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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
缥缈阁外,太阳雨已经停了。碧空如洗,风和日丽。元曜匆匆走在小巷中,打算出去避一避,傍晚再回来。他实在没有想到,那只怯生生的小狐狸打起架来竟如此生猛。唉,看来,不仅人不可貌相,妖更不可貌相啊!
“砰!”元曜闷头走路,冷不防在巷口和一个走得很急的人撞了个满怀。元曜抬头,又是一惊:“崔大人?!!”
来人正是崔循。崔循比之前胖了一圈,但脸色很憔悴,眉宇间有难掩的愁苦,焦虑,惊慌。
崔循一见元曜,一把拉了他,急道:“元公子,快带我去见白姬!否则,我就活不下去了…”
元曜惊疑。崔循为了一己私欲,赖着婴骨笛不还,驱使婴鬼为非作歹,打压政敌,活得比谁都滋润,怎么会活不下去?
“崔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唉,一言难尽。先带我去见白姬再说。”崔循拉着元曜往回走,要去缥缈阁。
元曜想起缥缈阁中猫飞狐跳,利爪来,妖火去,心中就害怕,道:“白姬今天出门了,崔大人暂且回去,改日再来吧。”
“那我去缥缈阁等她回来。”崔循执意要去缥缈阁,并且硬拖了元曜回去。
小书生挣扎不开,被崔循又拖了回去。
“崔大人,今天不宜进缥缈阁,一只猫和一只狐狸正在里面打架,恐怕遭误伤…”小书生抱着缥缈阁前的柳树,死活不肯进去。
“元公子不要开玩笑了,崔某真有急事要见白姬,别说是一只猫和一只狐狸正在里面打架,就是一只老虎和一只狼正在里面打架,崔某也要进缥缈阁。”崔循不信,硬拖着小书生进缥缈阁。
元曜没有崔循力气大,被他硬拖进了缥缈阁。
“欸?!”元曜进入缥缈阁,微微吃惊。两只恶斗的凶兽不见了,白姬正跪坐在凶兽相斗的地方,她的脸色十分不悦,左手拎着一只黑猫,右手拎着一只小狐狸。
“喵呜~”黑猫在白姬手中挣扎,似乎还想去挠小狐狸。小狐狸则安静而羞涩地垂着头,似乎知道自己不该在别人的地盘撒野。缥缈阁中,几个货架被推倒了,珍宝碎了一地,墙上的几张古画也被烧焦了。
“元公子不是说白姬不在吗?”崔循责怪地望了元曜一眼。
“小生…”元曜语塞。
白姬抬起头,望了崔循、元曜一眼,笑了笑:“崔大人怎么来了?真是难得。我刚回来,想是和轩之岔过了,他并不知道我回来了。”
崔循尴尬一笑,道:“崔某这次前来,是为了归还上次的婴骨笛。”
元曜一怔。崔循如今官运亨通,既富且贵,全是借了婴鬼之力,他怎么突然想起归还婴骨笛了?难道,他终于醒悟了,知道驱使婴鬼害人有损德行,而决定改过自新了?
白姬深深地望了崔循一眼,“崔大人先去里间稍坐,待我将这两只不听话的小东西关好就进去。”
“好。”崔循拱了拱手,先进里间去了。
白姬将黑猫和小狐狸放下。小狐狸怯怯地坐着,黑猫龇牙咧嘴,又要扑上去撕咬。白姬呵斥:“离奴,不许无礼!还不快去给崔大人送茶。”
“喵呜——”黑猫不敢忤逆主人,夹着尾巴走了。临走前,它狠狠地剜了小狐狸一眼。
小狐狸怯生生地望着白姬,“对不起,都是某不好,把缥缈阁弄得一团糟…”
白姬摸摸小狐狸的头,似乎并不在意一团糟的缥缈阁:“十三郎今天怎么会来缥缈阁?”
元曜后来才知道这条奸诈的白龙不计较的原因。她早把这一笔损失记在了离奴的头上,离奴因为今天的九尾之争,在卖身契约上又加了五百年。
“啊,差点忘记了!”小狐狸伸爪一拍头,道:“今天某家三姐出嫁,家父让某来请您赴扇宴。家父说,山野人家,婚礼寒微,还请白姬不要嫌弃,一定要赏光。”
“今天缥缈阁有客人,恐怕我不能去了。”白姬歉然道。她起身走到柜台后,拿出一个朱漆小盒。白姬将朱漆小盒给小狐狸,“这是一对鸳鸯点翠步摇,替我送给三娘,祝她与夫君百年好合。”
小狐狸礼貌地道:“某先替家姐谢过白姬。既然缥缈阁有客人,那某就先告辞了。”
小狐狸行了一个礼,叼起朱漆小盒,离开了缥缈阁。
“欸?!妖怪也会婚丧嫁娶么?”元曜呆呆地看着小狐狸走远,咋舌。
白姬掩唇而笑:“妖和人一样,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天伦、手足、夫妇之情,自然也有婚丧嫁娶了。”
白姬和元曜来到里间。
崔循跪坐在青玉案旁,喝着离奴端上来的茶,黑衣少年神色郁郁地侍立在一边。
白姬来到崔循对面,跪坐下来,“离奴,去把外面清扫干净。”
“是。主人。”离奴躬身退下。
“崔大人,您刚才说,您要归还婴骨笛?”白姬望着崔循,道。
崔循放下茶盏,从袖中摸出一个笛匣,放在青玉案上。他打开笛匣,有些尴尬:“这个…婴骨笛已经断了。”
白森森,光秃秃的婴骨笛,已经断作两截。
原来,是弄断了才还回来。元曜对崔循有些失望。
“这是,怎么回事?”白姬问道。
崔循咬了咬牙,决定和盘托出:“实不相瞒,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崔循尝到了婴骨笛带来的甜头之后,欲罢不能。在朝中,他利用婴鬼替他肃清异己,凡是和他政见不合,或是在武后面前说他坏话的人,都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噩运。最近,崔循听说上官昭容在武后面前说他与妖魔为伍,祸乱朝廷。武后非常宠信上官婉儿,对崔循有了疑忌和不满。崔循很生气,驱使婴鬼去大明宫加害上官婉儿。可是,这一次不如平时顺利,婴鬼去了大明宫之后,再也没回来。婴骨笛也突然断为了两截。第二天上朝,上官昭容一如往常般侍立在武后身边。
白姬的手拂过断笛,淡淡地道:“骨笛断,婴鬼亡。这个婴鬼想必是在大明宫中遇见了厉害的人物,已经无法再回来了…”
“啊!那我该怎么办?没有了婴鬼,我可怎么活?如今,武后已经开始疏远我,上官昭容和别的大臣都对我不满,这可怎么是好?!!”崔循又急又愁,习惯了婴鬼的庇护,突然没有了婴骨笛,他觉得恐慌,无助,坐立难安。他突然拉住白姬的衣袖,顿首恳求:“白姬,缥缈阁里一定还有婴骨笛吧?求求你卖给我,多少银子都无所谓。崔某的命就悬在了婴骨笛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缥缈阁中,已经没有婴骨笛了。”白姬冷冷地道。
崔循脸色灰白,颓然坐下。
“不过,做一支婴骨笛并不费工夫…”白姬诡异一笑。
崔循蓦地抬头,望向白姬。他的脸上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惊疑,惶恐,恐惧…最终,他开口问道:“设下邪神祭坛,在仪式中用七种酷刑杀死一个婴孩,就可以得到一支婴骨笛吗?”
白姬掩唇笑了:“看来,崔大人对婴骨笛并不是一无所知嘛!”
崔循木然道:“自从得到婴骨笛之后,崔某读了一些关于巫蛊咒术之类的书,也结交了几位异国的术士,故而稍微有了解。”
白姬望着崔循,笑而不语。
元曜心惊肉跳,崔循不会是想…
元曜刚要开口说什么,白姬望了他一眼,他顿时觉得身体像是被什么钉住了,嘴巴仿佛被什么封住了,不能动,也不能发出声音。
崔循沉默了良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崔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白姬笑了。
“告辞。”崔循起身离开。
即将走出里间时,崔循突然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问白姬:“怎样才能让婴鬼比大明宫中的厉害人物更厉害?”
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听说,婴鬼和施术者如果有血缘关系,死前的怨恨会更重,死后的力量也会更强大。”
崔循如遭雷击。他怔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崔循走了之后,元曜才开始能够动弹和说话,但是此时的他已经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地望着白姬。
白姬用手指摩挲着断掉的婴骨笛,诡异地笑了。
二楼依稀传来一群孩子奔跑的脚步声,笑声,他们在唱着童谣:“缥缈乡,缥缈乡,月下枯骨白衣凉。千妖百鬼皆幻影,三更幽梦草上霜。”
晚上,白姬、元曜、离奴在后院乘凉,白天来过的小狐狸又来了。它叼了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放着一壶酒。
小狐狸怯生生地道:“家父说,愧蒙白姬厚礼相赠,山野人家寒微鄙陋,没有拿得出手的宝物回赠,唯有藏了几坛水酒,还可见人。望白姬不要嫌弃,收下薄礼。”
“如此,替我谢过九尾狐王。”白姬笑道。
小狐狸羞涩地道:“您客气了。”
白姬抬头望了一眼星空,河汉清浅,天星如棋。
“天尸(1)东遮,荧惑守心。今夜,鬼门外能看见忘川?”白姬问小狐狸。
小狐狸点头:“某刚才从鬼门进城来,确实能看见忘川,许多迷途的孤魂野鬼都在乘舟往彼岸跋涉。”
白姬笑了笑。
注释:(1)天尸:鬼宿四星中的星团,晦夜可见,名:积尸气。又名:天尸。
007忘川
送回礼的使命完成,小狐狸起身道:“那某告辞了。”
小狐狸离开后,白姬突然对元曜道:“轩之,忘川现于鬼门之外,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事情。我们去看看?”
“唔。好。”小书生不敢不去。虽然,他觉得鬼门、忘川之类,不是适合人看的东西。
白姬将仓库里的九具童尸用白绢包成一个大包袱,让元曜背着,自己挎了一只柳条编制的篮子,篮子里放着小狐狸送的酒,两只玉杯,一盒朱砂,一支笔,还有那支断掉的婴骨笛。
元曜背着包袱,哭丧着脸:“去什么鬼门,看什么忘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背着尸体去?”
白姬笑了:“人多,更热闹一些嘛。”
元曜生气:“除了小生,哪里还有人?小生最近总在怀疑,这个世界上除了小生是不是就没有人了。”
自从进入缥缈阁,元曜就一脚踏在人间,一脚踏在幽冥,颠倒了昼夜,错置了阴阳,千妖聚万相,百鬼皆化形,连世界都有如幻梦般不真实。
“轩之啊,看来你得去韦府住几天了,不然你可能真会模糊了人界和非人界的边界。”白姬淡淡地道。无论如何,人和非人不是同类,元曜不可能永远呆在缥缈阁。终有一日,他会回到人群中,再也看不见缥缈阁,看不见白姬,看不见离奴。
白姬、元曜走到通化门。夜深人静,通化门紧紧关闭,有禁卫军在守夜。白姬带元曜避开正门,来到一处僻静的城墙边。
元曜以为白姬又会要他爬墙,抬头望了望数丈高的城墙,连连摆手道:“这一次,打死小生,小生也爬不上去了…”
白姬从柳篮中取出朱砂,毛笔,她用毛笔蘸朱砂,在城墙上画了一扇门。白姬用手一推,门竟然开了。
“走吧,轩之。”白姬走出城外。
元曜吃惊,急忙跟上。
白姬和元曜朝东北走了约半里远,一片鲜艳而诡异的血红色花海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出现在两人眼前,河面上烟雾缭绕,河水呈血黄色,河底密密麻麻全是人脸。元曜只觉得一阵晕眩,几乎跌下河去。
“轩之,不要看河底,会被摄去魂魄。”白姬扶住了元曜。
“这是什么河?小生怎么不记得通化门外有这么一条河?”
“这是忘川。今夜天尸东遮,荧惑守心,忘川现于鬼门之外,是百年难见的事情。记住,不要看忘川河底,不要沾忘川的水,否则就会沉入幽冥,再不能回人间。”
元曜舌挢不下。
血红色的彼岸花肆虐地盛开着,摇曳着,蔓延向遥远的天际,无边无涯。彼岸花没有花叶,卷曲细长的花瓣有如轮回。微风吹过,彼岸花海起伏如波浪,亡灵的歌声幽幽渺渺地从地底传来。
白姬选了一片临水的空地,拿出朱砂和笔,画了一个巨大的符阵。符阵画好之后,白姬让元曜将九具童尸放入阵中,同时她也从柳篮里取出断裂的婴骨笛放入。
“轩之,去摘四枝彼岸花来。”白姬吩咐道。
“好。”元曜虽然不知道白姬在做什么,还是乖乖地去了。
元曜来到彼岸花丛中,开始摘花。在他摘下第四枝彼岸花时,花下的土壤中缓缓伸出一段森森白骨。这只骷髅手一把抓向元曜的脚。然而,元曜的鞋子和裤腿上沾了少许朱砂,他在放九具童尸入朱砂阵时,不小心沾上的。白骨仿佛碰上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倏地缩回地底去了。
“欸?!”元曜摘下第四枝彼岸花,觉得脚下有什么,他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他暗笑自己又生出错觉了,拿着花走了。
白姬将四枝彼岸花放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位。忘川在朱砂阵的东北方位,白姬站在西南方位,她双手结了一个法印,口中念念有辞。不一会儿,彼岸花上升起四缕血红色的烟雾,从四个方位向朱砂阵中心汇合,红烟纠缠出螺旋般的纹路,一如曼陀罗的花纹。
九具童尸和婴骨笛上升起了一缕白烟。十缕白烟沿着红烟的纹路,被引渡向东北方位的忘川。
“哈哈——”
“咯咯——”
“嘻嘻——”
九个小鬼出现在朱砂阵中,笑闹不绝。元曜仔细看去,发现断裂的婴骨笛旁,之前见过的那个只穿着一个红色肚兜的婴鬼也沉默地站着。他的头颅断了,他正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元曜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悲伤和寂寞。
不知何时,从忘川的上游飘来一叶浮舟。十个孩子走向忘川,登上浮舟,沿着河水漂流而下。彼岸花随风起伏,亡灵在夜空中唱歌。
顺着忘川飘下的浮舟上,孩子们在拍手唱着童谣:“曼珠沙,曼珠沙,谁人幽魂不归家?坟头婴灵歌声远,提灯引魂黄泉下。”
元曜望着浮舟渐渐行远,再也看不见了。一阵风吹来,朱砂阵中的九具骸骨和一支婴骨笛都灰飞烟灭,消散无痕。
白姬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白姬一向悠然自若,元曜从来不曾看见她露出如此吃力地神色,不禁有些奇怪。他自然无法知道,解开不能进入轮回的魂灵的禁锢,引渡背负罪孽的婴鬼和小鬼们去往彼岸,进入六道轮回,即使借助今夜的天时、地利,也还是需要耗费很大的妖力。
“白姬,他们去哪里了?”
“彼岸。”
“彼岸在哪里?”
“轩之你踏进忘川,就知道了。”白姬诡笑。
“不,小生还不想去彼岸…”元曜赶紧道。
白姬在朱砂阵中坐下,“轩之,给我倒一杯酒。”
“好。”元曜来到柳篮边,拿出小狐狸送的酒。酒壶很精巧,不过七寸高,元曜暗暗觉得狐狸一家子真小气,这一点酒能够倒满一杯么?
淡碧色的醇酿从壶中倾出,倒入玉杯中,散发出醇厚且清新的酒香。
欸?居然倒满了?!元曜将酒递给白姬。
白姬品了一口,展颜而笑,“九尾狐族藏的美酒,可是世间极品,连天界的神仙都喝不到呢。轩之,你也来喝一杯吧。”
“好。但是,恐怕再倒不出一杯了。”元曜摇晃着酒壶道。
“你倒到看。”白姬笑道。
元曜拿起另一个玉杯,开始倒酒。奇迹般的,本来应该空了的酒壶中,源源不绝地倾出碧色的酒液。
“欸?这是怎么回事?”小书生吃惊。
白姬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笑道:“只要九尾狐家的酒窖不空,这乾坤壶中永远都会有喝不完的美酒。”
元曜尝了一口酒,似乎是某种山果酿成的酒,甘洌醇厚中夹杂着一丝清芬香甜。入喉之后,五脏六腑仿佛被一股温柔的清泉洗涤,说不出的舒服。
白姬和元曜坐在朱砂阵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月光下,彼岸花无边无际,血色蔓延。忘川中白雾缭绕,不时有一两只浮舟飘向下游,浮舟上站着形形色色的人,或非人,他们随波向彼岸泅渡。
“比起禁锢在人世间,受人驱使,去往彼岸,轮回转世,才是鬼魂最好的归宿。尤其是满怀临死前的痛苦与怨恨的婴鬼…”白姬望着忘川下游虚无的尽头,喃喃道。
“白姬,你一直说要把童尸高价卖给丹阳,可是今夜却把小鬼们渡往彼岸。其实,你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元曜感慨道。
白姬脸一红,“啰嗦!我才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只是嫌那群小鬼每夜跑来跑去,吵得我睡不着觉,才借着今夜的天时、地利,把他们送去彼岸。”
“咦?白姬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啰嗦!那是酒的缘故!”
“反正,白姬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再啰嗦,我把你丢进忘川去!”
小鬼被白姬渡往彼岸之后,元曜本以为终于可以在深夜安静地睡觉,不被脚步声和笑闹声打扰了。谁知,一连七日,他都陷入了一个噩梦中,焦焚恐惧,如煎似熬。
噩梦中,他身处在一间光线昏沉,乌烟瘴气的大房间里,房间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狰狞的神像,四周的墙壁和地上用鲜血写满了奇怪的符咒。
“哇——哇——”一个浑身赤裸的男婴躺在神像下,周围丢弃着各种刑具。一条布满荆棘的锁链紧紧地束缚着男婴,鲜血从荆棘上滴下,有如绽放的花。他的手和脚上皮肉翻卷,凸出森森白骨,胸膛也被某种刑具钩开,小小的心脏还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元曜汗毛倒竖,胃中翻涌出一阵恶心。
男婴望着元曜,瞳孔渐渐涣散无神。男婴的眼睛渐渐闭上,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元曜吓得屏住了呼吸。
突然,男婴又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赤黑如曜石,没有眼白,眼眶边淌下一滴滴鲜血。他的口中渐渐长出锋利的獠牙。他,已化身为厉鬼。
婴鬼纵身而起,扑向元曜,开始撕咬他的喉咙。
鲜血,无尽地蔓延。
“啊——”元曜惊醒,冷汗湿襟。他刚庆幸这恐怖的场景只是一场梦时,就看见枕边不远处,一双碧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啊——”元曜再一次受惊,抓起枕头就拍那个东西:“妖魔退散!!”
那东西一跃而起,黑暗中划过一道光亮,元曜的脸上便开始火辣辣地疼。
“臭书呆子,敢拿枕头拍爷?!!”离奴怒吼道。
元曜捂着被离奴抓破的脸,泪汪汪:“离奴老弟,你深更半夜不睡觉,站在小生的枕边做什么?吓死小生了。”
“你以为爷愿意?主人让我来告诉你,去仓库中取一个檀香木盒。动作快一点,主人和我要出门。”
“深更半夜,要去哪儿?”元曜一边穿上外衣,一边问道。
“崔府。”白姬从里间走出来,淡淡答道。
008因果
元曜心中一惊,“去崔府做什么?”
“今天,时机已经成熟了,我去拿崔循的‘果’,去取婴骨笛。轩之,要不要去?”白姬笑道。
小书生刚从噩梦中惊醒,哪里敢一个人呆在缥缈阁?忙不迭地点头:“去,去…”
月光清冷,缥缈阁外。
离奴现出九尾猫妖的原形,白姬坐在离奴背上,月白色的披帛在夜风中翻飞,有如仙人。“轩之,上来。”
元曜望着离奴庞大的身形和口中喷出的青色火焰,有些恐惧:“这,这,离奴老弟…”
“臭书呆子,主人让你上去,你就上去,还磨蹭什么?!”离奴骂道。
元曜急忙跳了上去。
九尾妖兽驮着白姬、元曜向位于崇义坊的崔府而去。月光下,妖兽四足生风,轻灵地跃走在鳞次栉比的屋舍之上,元曜坐在白姬身后,惊奇地望着身边迅速变幻的景物。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来到崔府。元曜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远远就看见崔府上空凝聚着一团诡异的黑气。
妖气!不知为何,元曜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字。
崔府妖气最浓的地方在东北角的一座跨院,离奴驮着白姬、元曜跃向东北院。在经过崔循夫妇住的内院时,在一间灯火未熄的房间中,隐约可以见到一名妇人的身影。
妇人的声音焦虑而忧焚,“老爷究竟带着勖儿在东北院做什么?这都已经七天了,他朝也称病不上,中书省也不去,也不让下人们靠近东北院…真是叫人担心啊…”
一名丫鬟安慰道:“夫人您不要担心了,老爷想必是带着小公子在斋戒祓神,听说老爷在东北院还设了祭坛。”
“还是让人放心不下。明天,我怎么都得进东北院看看…”
“夫人请安心,明天再说吧。时候也不早了,请早点安歇吧。”
元曜闻言,心中一阵阵发寒。他想起崔循最后一次来缥缈阁时,他和白姬的对话。
“怎样才能让婴鬼比大明宫中的厉害人物更厉害?”
“听说,婴鬼和施术者如果有血缘关系,死前的怨恨会更重,死后的力量也会更强大。”
难道,崔循真的…杀了自己的儿子?不,不,元曜告诉自己,这绝对不可能。那可是崔循的亲生儿子,他怎么能忍心将他折磨至死,让他的灵魂永为鬼奴?!
离奴来到东北院。东北院寂静如死,白姬和元曜从离奴背上下来。白姬沿着回廊,走向尽头。回廊的尽头,有一间燃着烛火的房间。虽然从不曾来过这里,但元曜却觉得这里的气氛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白姬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元曜看见房间里的布置,蓦地想起这就是他刚才在梦里看见的场景!狰狞的神像,缭绕的烟雾,血红的咒符…咒符画成的阵中,一具残破的婴儿尸体赫然在目,和噩梦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崔循倒在阵外,他的身下有一摊血迹,一个双瞳血红的婴鬼正在撕咬崔循的脖子。
“啊!”元曜吓得双腿发抖。
婴鬼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它的獠牙上还挂着血肉。婴鬼望着白姬、元曜、离奴,脸上露出愤怒而狰狞的表情,嘴里发出可怕的声音。
白姬不仅不害怕,反而笑了,“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孩子,比之前那一个要强大多了。离奴,捉住它。”
“是。主人。”离奴道。
猫兽纵身而起,扑向婴鬼,口中吐出青色火焰。婴鬼龇牙,反扑而上。一妖一鬼迅速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元曜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崔循,问白姬:“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婴鬼不会伤害主人,崔大人他怎么会…”
白姬诡然一笑,“婴鬼不会伤害主人,但是却会伤害杀死自己的人。婴鬼成形之后,满怀临死前的怨恨和愤怒,必然会反噬术士。通常,只有修为高深,有能力抵御婴鬼反噬的老术士才敢尝试这个禁忌的仪式。普通术士贸然行事,只会成为婴鬼的第一个牺牲。”
“你之前在缥缈阁,并没有告诉崔循婴鬼这么危险…”
“啊!我忘记了。”白姬笑道:“不过,即使警告他了,他也还是会尝试吧。因为,婴骨笛是‘万事如意,无所不能’之笛啊!”
“你,你分明是想害崔大人…”
白姬冷冷地道:“崔循弄坏了婴骨笛,作为代价,他自然要还一支回缥缈阁。不是我要害他,这是他的‘业’。从头到尾,一直是他自己在做选择,在造‘业’,怎么会是我害他?”
是啊,从头到尾,一直是崔循自己在做选择。如果他在驱走小鬼,家宅平安之后,按约还来婴骨笛;如果他不利用婴鬼为非作歹,满足私欲;如果他能够收敛贪婪,不遣婴鬼去大明宫害上官昭容;如果他没有贪恋欲望,丧心病狂,为了再得到一支婴骨笛虐杀儿子…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元曜壮着胆子,去看崔循是不是还活着。
崔循身体冰凉,形状可怖,已然死去多时。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书生吓到了,急忙放开崔循的尸体,口中连连念佛。
元曜放开崔循尸体的瞬间,一个黑糊糊的东西闪电般向他掠来,粘在了他的身上。元曜低头一看,竟是婴鬼。小书生动了崔循的尸体,令婴鬼大怒。婴鬼张开血盆大口,咬向元曜的脖子。
元曜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啊啊——”元曜再次惊醒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正躺在缥缈阁的大厅中,睡在自己的寝具上。阳光透过卍字型花窗照进缥缈阁中,他的耳边传来了尘世的生机和喧嚣。元曜陷入了恍惚,难道昨晚竟做了两次结局相似的噩梦?他和白姬、离奴夜行崔府,崔循虐杀儿子,反被儿子变成的婴鬼杀死,都是一场梦?
太好了,那些残酷的,丑陋的,邪恶的,悲伤的事情,都是一场梦,一场梦…
“喂!书呆子,都日上三竿了,你还赖在床上,不起来开店?”离奴穿戴整齐,神清气爽地从后院走来,想来已经在井边梳洗过了。
“小生这就起来。”元曜惭愧,一跃而起。
“爷去集市买菜,今天不吃鱼了,吃猪肝。”
元曜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因为在离奴的掌勺下,缥缈阁一日三餐全是鱼。“为什么今天吃猪肝,不吃鱼?”
“主人说你受伤了,得给你补一补。”离奴道。
元曜觉得奇怪:“小生受伤了?”
“是啊,你忘了,昨晚在崔府,你的脖子差点被婴鬼咬断,流了很多血。当然,多亏了主人法力高深,多亏了爷英明神武,才把婴鬼给制服了,才把你给救活了!”黑衣少年掐腰笑道,“书呆子,还不快叩头谢谢爷的救命之恩…”
元曜这才觉得脖子有点痛,跑到货架上的铜镜前一照,颈部被纱布一层层包着,裹得像个大馒头。
原来,昨晚并不是梦…
元曜心中百味陈杂,呆呆地站着。
离奴见小书生只顾着发呆,不理会自己,也就自去集市买菜了。
元曜梳洗妥当后,打开了缥缈阁的大门。
今天,又有谁来买欲望?
元曜脖子上的伤看上去伤得挺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浑身也很有力气,能吃能睡能干活。小书生不得不打消了趁着受伤躺几日的念头。
一连三天,白姬都没有露面。离奴说,白姬在房间里挫婴骨笛。就是将从崔府带回来的婴尸,取一根腿骨,打磨成一支短笛。在骨笛上刻下驭鬼的咒语,吹笛的人就可以驭使婴鬼为自己做事。
元曜头皮一阵发麻,打死不敢上二楼。
长安城中,崔循在自家惨死,儿子失踪的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说,这是妖魔作祟,害了崔氏父子。有人说,崔循沉迷异教邪法,将儿子作为祭品献给了邪神,自己也死了。崔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崔循的政敌纷纷弹劾崔循行为不检,贪赃枉法,罪状罗列得很清楚,证据确凿。武后大怒,下令抄了崔循的家。崔循崛起得迅速,败落得更快。起落之间,有如幻梦。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
元曜站在缥缈阁后院,看西边天空云卷云舒。
“轩之…”有人在元曜耳边轻声唤道。
元曜一惊,回头。白姬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院,正笑吟吟地望着他:“轩之,伤好些了吗?”
白姬的手中,捧着一个贴满咒符的木匣。
“啊,好多了,已经没事了。”元曜道。这三天,白姬一直在二楼做婴骨笛。元曜望着白姬手里的木匣,头皮又开始发麻。
“走,轩之,陪我去井底放东西。”白姬道。
“好…”元曜不敢不答应。
来到井边,敲树唤蜃,取出钥匙,打开地门。等黑色的瘴气被蜃吸食殆尽之后,白姬、元曜沿着台阶走下去。
“轩之,你神色郁郁,似乎有心事?”白姬问。
元曜垂头走路,“一想到崔循,小生就觉得难受。狐狸尚懂天伦之情,嫁女邀客,和乐融融,崔循身为一个人,竟然为了满足私欲,狠心杀子…”
白姬淡淡地道:“这是他的‘因果’,轩之不必放在心上。”
“小生还是觉得很难受…”
白姬、元曜下到井底。白姬来到上次拿走婴骨笛的地方,将手中的木匣放上。
白姬对元曜笑道,“既然轩之心中郁闷,那么今晚就随我去九尾狐家参加宴会散散心吧。”
“宴会?狐狸家又嫁女儿了吗?”元曜奇怪。今天没有下太阳雨啊!
“不是狐嫁女,今天是九尾狐王的生日,它的子孙们为它举行了夜宴,邀请了长安城中的千妖百鬼,会很热闹和有趣。轩之,你去不去?”
“啊,要去要去,小生最爱凑热闹了。”
“那就一起去吧。”白姬笑了,转身离开。
元曜正准备跟上白姬,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的衣裾。他低头一看,一个不过两三个月大的婴儿,粉雕玉琢,眉目可爱,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正抓着他的衣裾,冲着他咯咯地笑。
“啊啊——”元曜吓得大叫。
“轩之,怎么了?”白姬回头。
“鬼…婴鬼又抓住小生的腿了…呜呜…”
“啊哈,看来这个婴鬼也很喜欢轩之你呢。”白姬笑眯眯地道。
“啊!小生不要它喜欢啊啊——”小书生哀嚎的声音,传到了地面上。蹲在地门口的蛤蟆吓了一跳,呱呱跳开。
夕阳西下,铃虫微鸣,天色黑了下来,非人的世界缓缓舒醒…
第三折:《竹夫人》
001空色
长安。郊外。曲江。芙蓉园。
仲春时节,薰风如沐,曲江畔有许多游人在踏青赏花。一座八角玲珑亭中,几名华衣公子正在吟诗品花,谈笑风生。在这堆人中,一名衣衫朴素的书生和一名白衣僧人比较显眼。
书生正是元曜,他今天去韦府送韦彦买下的西域秘香,韦彦正要去芙蓉园赏花,就硬拉了他一起来。
元曜叹了一口气,等回缥缈阁后,离奴又要骂他偷懒了。
韦彦喝了一口杯中的美酒,笑着对元曜道:“轩之,眼前的景致这么美,你怎么唉声叹气?”
元曜小声地道,“小生怕回去后挨骂。”
韦彦一展折扇,皱眉:“白姬真是刻薄,即使轩之你卖身为奴了,她也不能成天使唤你,一天假也不给你吧?”
韦彦似乎完全忘记是他将小书生卖进缥缈阁的了。
另一边,几名华衣公子正在看白衣僧人写字。白衣僧人很年轻,容貌英俊,气质脱俗。元曜也走过去看,但见僧人的字遒劲飘逸,风骨神俊,心中不由得赞叹。
这名僧人名叫怀秀,是青龙寺(1)的主持,也是长安城中最有修为的僧人。据说,他从小就受戒出家,天资聪颖,八岁通读经典,十岁明晓佛意,十三岁时在无遮大会上辩佛,驳得几名得道高僧哑口无言。十五岁时,他就成了青龙寺的主持。他心地慈悲,行止端正,大家都很喜欢他。他智慧通彻,学识渊博,大家都很崇敬他。
怀秀写得一手好字,长安城中的人常常向他求字,因为仿佛只要将他的墨宝悬挂在静室中,就能从中悟出禅理的智慧。今天,韦彦等士族子弟在芙蓉园踏青,恰好怀秀经过,大家就拉着他求墨宝。怀秀从来不拒绝结善缘,渡众生,也就留下给众人写字。
“定慧等持,意中清净。”“净心守志,断欲无求。”“修心不贰,则天去私(2)。”“形骸非真,天地易幻。”怀秀一一给众人写了下去,元曜被轮到了最后。大概是词句穷了,又或者是写得乏了,怀秀随手提笔写下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送给小书生,字迹流畅,一气呵成。
“多谢怀秀禅师。”小书生捧着墨宝道谢。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怀秀双手合十,回礼道。
韦彦看见元曜的墨宝,一展折扇,笑了,“轩之,这是怀秀禅师对你的箴言,你可不能被白姬的美色迷惑了,当心被她吃得骨头都不剩啊。”
元曜脸一红,“丹阳你不要胡说!”
就在这时,八角玲珑亭外走过两名妖娆美丽的女子,杨柳蛮腰,风情万种。一众青年男子都忍不住转头去看,神魂颠倒,直到看不见女子纤袅的背影了,听不见女子盈盈的笑语了,大家才回过头来。元曜发现,只有怀秀没有去看,他静静地站着,似在垂首念佛。
元曜不由得暗赞怀秀的品性和修为。
宴会下午才散,元曜抱着墨宝回到缥缈阁时,已经是傍晚了。从夕阳西下到弦月东升,离奴絮絮叨叨地将小书生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小书生不敢辩驳,默默地忍受。
掌灯之后,元曜闲来无事,摊开了怀秀的墨宝观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元曜轻轻地念着。
“嘻嘻,轩之,你想出家了?”一个清婉的女声从背后响起,吓了元曜一跳。元曜回头一看,白姬手持团扇,笑着站在他背后。白姬今天一天都不在缥缈阁,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哪里,小生还不想出家呢。”元曜道。
“不想出家,那你念叨什么禅语?”白姬走到货架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一块端砚的旁边。
元曜定睛望去,是一个竹制的臂搁,通体碧绿,纹刻牡丹,小巧而雅致。
“今天,小生得到了一幅墨宝,是青龙寺的怀秀禅师写的,白姬你来看看。”
“怀秀?那个长安城中最有德行的年轻和尚?”白姬走过去,观看怀秀的墨宝。
“是啊,怎样,他的字看起来有一种超尘脱俗的意境,想来也是一位超尘脱俗的人。”
白姬凤目微睨,红唇一挑,“未必。”
“什么未必?”元曜不解。
白姬笑而不语。
在元曜卷起卷轴时,白姬说了一句,“世界上没有没有欲望的人,有所区别的,只是善意的欲望和邪恶的欲望…”
夜深人静,元曜躺在寝具中,迷迷糊糊地做着梦。“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在元曜的脑海中不断地盘旋,一阵幽冷的风吹过,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翻身坐起。
月色如水,万籁无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过了元曜的脖子,一具温暖香软的身体贴上了元曜的背脊,伸出双手环抱他,抚摸他。
元曜心中恐惧,低头望去,在他腰间游移的那一双手白如冰雪,柔若无骨,明显是一双女人的手。
谁?谁在他后面?是白姬吗?元曜缓缓回过头去,两瓣丰满的红唇贴在了他的耳边,吐气芬芳如兰。
元曜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冲上了脑袋,他的脸涨得通红。与此同时,他看清了身后的人。那是一名丰满而美艳的女子,她穿着一身雨过天晴色薄衣,香肩半露,酥胸隐现,青丝披散如一匹光滑的黑缎。
“公子怎么独自安眠?”女子在元曜的耳边道。
元曜答道,“小生每晚都是一个人睡,离奴老弟有洁癖,不让小生和他一起睡。”
女子的唇扫过元曜的耳朵,声音中充满了诱惑,“那,妾身来陪公子…”
不解风情的小书生一把推开了女子,“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请自重。”
青衣女子扑哧笑了,她挑起元曜的下巴,伸舌舔了舔唇,“公子你真可爱,奴家真想一口吃了你…”
元曜吓了一跳,推开女子,旋风般冲进了里间。里间的寝具上,一只黑猫四脚朝天,翻着肚皮睡得正香甜。元曜一把拎起黑猫,摇晃,“离奴老弟快醒醒,大厅里有一个女鬼要吃小生!!”
黑猫迷迷糊糊地道:“不许吃书呆子…”
元曜心中感动,黑猫接着说梦话:“书呆子是爷的夜宵,谁都不许吃!”
元曜流泪。
黑猫从元曜手中滑落,掉在柔软的被子上,它继续睡觉。
元曜指望不上离奴,又不敢去打扰白姬,只好壮着胆子,踱回了大厅。大厅中月光如水,十分安静,青衣女鬼已经不见了。元曜在寝具上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害怕,他起身来到了里间,挨着黑猫一起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离奴醒来时,看见正在自己的被子里呼呼大睡,还流着口水的元曜,气得胡子发抖。它伸出锋利的爪子,狠狠地挠向小书生,“臭书呆子!你什么时候睡进来了?别把口水滴在爷的被子上!!”吃过早饭之后,在店中闲来无事时,元曜向白姬说起了昨晚遇见女鬼的事情。
白姬问道,“那女鬼长着什么模样?”
元曜挠头,“长得很美,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裳。”
“青色的衣裳…”白姬的手拂过货架上的竹制臂搁(1),红唇挑起一抹诡笑,“轩之,你昨晚睡觉时,一定在想空和色的问题吧?”
元曜奇怪,“咦,你怎么知道?”
他昨晚确实在琢磨怀秀的墨宝。
“咳咳,轩之,以人类的寿命算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不如,你就和昨晚见到的竹夫人成亲吧?她一定很喜欢你。”
元曜的脸涨得通红,“不要胡说。小生怎么可以和女鬼成亲?”
白姬笑眯眯地道,“你不喜欢女鬼,那就一定是有意中人了?说吧,轩之,你看中哪家的姑娘了。我去替你做媒,将她娶来缥缈阁。当然,聘礼得从你的工钱里扣。”
元曜红着脸道:“不要胡说。小生哪有意中人。等等,白姬,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热心地想给小生娶妻?”
白姬掩唇诡笑,“嘻嘻,因为轩之你娶妻生子之后,我就会有许多小轩之可以使唤了,等小轩之们长大之后娶妻生子,我又有许多小小轩之可以使唤了…”
离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小书呆子和小小书呆子一定比书呆子美味…”
元曜一身恶寒,他暗暗发誓,宁愿出家为僧,也绝不让这两只妖怪的如意算盘打响。
今天,缥缈阁中的生意又十分冷清。白姬在后院晒太阳,离奴倚在柜台后吃鱼干,元曜拿着鸡毛掸子给古董弹灰。突然,有人走进了缥缈阁,元曜侧头看去,原来是韦彦。韦彦还带着一名神骨秀逸的僧人,正是怀秀。
韦彦看见元曜在弹灰,一展折扇,笑了,“轩之真勤劳。”
离奴笑着迎了上去,“韦公子,您今天又想买什么宝物?”
韦彦笑道:“今天不是我买东西,这位怀秀禅师想买一方好砚。白姬去哪里了?怎么不出来迎客?”
离奴笑道:“主人在后院,我这就去请她来。韦公子和怀秀禅师请先随便看看。”
离奴虽然这么说了,但自己却不动,只是对元曜使了一个眼色。元曜知道离奴懒得动,想使唤自己去请白姬,只能放下鸡毛掸子,进去请白姬。
元曜走在走廊里,还没接近后院,就听见后院中有几个女人在笑。
这个说,“嘻嘻,以后缥缈阁中真的会有许多小轩之和小小轩之吗?”
那个说,“哈哈,一群小轩之蹦蹦跳跳,一定非常好玩,非常热闹。”
“欸欸,一个书呆子已经很酸了,一群书呆子的话,缥缈阁中就会有更呛人的酸腐味了。”
“噗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元曜生气,撸起袖子,准备去后院和在背后说他酸腐的人理论。可是,他来到后院时,眼前只有一片碧草萋萋的庭院和白姬,并没有其他人。白姬白衣赤足,坐在草地上晒太阳,她脚边有三只长毛玉兔在吃草。
欸?人到哪里去了?元曜吃惊。
白姬微微睨目,望着元曜,“轩之,你怎么了?”
“唔,没事。白姬,丹阳带着怀秀禅师来了,请你去前厅,怀秀禅师想买一方好砚。”元曜道。
“怀秀?那个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和尚?”白姬站起身,穿上了木屐。
“是,正是怀秀禅师。”
“有趣。”白姬笑了。
“什么有趣?”元曜不解。
“怀秀和尚能踏进缥缈阁,这本身就很有趣啊!”白姬掩唇诡笑。
002心线
白姬和元曜来到大厅时,韦彦和怀秀正在货架边看砚台。怀秀的目光盯着砚台边的竹制臂搁,久久没有移开。
白姬看在眼里,她笑着走过去,“不知道怀秀禅师想要一方怎样的砚台?”
怀秀回过神来,他双手合十,垂目道:“阿弥陀佛,贫僧想要一方能写出经文的砚台。”
白姬笑了,“难道,怀秀禅师的砚台写不出字么?”
怀秀道:“阿弥陀佛,贫僧在为七天后的无遮大会做准备,想抄写一份《妙法莲华经》供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贫僧无论用什么砚台来磨墨,总是写不出字。毛笔蘸上墨汁后,写在纸上,就变成了水,水干了之后,了无痕迹。大家都说这是妖魅在作祟,但是贫僧念经祓邪之后,还是写不出经文。眼看,无遮大会就要开始了,贫僧很着急。听韦施主说,缥缈阁中货卖各种奇珍异宝,贫僧就来寻一方能够写出经文的砚台。”
白姬的笑容更深了,“一位高僧写不出经文,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韦彦一展折扇,笑了,“白姬,快拿一方能够写出经文的砚台给怀秀禅师吧,他不会少了你的银子的。”
“这倒不关砚台的事…”白姬轻声道。不过,随即,她又笑了,随手取下了柜台上的端砚,“怀秀禅师不如买这一方砚台,这是一方上好的端砚,质刚而柔,纹理绮丽,按上去像是抚摸少女的肌肤,温软而嫩滑。磨出墨汁来写字,黑色浮金,清香馥郁,写下的字永远都不会褪色。”
韦彦笑道,“喂,白姬,什么少女的肌肤,怀秀禅师是出家人。再说,怀秀禅师要买的是能够写出字的砚,不是写出的字永不褪色的砚。”
白姬笑了,道:“这端砚当然能够写出字,怀秀禅师可以先试一试。”
怀秀道:“阿弥陀佛,那贫僧就先试一试吧。如果能够写出经文,贫僧就买下这方端砚了。”
白姬笑了,“轩之,拿清水来。”
里间,牡丹屏风旁。
青玉案上,漆黑的端砚摆放在中央,端砚旁边放着一叠藤纸,一支紫毫。
元曜将清水滴入砚台的凹下处,拿起墨锭,开始研磨。随着墨汁研开,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怀秀坐在青玉案边,手持紫毫笔,浸饱墨汁,开始在藤纸上写字。
“且慢。”白姬笑着制止。
“怎么了?”怀秀奇道。
“怀秀禅师请把右手伸出来,我想看一看您的手指。”白姬笑道。
怀秀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笔,伸出了右手。
元曜望向怀秀的右手。怀秀的右手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然而,随着白姬的手拂过怀秀的手,元曜看见了奇异的一幕。怀秀的手上缠满了头发一样透明的细线,细线将他的五根手指缠成了五个茧。元曜难以想象这样的手指能够写出字来。
白姬的手再次拂过怀秀的手,她用小指的指甲割断了怀秀食指上的一根线,那根线仿佛有生命一般,它感知到了危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缩。
转眼之间,五个大茧消失了,怀秀的手指恢复了原状。
元曜目不转睛地盯着怀秀的手,他发现细线循着怀秀的手臂、肩膀、锁骨退缩,消失在了怀秀的胸口。
怀秀、韦彦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浑然不觉。
“好了,请怀秀禅师写字吧。”白姬笑道。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怀秀提笔写下了一句《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里的经文,字迹神秀,墨汁染金。怀秀非常吃惊,因为这是他近来首次能够写下经文。
白姬笑了,“这块端砚,禅师满意吗?”
怀秀回过神来,放下毛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十分满意,这方端砚贫僧就买下了。”
白姬笑道:“古语云,黄金有价,宝砚难求,这方端砚可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韦彦打断白姬,“怀秀禅师是出家人,你这奸诈的女人可不要宰得太狠了,当心佛祖让你下地狱。”
白姬笑道,“哪里,哪里,这方端砚我不收怀秀禅师的银子。”
韦彦吃惊,元曜更吃惊,这个奸商明明是宁愿下地狱也不做赔本买卖的魔鬼,怎么会突然化菩萨了?
怀秀道:“这,这如何使得?这端砚值多少银两,贫僧必须付清。”
白姬掩唇笑了,“我不收怀秀禅师的银子,只想求禅师写两张墨宝。以墨宝换宝墨,是一件雅事,何须金银这等俗物。”
怀秀笑了,“那贫僧就写一幅经文赠与施主。”
白姬红唇挑起,眼神狡黠,“禅师只要写四个字就可以了。”
怀秀问道,“哪四个字?”
白姬以团扇遮脸,“准入,准出。”
怀秀虽然心中纳闷,但还是提笔在藤纸上写下了。
“多谢禅师。”白姬笑着收下了墨宝,让元曜将端砚装入一个木盒中,给怀秀带走。
怀秀经过大厅时,又流连到了货架边,望着那只碧绿的竹制臂搁出神,“这只臂搁真漂亮…”
白姬黑瞳潋滟,笑得深沉,“如果禅师喜欢这个臂搁的话,我就将它连同端砚一起送给您吧。”
怀秀没有拒绝,“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元曜觉得今天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狡猾贪财的女人才会连做两笔赔本买卖。
韦彦和怀秀离开之后,白姬显得非常高兴,她将怀秀留下的墨宝裁作了两半,一半是“准入”,一半是“准出”,均放进了衣袖中。
元曜忍不住问白姬,“怀秀禅师手上的线是怎么回事?”
白姬道:“那是从他心里延伸出来的线,是他的心线。”
“他的心线怎么会束缚他的手,不让他写出经文?”
白姬笑了,“那,就得问他的心了。”
元曜疑惑不解。
白姬掩唇笑道:“轩之,竹夫人被怀秀禅师带走了,今夜你可就会寂寞了。”
“竹夫人?昨晚的那个青衣女鬼?她什么时候跟怀秀禅师走的?”元曜吃惊。
“竹夫人就是臂搁啊。”
“啊?她不会吃了怀秀禅师吧?你怎么可以把女鬼给禅师?”
“是怀秀禅师自己喜欢,我才送给他的。再说,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搁而已,它只是一只臂搁。”白姬笑得深沉。
元曜觉得不寒而栗。
转眼过了五天。这一天上午,又是清闲无事,白姬把怀秀送给元曜的墨宝挂出来欣赏,离奴倚着柜台吃鱼干,元曜坐在一边看书。
离奴见元曜闲着,不高兴了,“喂,书呆子,地板脏了,去打一桶水来洗一洗,不要一天到晚总是偷懒不干活。”
元曜无奈,只好放下书本,从井边打来一桶水,挽起衣袖,开始擦地板。
有人走进了缥缈阁,元曜回头一看,是韦彦。韦彦见元曜在擦地板,一展洒金折扇,笑了,“轩之,你真勤劳。”
元曜流泪。
白姬回头,笑了,“韦公子,今天又来淘宝?”
韦彦笑道,“不是,我是受怀秀禅师拜托,来给你送无遮大会的帖子。怀秀禅师说,承蒙你赠他砚台和臂搁,他请你明天去青龙寺听无遮大会,还有一本他手抄的经书送给你。明天的无遮大会上,怀秀禅师会和慈恩寺的虚空禅师辩佛,想必会很精彩。”
“好,我明天一定去。”白姬接过帖子,笑道。
“另外,今天把轩之借给我一天吧。”韦彦笑道。
白姬挑眉,“你要轩之干什么?”
“我和几位朋友要去芙蓉园开诗会,人太少,拉他去凑个数。”
白姬笑了,“没问题,借轩之一天,十两银子。”
韦彦嘴角抽搐,“十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咳咳,韦公子说笑了。轩之饱读诗书,博学多才,十两银子一天,已经很便宜了。再说,您让他在诗会上多做几首诗,不就赚回本了吗?”
“好吧,好吧,算你狠,银子记在我的账上,轩之我带走了。”韦彦拖了元曜就走。
白姬笑眯眯地挥手,“轩之,你要替韦公子多做几首诗哟。”
离奴望着地上的水桶、抹布,苦着脸道:“书呆子走了,谁来擦地板?”
“当然是你擦啊!”白姬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呵欠走进里间,准备上楼去午睡了。
离奴跪在地上擦地板,一边诅咒偷懒的小书生,一边后悔之前不该让小书生擦地板。
元曜和韦彦乘坐马车来到芙蓉园,又到了上次的八角玲珑亭中。一众王孙子弟,骚人墨客已经先到了,韦彦说了几句“来迟了,抱歉”之类的话,就拉元曜融入了其中。
三春天气。艳阳明媚,芙蓉花韶艳繁丽,众人品酒,吟诗,谈笑,说不尽地愉快,欢乐。在这样的宴乐中,话题免不了要往街头巷尾的艳谈上靠近,有一个住在青龙寺附近的华衣公子道,“听说,最近几天,青龙寺中闹女鬼,每晚都有女鬼纠缠怀秀禅师求欢呢!”
众人纷纷好奇地问是怎么回事。
华衣公子道:“据青龙寺的僧人说,怀秀禅师抄写经文时,总有一个美艳的青衣女鬼坐在他身边,替他研磨,诱惑他交欢。”
众人更加好奇了,“啊,怀秀禅师是什么反应?他被诱惑了吗?”
华衣公子道:“怀秀禅师是得道高僧,怎么会被女鬼诱惑,把持不住?他每晚只是全神贯注地抄写经文,心无旁骛。女鬼觉得无趣,也就退了。”
“怀秀禅师如此定力,坐怀不乱,真是得道高僧啊!”众人纷纷赞道。
元曜目瞪口呆,美艳的青衣女鬼难道是竹夫人?白姬不是说竹夫人只是一只臂搁而已吗?为什么他看见了青衣女鬼,怀秀禅师和青龙寺的僧人也看见了青衣女鬼?
“轩之,你发什么呆?”韦彦碰了一下元曜。
元曜随口道,“小生在想青衣女鬼…”
韦彦一展折扇,笑了,“原来,轩之你有这个癖好,喜欢艳鬼…”
元曜脸红了,分辩,“丹阳,你不要胡说,小生才不喜欢女鬼。”
傍晚,元曜踩着宵禁的鼓声,回到了缥缈阁。白姬和离奴已经先吃过饭了,离奴因为擦了一下午的地板而生气,只给元曜留了两条鱼尾巴。
元曜用筷子夹着鱼尾巴,拉长了苦瓜脸,“离奴老弟,这鱼尾巴怎么下饭?”
离奴挥舞着拳头,气呼呼地道:“你出去逍遥快活,赏花饮宴,爷在缥缈阁替你擦了一下午地板,累得腰酸背痛。你的活儿爷替你干了,你的晚饭爷当然也要替你吃了,留给你鱼尾巴,已经算是对你不错的了!”
小书生不敢辩驳,只好啃着鱼尾巴,吃了两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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