上写了反戈两字。又将自己的私印蘸了朱,在其旁盖了,嘱咐道:“你带着巾帕在身上,给他们看过了,便立刻拭去。”

    不过次日,朝堂上便沸反盈天。朝臣自作几派,或曰顾氏不臣之心已久,此仗果然怪异,空穴来风,绝非偶然,定要清源溯本,以警来者。或曰异邦贼寇,本对将军恨之入骨,狂言诋毁,是愿国朝自坏长城,此理妇孺皆知,却有小人借机而乱,心怀叵测。此事根本无需审察,以免亲痛仇快。或曰将军清白忠谨,蒙羞被馋,非一人之辱,乃是满朝大辱,是以更需彻查,但要三司同审,六部共与,以示公正。或曰将军虽或无罪,但外家权重,终非国之幸事,所以才会流言时起,朝中不宁,此时边事已安,应另外拔擢闲俊将才,方好堵塞小人之口。

    一时里几派相据不下,互骂忠奸,我为君子,尔是小人,不过此等言语,传来递去,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市井一般,终究也闹不出个名堂。皇帝端坐其上,听着他们吵闹,亦是不置可否,朝会散了,径自而去。

    一连闹了数日,虽说为顾思林分辨不平的奏章也雪片般朝中书省压来,大理寺那边的案子却还是照样在查着,所出口供亦与其前无二。皇帝缄口,太子不朝,加之十五夜之事,一时众臣的口风却变得有些微妙,奏章与日递减,观望者却愈来愈多。眼见又没好歹的时候,顾思林的奏章却报了上去。

    皇帝立在书房内,手把着那奏疏轻轻敲着桌面,问道:“太子上奏了吗?”王慎恭声答道:“回陛下,还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那他成日在干什么?他舅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语不发?”王慎道:“殿下这几日都在府中,听说并未出门,想必是在思过。”皇帝轻轻笑道:“他思的哪门子过?”王慎只觉后背汗出,跪倒道:“陛下,殿下只是年少无知,不知道事情轻重,还望陛下善加匡导。”皇帝笑道:“你倒会替他撇清,他叫你一声阿公,果真不是白叫的。听说那夜他长跪请罪,也是你的主意?”王慎忙叩首道:“老奴不敢,老奴怎敢左右太子,那是太子本心,还望陛下明察。”皇帝道:“朕自是会明察的。你出趟宫,去给太子和顾思林传旨,说明日逢三,叫他们来早朝。顾思林既写得动奏疏,想必还是动弹得了的吧。”王慎忙连连答应着出去了。

    戌时二刻的梆子已经敲过,街上行人渐稀。吏部尚书张陆正端坐府内,却正颇为近来的情势烦恼。忽闻家人来报道:“老爷,门外有客。”张陆正皱眉不耐道:“不是说过了吗,一律不见。”那家人挠头道:“那位相公也说了,要是老爷这么说,就将这东西交给老爷。”说着便将手中的字条奉上,张陆正接过看了,不由大吃一惊道:“快去请进来,言语行动恭顺一些。”一面忙加了件衣服,到客房迎候。片时只见一人被家人相引走近,身着玄色披风,头上罩着风兜,掩去了大半边脸。方要行礼,只见那人揭开风兜,在灯下看得真切,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方道:“二殿下?!”

    定棠微微一笑,道:“多了个二字,大人便奇怪得很吧?”张陆正再想不到他竟然会深夜造访,只得勉强笑道:“二殿下从未驾临过寒舍,说不怪那是假的。”定棠笑道:“大人休要自谦了,此处若是寒舍,天下便无可居之处了。只难道是就要这样站着说话,连口待客的茶水都没有吗?”张陆正这才缓过神来,忙道:“二殿下请。”一时宾主坐定,家人奉茶上来,定棠接过饮了一口,笑赞道:“好茶。”张陆正干笑了两声,见他只是喝一口,叹一口,却不发一言,心中更是不知他所来何意。定棠的目光越过了茶盏,略略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脸上身上都透着不自在,这才放下茶盏,笑道:“大人心中想必是在想,我来做什么,定是没有好事,对不对?”张陆正心思被他看破,尴尬一笑,道:“臣不敢,二殿下说笑了。”定棠道:“本王冒昧造访,大人便是这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人是个直快的人,本王也就不说弯话了,本王此来确有要事相求于大人。”张陆正见他话入正港,忙陪笑道:“臣不敢当,二殿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定棠望他半晌,方笑道:“听闻大人小女年色少艾,及笄未久,尚且待字闺中。本王心慕已久,有意求为侧妃,敢问大人意下如何?”

    张陆正再想不到他会突出此言,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只是愣住了,半晌方连连摆手道:“二殿下,这怎么使得……不不,臣是说,小女乃是蒲柳贱质,又兼形貌寝陋,怎敢作配天潢贵胄……臣,臣万不敢””定棠见他语无伦次,知他心中已是怕极,这才笑道:“怎么?大人觉得本王还做不得您的女婿?”张陆正缓过气来,叹息道:“二殿下休要玩笑,臣是万不敢当的。”定棠正色道:“这并不是玩笑之语。本王确是诚心而来,大人如一时难下决断,本王也不勉强,大人可慢慢思想,毕竟也是令千金的终身大事。”张陆正苦笑一声道:“谢二殿□恤。”

    定棠笑道:“略过此事先不谈,既已登到大人门上,本王顺带着再向大人请教几件小事。”张陆正迟疑道:“二殿下请讲。”定棠道:“就是最近朝事,本王颇有些烦心。想必大人心中却是再清楚不过了,本王在这里也就不多费口舌。今日武德侯已经给陛下上了奏疏,大人亦知此事吧?”见张陆正默而不语,又笑道:“大人但说一句知且不知,又打什么紧?大人不语,那本王便当大人已经知道了。”张陆正见他无赖,只得道:“是。”定棠点头道:“那大人可知道他疏中所陈何意?”张陆正道:“将军的奏疏,是直呈天子的,连何大人都未必看过,臣怎会得知?”定棠笑道:“那疏中是自请挂甲的。”张陆正不妨他劈头说了出来,室内只有两人,连装作没听到都不行,只得缄口默坐。

    定棠看他一眼,笑道:“那到此刻为止,普天下除了皇上,将军,本王,便只是大人知道了。”张陆正不由动了动口,却并没有说话,定棠看在眼里,笑道:“大人大概是想问,东宫知不知晓吧?”张陆正心思又被点中,只得喃喃无言。定棠接着道:“东宫知不知道,本王还真不清楚。但本王清楚的是,皇上的回复,他定然是不知的。大人知道皇上的意思吗?”张陆正越听心越惊,只想脱身而逃,方周身不安,无话可对时,便听定棠道:“皇上预备恩准了,明日的早朝旨意就会下来。”张陆正闻言,不由从椅中跳起,惊道:“什么?”话一出口,方察觉自己失态。再看齐王时,便见他满面堆笑,望着自己。那张脸生得全然不似太子,却有几分便像今上龙颜,此刻看来,竟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定棠默默看了他许久,方道:“张大人看起来是真不知道啊,那倒是本王多嘴了。大人既然知道了,想去告诉谁呢?太子?还是武德侯?只是太子大人已经见不到了,傍晚时分,皇上便已下旨,叫太子进了宫。大人想寻他,明日早朝吧。武德侯呢,反正明天一早他也就知道的,不争这半夜吧?”张陆正只是面如死灰,斗嗦半日方道:“二殿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棠笑道:“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提早告诉一声大人明日朝会的事情。大人入仕也有二十余年了吧?忠谨为国,老成谋身,是本朝的栋梁之材。李柏舟死了,左丞的位置本该是大人的,大人却没有坐上,本王也有些替你可惜啊。对了,还要再借大人这双慧眼帮我勘勘时局,若是当着百官的面,陛下旨意下来了,顾将军会不会遵旨啊?”张陆正只是结舌道:“这个,臣也——”定棠笑道:“大人心里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就好,不必说出口来。只是这一句却要答我,顾将军在功全名满时解甲归田,乃是佳话美事,他本有个“马上潘安”的别号,下马之后也好去做那垂纶长川,手挥五弦的闲云野鹤;只是他钓鱼弹琴去了,东宫那边,是相随啊还是不随啊?”

    张陆正再忍不住,忿然变色起身,以手指门道:“王爷说的都是些不臣之论,臣不敢再听!恕臣无礼,就此送客,王爷请吧。”定棠却也并不生气(免费小说阅读——>http://www.shunong.com/书农在线书库),笑道:“方才还说大人忠直,果然不假。只是还求大人将本王的话听完,再逐客也不迟啊。大人心中纲纪分明,本王就是无心说出两句僭越的话,大人也只当是雍风过泰山好了,何必要动怒呢?”张陆正见他如此嘴脸,只得无奈道:“王爷也请体恤臣下,这种话,本就不是臣下该听该说的。”定棠道:“我正是体恤你,方才告诉你知道。大人也是侍奉过两朝的人了,二十四岁入京,初为门下主事,区区一个从八品,一路走到今日,实在不容易啊。不过本王的意思并不在此,本王的意思是,大人当时既然身处京城,那定然就会清楚中秋宴上为何天颜大怒吧?”

    张陆正近来日思夜想的无非此事,此刻再作思忖,默然半日,不由浑身发抖,半晌方开口道:“臣断然不信此事是殿下所为。”定棠闻言,板了面孔道:“大人,祸从口出,还请慎言。大人自可不信,皇上信了,皇上也愿意相信。那大人,是您错了还是皇上错了?今日离中秋已有七八日了吧?大人可曾见过太子的面?”

    张陆正再忍不住,额上汗水涔涔而落。定棠见了笑道:“大人怎么出汗了?这天气也不热啊。张大人,十年寒窗清苦,二十载宦海沉浮。这八宝楼台,明朝就要毁于一旦,化作瓦砾流沙了,大人今夜心里该作何想呢?本王还真是不忍去猜呀。”张陆正手撑几案,慢慢坐下道:“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定棠笑道:“忠臣不事二主,像卢世瑜那般抱节而死,自当流芳万古。大人若有此心,本王定要玉成其事,绝不敢相阻。只是本王私下里觉得,卢世瑜死得有点冤枉,他从先帝时就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十数年来,怀抱提携,殷殷切切,非父而有督导之恩,非母而有眷顾之义,师道臣职,可谓是尽到了十二分。便是这十几年师恩,一朝为了自保也可弃至道旁,何况您这半路出家的人?听说太子加冠前日,在他府中,跪着哭了足足半日。这种事情,啧啧,张大人,本王还真是做不出来。元服当夜,卢大人自缢而亡,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朝野沸反,纷纷腹诽陛下不慈,本王不恪,太子竟以出宫而居。卢大人自是孤忠之臣,本王佩服之极。只是缘此而死,却只能嗟叹,实在可惜了那笔好字。还有,张大人,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则我心中敬他,若是日后是我来修史,卢大人却也是入不了名臣传册的。”

    张陆正只欲出言反驳,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容易半晌出声,却是一句:“我如何能够相信?”定棠见他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笑道:“中秋的事情大人已经知道,明日顾思林的事情大人上朝之后不也就知道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王还能骗得过你张大人?”

    张陆正沉默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道:“那二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定棠笑道:“张大人二十余年的宦龄了,比本王年纪还大。应当深知打蛇不死,反遭蛇噬的道理。打蛇,便必要打其七寸。那要说什么,就不必我来教你了吧。”见他不语,又笑道:“张大人,现在的左丞皇上是极不满的,常同我说,若有合适的人选,定要换掉。届时大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这银青印绶换作金紫,总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到底,同求亲一事相同,本王并不勉强于你。明日朝会,你开了口,我便立刻来府上下聘;你若不开口,我也只当今夜从未和你说过这番话,日后各行各道,该拔剑,该亮刀,也请大人决不要手下留情。”

    张陆正仍是缄默不言,定棠心中冷笑一声,道:“本王这就回去了,大人不必相送。对了,适才那纸上之字大人定是认成了太子手书吧?只是这卢体,除了太子,别人就必然不能写了吗?”

    张陆正见他围上披风,大踏步出去,那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终于消弭于沉沉夜色之中。一面耳边却是太子的言语:“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一时心乱如麻,只是开口吩咐道:“来人,去太子殿下的府中看看,他在不在,回来报我。”

    去者良久方返,回道:“大人,殿下傍晚就进宫了,说是今夜就不回了。”张陆正闻言,只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颓然便瘫倒在椅中。

    

    绕树三匝

    本朝例制,正衙常参乃是逢三。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得离皇城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却不同,诸官员皆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垂拱殿的檐廊之下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更有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的。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看去,殿门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却也无非是:“李大人,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皇上?”“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大人,听说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大人,听闻令郎已经定下亲事了?何时可到府上讨喜酒喝啊?”“张大人,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撑着,张大人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大人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那沙漏,只觉今日漏的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的相隔得近的,却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诸位大人,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了,甫一入殿,人声便低了许多。众人闻他卧病,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损悴。各各私底里互看,却并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素来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假以辞色,是故所到之处,定是一片见礼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走到武官的班首站定了。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来了,自在群臣之北站了。太子却是又过了一刻才到,进了殿也是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前。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却与往日不同,面上并无笑意,默默转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忙偏过了头去,干巴巴道了一声:“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各自只看着一边,整个朝堂之上,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却是辰时初刻便准时到了,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见礼完毕,方站起身,便闻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顾大人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这个按着规矩……”皇帝瞪他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谢道:“谢陛下隆恩,只是此赐臣万不敢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便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你腿上旧疾,站久了不好。”顾思林再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这朝堂之上,储副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闻言,转头瞥了太子一眼,问道:“太子,你说顾大人该不该坐?”定权脸色发白,躬身道:“回陛下,该坐。”皇帝道:“那他适才说的话,又是什么道理?”定权只觉口中又干又苦,轻轻咽了口唾涎,道:“顾大人坐,是圣恩隆厚;儿臣立,是臣子本分。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顾大人听清楚了,太子若是说得对,便请安坐吧。”顾思林无法,只得拜倒谢恩,陈谨在一旁将他掺起来,扶他坐好,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向下环顾一周,但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顾大人和太子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大人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是心内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道:“念出来。”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那奏疏,高声念道:“臣武德侯抚远宣威将军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本鲁钝武夫,才识俱薄,德性复浅,非有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陛下恩隆之重也。臣每每思及于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之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对难当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关要。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一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寡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斩贼首,怀强箭而不能旋洞敌胸。强兵不揉阵,长刀不振奋。以至战势迟延,内帑空耗,民血流溢,城郭毁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推之于他人。身为主帅,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朝中言传,京里口风,所谓之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并非谣空。臣前次两番上书,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鉴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朝事纷争,此其一。

    然则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虏寇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势。凡国朝臣民,虽为黄口妇孺,耄耋老者,但相提起,尤恨未能食其骨,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恕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宁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正直之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是以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尤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才德全丧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而白,齿折而落,年老体衰,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已不可不嗟叹心动矣。唯愿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以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天子辇彀之下,则臣心无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寿终京中,此其三。

    唯此三项,皆出于臣之肺腑本心,扪血叩报于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顿首。”

    顾思林这奏呈写的本也言辞恳切,只是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了,却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却觉一道冰冷目光投将过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从上月始,从御史台到省部里就是一片风言乱语。顾大人是朕之股肱,国之柱石。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上表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臣,究竟是谁通敌卖国,便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面,只是冷冷听着,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底下的众臣一时皆愣住了。不过片刻,便有一个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这话,臣绝不敢同意。就算无通敌情事,那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将军自已说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去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七个月还多。这四月以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黄大人,李大人,你们二位总是清楚的吧?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罚已是天恩浩荡了。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是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在这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御史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臣却不服。这朝堂之上,本就是众人皆可议事的。臣愚顿,哪里话说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顿,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已听旁边一个绯袍官员站了出来道:“陛下,本朝的祖宗家法,不可杀言官。”却正是他方才说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将他给朕扠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来,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而去。

    皇帝不待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不作声的御史,也都跳将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顾思林渎职该办;或说将军确已年老,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一片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才是。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折。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份,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再说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那无知小儿不也能为将了?此时将军若是被换下了,岂不是正遂了虏寇心意,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胡卢。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便是现在常州的几个副将,也自可独当一面了,为何非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载聚将不起来,不趁此时赶紧换防,叫新将熟悉边事及属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了,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一旁,这不是要人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的人急了,大叫道什么叫要撇掉将军,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椅子上便是有胶漆,顾思林也是坐不住了。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吵架的也停了下来,只是偷眼打量着二人。

    皇帝见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却是缘了颧畔褶皱,向着耳边横淌。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相望了许久,略笑了笑,道:“此等事情,儿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只管站在那里瞧着臣工争吵,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道:“将军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将军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不封,尤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将军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便说起这些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出来了?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么?”

    殿上一时默了片刻,才闻皇帝笑道:“太子的话,将军可听清楚了?”顾思林只是顿首答道:“殿下所责,臣并不敢强辩。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陈之情,也请殿下明察。”

    定权方思量着要开口,便闻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说的有理,将军的苦衷朕也不能不查。朕看不如这样,顾将军也不必着急,待先安心将病养好,再谈此事不迟。常州那边,就暂且委派个人过去管几日,等将军身子大安了,咱们再做商议。这样的话,将军觉得如何?”

    顾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微抖了一下,半晌才叩首,哑声道:“陛□恤入微,臣谢恩”。定权此时方知皇帝问话的本意,虽不回首,却也似可看见齐王面上的冷笑。默默闭上了眼睛,便觉天崩地旋。定下神来再看时,只见顾思林已经低头坐回了位上,一手按着膝盖,那只手上青筋暴出,虎口和指节皆是承弓时磨出的重趼;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能看见一身朱色朝服,脸上的神情却分辨不清楚,一时只觉胸臆间发胀,只想作呕。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摘指,众臣皆无言可辨,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见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别的事情要上奏?”等了半晌,方想吩咐退朝,忽见吏部尚书张陆正站了出来,低头道:“臣有一事。”皇帝见是他,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皆是一片哗然之声,陈谨下去接了奏章,交到皇帝手中。皇帝却并不立即去开那奏呈,只是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是面色雪白,才慢慢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淆乱国法,李氏一案有冤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善,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他却在这个要命的当口突然翻出这要命的事情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众人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想了。抬头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只不知是惧还是气。

    皇帝揭开那本奏折,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张陆正微微愣了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没有回头之路,索性高声道:“臣知道。”皇帝道:“你这里面说此案上是太子做了手脚,可有证据?”张陆正道:“是。”说罢又从袖筒中抽出了一张素笺,由陈谨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一把便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摔到阶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权默默走过去将那纸团拾起,慢慢展开,却见果然是自己在会审前给张陆正写过的一张便笺:“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切切。阅后付炬。”虽不曾用印,但那一笔清峻卢字,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纸黑字,如何抵赖?心中最先想起的,却竟然是卢世瑜曾经教过自己的两句诗:“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一时恶心,便将那纸抛在了地下。

    心底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到平静下来了,只是默念道:“不过如此。”默默看了顾思林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走到殿前,自拔了簪管,将那远游冠向地下一掼,也不叩首,只站着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的罪。臣已安心等了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还是不忍当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准备。”说罢转身便朝外走。皇帝见他如此行动,不由断喝了一声:“萧定权!”

    定权迟疑停步,却并未回首,只道:“儿臣在。”皇帝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怜悯,忽然记起他极小的时候,守在王府门口,见进来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会转身跑开,那背影和今日并无两样。半晌方开口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定权心中想笑,张了两次嘴却终也没有笑出来,只道:“儿臣……无话可说。”亦不去理会一旁低头颤抖的张陆正,快步走出了殿门。

    皇帝将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众臣早已看得呆了,听有司喊了两遍才如梦初醒。顾思林亦想随众行礼,方一起身,便觉膝头酸软,一趔趄便跪坐在了地下。皇帝叹气吩咐陈谨道:“你叫将军留下。朕还有话要跟他说。”

    定权只觉一脚深,一脚浅,虽行坚壁御道,却如踏泥中。更兼胸臆间烦闷难当,走到嘉隅门外,终是忍不住倚门大吐起来。早上并未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皆是胆汁,一时嘴中只是酸苦难当。吐完着手擦了一把眼睛,才觉得慢慢清楚了下来。回首望了望身后,只见百官都已散朝,却聚在那里不再前行。定权亦无心去看二王在否,强撑了全身的气力,拂袖去了。

    直到登上了府中轺车,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在了车厢一角。又觉那玉带碍事,索性三两把扯将下来,掷到了一边。昨夜被唤入宫,只道是为了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得怪异,直到此时方全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叫大理寺查出那样的事情来,逼得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了时,自已已经不能再说话了。然后翻出李柏舟的案子,便是向众臣摆明了要废太子。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见风变了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在京中,到底离常州隔了千里,就算事先有些安排,自己这边什么都做不了,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早已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换掉了。

    许昌平道:“谁人会偃伏,陛下可查,殿下亦可查呀。”只是真的查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靠着,便无比安然。心中只想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见那些人,不用再去见顾思林,自己哪里还有脸再去见他?“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贴贴了。”是么?那今天的这一出又算是什么?“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却原来自己的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那车也终有行到的时候。周午看定权回来,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你怎么不戴帽子?还有腰带哪里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却温和得很,直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了自己正寝,方进院门,见夕香推正向院中的一株梨树泼那盥洗残水,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孺人才起么?”夕香行礼道:“是。孺人昨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定权却已经去了。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近来,忙要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阿宝见他眉宇间颇有些倦怠的神色,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低声问道:“殿下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阿宝看了他今日的样子,虽明明觉得奇怪之极,听了这话,心中却不知缘何十分喜乐,不由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那盒子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等一下你便知道了。”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虽不解,却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了画眉笔,在那墨上舔了两下,奇道:“怎么不挂色?”阿宝掩口嗔道:“殿下,这同写字的墨一样,要对水磨了才能用的。”定权笑道:“一时记不得,倒叫你看了笑话。研墨我不在行,你自己来弄吧。”阿宝睨了他一眼,自将墨取了过来,细细研好了,定权只是在一旁静静含笑看着,问道:“这加的是什么水?好香的味道。”阿宝见他说得不像,心中略略生疑,叹气道:“这是清水,那香气是墨中本就有的。”

    定权也不答话,只是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将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手脚轻得很,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块易碎的琉璃。如此仰着头,虽是闭着眼的,瞧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那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自己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一般。

    阿宝忽觉鼻翼微微作酸,却并不愿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原委。古人只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好的物事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轻轻放手,端详了半日,方搁下笔道:“好了,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却不由呆住了。蹙眉回首去看定权,只见他歉疚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些吧。”阿宝笑道:“殿下没画过,便来找我练手么?”定权只是望着她,半日才轻轻笑道:“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来试试。阿宝,你的夫婿帮你画眉毛,你不觉得喜欢吗?”阿宝想起适才心境,只是低头不语。定权叹了口气,伸手去取那漆盒,忽见她的敞开的妆匣中摆着一枝小小的桂花,虽早已经干了,变做了灰白之色,却还好端端收那里。四周散落的耳铛,指环,却如她所说,皆是翠玉的。定权登时只觉心如刀割,痛不可遏,手下微微发抖,却终还是揭开了盒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了出来。那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望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得精巧无比。与寻常花钗不同的却是,那两股钗尾竟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的身子轻轻震了一下,半晌才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那小鹤,问道:“这是金的么?”定权道:“是铜的,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一面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笑道:“那晚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皇上已经夺了国舅的兵权。”阿宝身上陡然一震,抬头看他。定权却已变回了素日的那副神情,面上看不出半分悲喜,只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阿宝见他抽身而去,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那眉墨的冰麝香气,尤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那堕无可堕处,却原来就是佛法所谓的阿鼻地狱。脚下是千载不溶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

    定权回到正寝,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午道:“此次我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皇上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府中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府中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回不来,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觉的时候吧,不要吓到了她。”周午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